折花 第17章 第 17 章

小桃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光怪陆离的光影间，她看见一道长了一双兔耳朵的少女背影。

又来一个妖。

小桃绝望地放任自己陷入深沉的黑暗。

黑暗中，有个小女孩在喊她，用软软的胳膊轻轻地触碰她。

小女孩的声音糯糯的，小小的，充满信任，“小桃，我今天晚了一点回家，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母亲？”

小桃听见自己同样稚嫩的声音，“好。”

小女孩脸上绽开大大的笑脸，纯净透亮，“小桃你真好。”

晚上就寝前，小女孩满脸是泪地跑到小桃前控诉，“小桃你骗我。”

小桃猛地惊醒。

长着兔耳朵的少女转过头来，露出一双红色的眼睛，略长的兔牙压在粉色的唇上，露出一个微笑。

小桃：“...你是谁？”

荔芽的指尖夹着一张白色信封，“赵檬向我家花神殿下祈愿时，留了一封信给你。你想看吗？赵檬说，你若不想看就烧了。”

小桃眼眶一红，鼻子酸涩，她变坐为跪，低头哽咽，“我想看。谢谢花神救命之恩。”

荔芽指尖燃起一抹粉色的火焰，白色信封燃尽后化作一抹粉光闪进小桃的眉心，“好好看看赵檬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记忆吧。”

赵檬父亲忠信侯，在赵檬两岁时战死沙场。由于赵氏一族人丁稀薄，在朝中没有帮手。于是忠信侯的政敌欺负死人不会说话，遗孀孤苦伶仃，将皇帝赐给赵府的荣誉与抚恤一点点夺走。

赵夫人逢变之前是一位优雅矜冷的贵妇人，精通琴棋书画，不擅人情世故，收入日渐减少又要维持侯府的体面，赵夫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赵檬由赵夫人抚养长大。赵夫人常对赵檬说，她为了她不改嫁，为了她落到如此穷困潦倒的地步，为了她才受尽委屈，所以她要求赵檬什么都得听她的。

赵檬的一切，大到结婚生子，小到穿衣吃饭，什么颜色的袜子什么材质的发带，都由赵夫人决定。

赵夫人说一不二，赵檬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都没有任何自由。她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赵檬其实已经习惯了，直到她遇见了王晨。

思源国的启蒙教育广泛而普遍，没有严格的男女之防。学堂里的教书先生束脩不多但教书水平很高，是以学堂里的平民、贵族皆有。赵檬因此在学堂里认识了少年时期的王晨。

那时候赵夫人因赵檬的婚事与周家修仙府邸的周夫人多有来往，周家对赵家多有援助，所以赵檬的日子过得还可以。

然而，她的同班同学王晨就没有她这样的好运气了，他家里很穷很穷，穷到他身上的衣服从来没有一件好的，穷到他的学费都是借的，但即便如此，他永远阳光爱笑，夫子的惩戒，同学的嘲讽他通通都视而不见，每日上学认真听讲，下学按时离开。

赵檬对他产生了好奇，某一天，尾随王晨回家。

“娘，我回来了！今天又学到了好多知识，又多认识了两个字！以后可以帮别人写信赚钱了！”

少年的声音炽热如朝阳，没有一丝雾霾。

随着吱呀一声响，头发干枯却满脸笑纹的妇人为他打开了门。

“快进来吧，晚饭熟了。咦？”

“怎么了娘？”王晨抱着书包，疑惑地看向母亲，她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

“那个小姑娘，是来找你的吗？”

“谁？”王晨立刻回头，只看见舞动的黑色秀发。

“是个女生。”王晨摸摸脑袋，“娘，她走了，管她是谁，快去吃饭吧。”

“你就知道吃。”王母让开身子，让王晨进门，“那女孩一身绫罗绸缎，我担心她天黑有危险，你先吃，我去看看。”

“诶，我去我去。”王晨把书包往王母手中一塞就追了出去，可当他走完阴暗的巷子，却没发现一个人影。

“说不定就是过路人，娘太小题大做了。”王晨踢着石子，慢悠悠地往家里赶，“晚点回去。不能让娘知道我没找着那个女孩，让母亲担心。”

“不过说来也奇怪，那个女孩刚刚消失不见，我就直接追上去了，这偏僻的小巷子并不好走，她是怎样做到悄无声息地快速离开？娘说那姑娘气质不凡，莫不是看见了精怪吧！”

王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他左看右看，不敢再闲逛，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跑回家了。

赵檬捂着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躲在小巷子里一处隐蔽的石墙之后，她蹲在地上，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

她从小到大循规蹈矩，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仅没有按时回家，反而做了小人才会做的事情，跟踪他人。

赵檬内心惶恐不安，却又激动万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踏出了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步。也许母亲的期望并不是她人生的追求，也许她也可以自己选择能做什么事情，不做什么事情。

不管是早上选择吃蛋饺还是吃面条，吃半碗，还是吃一碗，学习还是不学习，几点睡觉，她都可以自己决定。

少年的脚步声远去之后，赵檬深呼吸几下，她知道她必须以极快的速度返回回家的路上，不然母亲和她的贴身丫鬟小桃一定会察觉到她的变化，她要隐忍，要等待。一定会有时机的，一定会抓住那个时机的，名为自由的时机。

在这之后，赵檬时常会关注王晨上课时候的表现，与同学之间的交流方式，以及他本人是个怎样的人。

赵檬与王晨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交叉之处，但是王晨却过着与赵檬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他虽然穷，但是母亲尊重他的想法，他自己也乐观开朗。他被同学老师欺负，但他也没有因此心生仇恨。

他总是和善谦让，赵檬怎么也想不通，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小子，怎么就活得如此随意？众人踩他，推搡他，恶作剧地将他的课本丢掉，他都丝毫不气。

不过有一次赵檬倒是看见了他的另一面。

有一次午间休息时分，赵檬被激动的同学拉扯来到教室里，此时的教室熙熙攘攘围满了学生，挡住了赵檬的视线，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被拉扯着挤进去的过程中，赵檬听见拳拳到肉的击打声、低沉的痛呼，以及桌椅摔倒的声音。

这声音刺激着她的心脏，让她感受到不安。

赵檬的脸色逐渐苍白，身边的同学却很兴奋。

“檬檬快来看，王晨居然敢打人！”

赵檬被扯到了人群之前，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凌乱的教室中，王晨正骑在一个少年身上，左右开弓，打得那人脸颊红肿，眼泪狂飙，痛呼不已。

王晨的左手鲜血淋漓，似乎被破碎的桌角砸伤了，但他丝毫不以为意，依旧狠戾凶悍地揍人。

那一刻的王晨，像一只喋血的狼。

很快夫子来了，处理了这场闹剧。

王晨和那个贵族同学都被停学了。

赵檬有悄悄去过王晨家，送上些礼品，但是被王晨母亲拒绝。在这之后，过了很久赵檬才再次见到王晨。

重回私塾的王晨上课依旧十分认真，似乎没什么不同，但敢于招惹他的人少了很多。一转眼启蒙时代已经结束，别人都选择继续深读，准备乡试，他却选了一个镇上颇有名气的仵作先生拜师，从此学习验尸之类的事情。

赵檬曾经找过他，如果他有困难，她愿意帮忙。却被王晨拒绝了。赵檬不明白，学费并非天价，他再坚持几年就好了，何必去当仵作。仵作又苦又累不收尊重，也没什么收入。王晨告诉她：“有些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有些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了。在我活着的时候，即使不曾有人为我说话，但我也想为那些有冤的死人说话。”

“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微不足道的人，就像一脚就可以踩死的蚂蚁，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但是这只蝼蚁也想去帮助蝼蚁之下的蝼蚁。”

赵檬愣了会，才道：“可是这样很辛苦，也没多少人会理解。”王晨笑了笑，“做自己喜欢，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遑论辛苦，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

赵檬还想再继续聊一聊，但被来接她下学的小桃给拉走了。

赵檬与王晨接触不多，觉得他是个十分可靠的人。借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和王晨说了自己的逃跑计划。

赵檬知道，王晨帮助她的事若是被赵檬母亲知道，对于王晨的家而言可能是灭顶之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这样一个本就生活困难的人求助，也许她是一个坏人。

王晨十分赞同并理解她的决定，他愿意帮助她。

可惜，她制定的逃跑计划十分稚嫩，赵夫人轻易识破并将她禁锢一年，等她从府里出来，王晨已经搬家了，她失去了王晨的下落。

半年后，赵檬在庙会祈福时，她的袖口被人塞进一封王晨的信。

王晨为她制定了一个更完善的计划，赵檬很开心，但她就在庙堂，借着烛光点燃了那封简短的信。

王晨是个好人，她不能害了他。

曾经尊贵的侯府夫人自丈夫死后，日子一日不如一日，赵夫人也就越发疯狂偏执，她沉迷修仙，开始追求不死之道。

赵夫人以缺钱养家为借口，威逼利诱洛阳周家的某位核心弟子带她外出猎妖，那位弟子为讨好周老爷，未经周老爷的同意，破格带上了赵夫人。

没想到那次围猎的妖物十分厉害，危机时刻，赵夫人以身体为盾，为保护周府核心弟子而身受重伤，不久后就撒手人寰了。

自私利己的赵夫人居然会拼命救人，赵檬一直想不明白。

母亲将死之时，抓着赵檬的手，亲口对她说：“我知你毫无修仙天赋，便不再强求。不过，不过你未来夫君极其厉害，是近百年来，周家天赋最强者。你要嫁给他，寻找复活之法。”

赵檬永远忘不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尽管她早有离意，还是被母亲的想法给吓到了。

她剧烈挣扎，如黏在蜘蛛网上的蝴蝶，始终挣脱不来如铁钳般抓着她的病重母亲。

我不，我绝对不会去做！

赵檬只敢在内心反驳，表面依旧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本以为迷惑住了赵夫人，小桃却在母亲死后，守她守得十分严密，周家人因为愧疚也时不时地送礼上门。是以，在守孝三年期内，她一点逃跑时机都没找到。

这期间，赵檬遇见了陆织梦，他和多年前的王晨一样，像个太阳，温暖贴心，是照亮赵檬生命中的一束光，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终于，赵檬抓住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赵周两家大婚前三天，小桃被叫去和周家人详谈迎亲事由，赵檬趁机出门。可没想到，一旦她靠近城镇的边缘处，她手腕上的平安石会发光发热。

这是在向小桃示警，是她母亲临死前装在她身上的，她怎么取都取不掉。

现在不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赵檬放弃了，当她经过一处破败的花神殿时，实在忍不住了。

举头三尺，若真有神明，请看看信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