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衡走得很慢。不知从何时起,温暖柔和的阳光彻底消失,天空一下子暗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泞的水汽,好似罗网一般网住了他。
快下雨了。
越接近“生门”,周自衡反而越不安,他直觉有些事被他忽略了,而这场博弈的胜利来得太过轻松,让人有种在拉锯中突然坠落的失控感。
他抚摸了一下红尘,脑海中想起还未下圣山时,师父对他的教诲。
五年前春暖花开,折桂印远没有现在这般令人痛苦,圣山正预备开启剑冢,各地豪侠齐聚,皆为一举成名逐鹿天下。
“你近日格外在意剑冢。”师父轻声道,“你不该强求的。”
周自衡抿嘴,倔强道:“我要是没有一把天下第一的剑,怎么算得上是圣山的大弟子,怎么给师妹做榜样。”
师父噗呲一声笑了,她揉了揉周自衡的脑袋,温柔道:“没有那把剑,你也是我的大弟子,也是师妹的好师兄呀。什么是天下第一的剑呢?是报君意吗?是承江吗?是红尘吗?剑冢里的剑都是有故事的剑,这片土地上也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不要坐井观天。
梅花山庄冶炼了那么多神兵宝剑,尚且说不出什么是天下第一,这小小的剑冢中又从何来第一呢?不要执着,好孩子。”
周自衡没说话,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神情淡淡。
师父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要选红尘。”
然而周自衡依旧带走了红尘,当年他提剑而归,剑光映照出他一袭黑衣,高高束起马尾露出锐利的面容,让“红尘剑主”响彻武林。
如今他提剑而去,骤然四起的狂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小雨绵绵,周自衡一步一步踏入自己的红尘中。
再次来到书房前,只见那匾额已摇摇欲坠,书房内灯火通明,极亮的房间与极暗的天气在周自衡身上交界,好似一张割裂的画。
他推门进去,就见李城主神色萎靡,正站在那扇古怪的屏风前。
雨越下越大。
李城主瘦削了许多,见周自衡进来,他仿佛松了口气般喃喃道:“前半生偶得秘宝,后半生又要因秘宝飘伶……命吔……”
周自衡打断:“所以秘宝究竟是什么?”
李城主眼瞳涣散,好不容易聚焦到周自衡身上,好久后才开口道:“那是上任折桂令主的东西,得折桂令者得天下……你也是为此而来吧。”
周自衡皱紧了眉,上任折桂令主的东西?上任折桂令主已经死了吗?不然怎么会流落里阳?
“上任折桂令主死了吗?”周自衡突然发问。
李城主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精神状态实在太差,周自衡一把拽起李城主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抵到窗边,李城主脑袋撞击发出砰得响声,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得痛呼呻吟。
“清醒点了吗?”周自衡神情冰冷,他掐着李城主的脖子,扼住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仰头看向自己,“告诉我,秘宝上写了什么?!”
李城主盯着周自衡疯狂的眼神,狠狠打了个哆嗦,他浑身颤抖,后脑勺的疼痛和强烈的窒息感恐惧感席卷了他,他震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世人都以为秘宝只是个宝贝,谁还知道秘宝上还有字?!
“你究竟是谁?!”李城主惊呼,心跳得飞快,他突然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周自衡冷哼一声,卷起自己掐着李城主的那只手的衣衫,那小臂上赫然印了一枝细小灿烂的桂花。那枝桂花扎身在他的血管里,花朵呈现妖艳的橙红,便是折桂印!
李城主瞪大双眼,荒谬的猜测被坐实,他瞳孔震颤,只觉得所有血液都迸向心脏,发出超负荷的悲鸣:“你、你是……”
窗外雷声轰鸣,瓢盆大雨狠狠砸向地面,唰得一声,巨大的声响犹如一头苏醒的猛兽。
就在这时,箭矢的破空声在雨声雷声中被淹没了,这支箭又疾又快,刺破滂沱的雨帘,直奔李城主眉心而去!
霎那间,仅仅是瞬间,周自衡没能感知到这支箭,于是滚烫的鲜血瞬间溅满了全身。
腥臭,又很快冰冷。
那支箭穿透李城主眉心,擦破周自衡肩膀处的皮肤,最终完成他的使命,箭头没入地面。
李城主还保留着震惊的模样,用弓的人手艺极高,只在他脑门上开了个洞,也算留了全尸。
周自衡松开手,李城主的尸体便轰然倒下,淋漓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往下滴落,他突然想起前不久那个金蝉脱壳的女人的话:
“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很快,火辣辣的疼痛从被划破的肩膀处传来,怒火在一瞬间席卷了周自衡,他无法接受“生门”在他眼前、在咫尺之间关闭,噌得一声抽出红尘,暴怒地破窗出去!
大雨中,弓手隐秘的身形很快暴露,他迅速弹跳逃离,却没想到周自衡更快!剑光几乎是眨眼间就来到了他的脖颈处,弓手只能用弓稍微抵挡来势,借力下腰躲过,还没等他松口气,红尘剑竟又朝他刺来!
弓手冷汗直冒,暗骂周自衡真是个疯子,怎得来得这么快!
雨水冲刷着周自衡身上的鲜血,他眼瞳被大雨被鲜血浸润,却依然紧紧地盯着弓手,出招一次比一次狠,用尽全身力气也要把这可恨之人斩于剑下!
弓手原本在枯树中部蛰伏寻找机会,本在得手后就掠走,可周自衡反应太快,深秋暴雨中缺少遮挡,让他不得不勉力承受来自周自衡的怒火。可用弓箭实在不适合近身肉搏,更别提周自衡“红尘剑主”的剑法已是化臻,他只能且战且退,试图用其他招式骚扰周自衡,让自己退走。
弓手从怀里摸出一枚做工精巧的小型飞刀,刀刃上涂着莹莹的黄光,在雨幕中扭曲似蛇的瞳孔。
周自衡立刻便注意到了,一些思绪迅速在他脑海里划走,但下一刻弓手便再次用布满裂痕的弓箭挡住红尘,同时朝周自衡的眼睛掷出那枚飞刀。
周自衡只能暂时放下那一点伶仃的灵光,急急偏头躲过,直觉告诉他那飞刀上涂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一次偷袭不成,弓手咬牙又摸出更多同样的飞刀,然而下一秒,弓箭发出脆弱的悲鸣,竟是被红尘劈断了!
弓手额头滴下一滴冷汗,大雨浸湿了他的衣衫,冷冰冰的黏在身上,像一只趴在肩头的蜘蛛,毛毛的。他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他这弓可是用最坚韧的紫竹,在烈火、寒霜、雷雨中捶打了一年才做出来的啊!
怎么这么轻易……就断了?
红尘剑似刀非刀,一面是开刃的“刀身”,一面是钝拙的“刀背”,许多人在惯性思维下只会提防开刃的一面,反而忽视“刀背”上更深重可怖的血色。
周自衡在极度暴怒下依然为弓手下了盘棋,先是使用开刃的一面强攻快攻,让弓手误以为最致命的威胁在这里,最后在确认弓箭脆弱的状态后,果断用“刀背”发力,彻底击溃!
若理所当然将红尘看做“刀”而忽视它“剑”的本质,必然要面临可怕的后果。
弓手的箭术极好,从数次精准的暗杀、警告可见一斑,可近距离下,赖以生存的武器被摧毁,强烈的心神震慑让他出现了一瞬的停滞,周自衡抓住这瞬间的机会,红尘剑如同鬼魅一般,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刀剑没入人类肌肤,斩断骨头、血肉,“呲”得一声,泉水般的鲜血喷涌而出,在雨幕中如同血红的烟花。
周自衡借着雨水荡去红尘剑身上的鲜血与碎肉,冷冷地看着那具尸体栽倒向潮湿的地面,泥土混着雨水血水弄脏了弓手惨白的、早以失去呼吸的面容,他到死都握着那半截弓,仿佛握着一个幻想中成功的结果。
地上凌乱地散落了小巧的飞刀,幽幽的黄光好像会呼吸一般,在暴雨中时亮时暗,最终被彻底冲刷。
“真恶心。”周自衡冷眼望着这堆飞刀,神情冰冷像一尊睥睨的神像,他小心捡起一枚,却在飞刀刀柄处发现了一个梅花形状的标记。
“又是梅花山庄。”他有些兴趣索然,丢下飞刀收起红尘,在雨幕中远去。
暴雨砸向泥土,扬起尘埃。
与此同时,秦一灼和葡萄却出现在李城主书房里,秦一灼面不改色地看了看李城主僵硬青白的尸体,直接动手拆起了屏风。
葡萄却没这么好受了,难闻的血腥气和令人作呕的尸体让她眼前一黑,第一次看到如此恐怖血腥的场景,她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来,和秦一灼打了个招呼就独自出去守在了门外。
秦一灼怀疑父亲留给自己的玉牌最终被城主拿走了,直觉告诉他,这古怪的屏风一定有问题,当时匆匆一瞥,注意力全被屏风上的男人杀妻图所吸引,没有人发觉这竟然是个双层夹心屏风。
从屏风中间摸过去,能感受到明显不同的触感,就像是四周都是很有实感的木头,唯独中间像是纸糊的一般空荡。
秦一灼立即动手,从异常的地方开始拆起了屏风,很快,秦一灼就发现了那个“夹心”。
——正是自己的玉牌!
只是原本呈暖黄色的玉牌变成了毫无质感的白色,但秦一灼还是凭借玉牌上面刻着的一行小字认定正是自己被夺走的那一块。
只见玉牌上赫然刻着:“杀人夺骨。”
这也是秦一灼对这块屏风格外敏感的原因。他被父亲丢下那年,每日每夜都在摩挲玉牌上的刻痕,没有人比他更疑惑为什么这样一块温润柔和的玉上面竟然刻着这么大逆不道的字句。而屏风的正面画着男人杀妻图,背面画着男人剔骨图,正好和玉牌上的刻字对应,很难让人不多想。
秦一灼正发愣的时候,门外的葡萄打了个哈欠:“你好了没?我看你的伙伴好像快回来了。”
秦一灼将玉牌收好,应了声就打开了门。
葡萄抬眼看他:“你说过,你有我的姐姐的消息。”
秦一灼点头:“当然,你帮我做事,我告诉你消息,这是很公平的交易。你说你已经忘了姐姐的名字,只记得她嘴角、眼下有一个红痣,和我一样面容有损。”
葡萄点头。
“蒲立杨。”秦一灼意味深长地看向葡萄,“你姐姐叫蒲立杨。我小时候见过她一面,在密林深处。”
葡萄脸色大变。
葡萄其实不叫葡萄,她叫蒲立柳。自从到了里阳,她只叫自己葡萄,诓骗秦一灼自己忘记了姐姐名字,直到秦一灼准确说出“蒲立杨”,她才放下半信半疑的态度,但紧接着又被那句“密林深处”震了心神。
“密林……”蒲立柳喃喃,“她怎么会在那?”
当年家道中落,父亲母亲被砍头,全家壮年男子被发配流放,女子沦为官妓,蒲立柳先是在花楼待了段时间,随后假死脱身,去寻姐姐时却被告知蒲立杨早已不见了踪影。无奈之下她卖身为奴,从郅鄞来到里阳,混进了城主府。
杨柳、杨柳……她们是密不可分的杨柳,即便多年来心有憎恨也有不甘,可蒲立柳却从未停止过寻找,如今秦一灼却告诉她,自己的姐姐竟然在密林!
她从不可置信中缓过神来,生出一点疑惑:“你见过她?在密林深处?那你是怎么进密林的?又是怎么出来的?”
密林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与危险,每一个里阳人都被告知过密林的危险与神秘,蒲立柳突然就有些不相信秦一灼的鬼话了。
秦一灼却不再解释,反而从怀里掏出一张卖身契递给蒲立柳:“城主府不日就要不复存在了,这是你的卖身契,如果没有好去处可以去城东的那家杏林药铺。”
“过段时间,我会带你进密林。”
“过段时间?那是多久?”蒲立柳接过,还对这个约定抱有疑问,但此时周自衡一脸煞气浴血而归,她打了个寒颤,直觉这会可不是追问的好时机,连忙跑走了。
见周自衡浑身都被血水雨水淋湿,眉眼间还带着冷冰冰的杀意,秦一灼抿嘴问道:“你杀人去了?”
“走吧,我们要离开里阳了。”周自衡回来只是为了带上秦一灼,见人找到了,面色也缓和了一些。
秦一灼回头看向李城主的尸体,又看向黑沉沉暴雨怒吼的天气,点点头,撑起伞跟随周自衡在雨幕中远去。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