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在小院里度过了一段十分平静美好的时光。
许义被罚去祠堂,临走前也没有交待马奴该干什么,他就这样睡在一间专门的房间里养伤,有些简陋,但总归是该有的都有了,比他之前的住所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里没有人会随意辱骂殴打他,也不会有永远潮湿破烂的棉被,他甚至每天可以吃上一顿饱饭。
原来不是每一个“下人”都是那样丑陋。马奴小口小口啃着馍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小院里的下人。
在他之前的日子里,“下人”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恶魔的符号。他曾以为“下人”这个身份代表的就是无尽的欺辱,可来到小院后他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原来这里的人也会对他微笑,给他吃食,教他习字。
或许有的人还是有些冷淡,但已经好太多了,好得像一场梦境,仿佛以前的日子只是为了现在的美好所付出的必要苦痛。
小铃是最亲近马奴的人,自从发现马奴格外稚嫩后,小铃就特别爱逗他,看他红透脸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铃托腮看着马奴小口小口吃馍馍,像个仓鼠一样小心偷窥世界,她戳了戳马奴的手臂,轻声问。
马奴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识字,名字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小铃恨铁不成钢似的拍了一下马奴的手臂,轻轻的,像羽毛一样拂过。
“那我怎么叫你啊!”小铃叹气,“算了,反正少爷回来也会给你起名字的,我还是先教你识字吧。”
小铃拿起筷子沾了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铃”字,认真道:“铃,这是我的名字。”
马奴注视着那个有些复杂的、逐渐洇干的字,长久地看着,像是要把它永远刻在心上。
答应马奴教他认字后,小铃每天当值完后就去马奴的房间里,教他识字。马奴学得很认真,他像干渴的海绵,用力吸收着一切知识,终于,在许义回来时,他已经可以认出大部分简单的字了。
许义回来的那个正午,马奴正在复习文字,他笨拙地折了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写写画画。
许义来到马奴面前,遮住了阳光,马奴像一只阴影下的蚂蚁,弱小的蜷缩着,看着许义踩在他刚写下的字上。
马奴抬起头,看见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庞。他虽然没见过许府的少爷,但也看得出来许义身上的衣服昂贵非凡,稍加思索他便明白,眼前这人是小院的主人。
“少、少爷。”马奴磕绊道。
许义眯着眼睛俯视马奴,平静的生活彻底抚去了小孩身上的创伤,只剩下藏在衣服里的伤疤。许义如同看着一只蝼蚁,只不过他善心大发愿意把这只蝼蚁当做玩具,他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贴身小厮。”
马奴呆滞。他在许府生活这么久,自然明白“贴身小厮”在奴仆中的地位,一时间有种被馅饼砸中的感觉。他想起是许义救活了他,也是许义给了他这样一段美好的日子,现在许义还要让他做贴身小厮,难道许府的少爷真是个好人?
马奴眼睛亮了亮,却忽视了许义压根没有给他取名字的打算。
马奴没死,还做了少爷的贴身小厮。
这个消息传到小院外,不止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就连郑大头也是流了一身冷汗,想不通这蠢货是怎么入了少爷青眼。
郑大头思来想去,实在坐不住,低头哈腰地来到小院,好不容易见到许义,最先看到的却是正在小院书房里磨墨的马奴。
郑大头心脏狂跳,少爷竟然能让马奴进书房伺候,看来今日他是死到临头了!他有些腿软,但还是强撑着凑到许义跟前,哆嗦地问道:“少爷,那小子手脚蠢笨,您用着可还顺心?”
许义睨了他一眼,看见郑大头那滴溜转的眼睛就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许义平淡地笑了一下:“他虽然是我的贴身小厮,但总归绕不过你不是吗?”
郑大头愣住了,他把这话放在心里品了又品,不确定许义这是暗示他马奴依然算在他手下,可以被他欺负,还是讽刺他动了不该动的人。
许义只好把话说明:“以前怎样,以后还怎样。”
郑大头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带着满脸笑容离开了。
书房里,天真的马奴还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被改变。
许义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他捏起一颗熟透的葡萄,把它放在掌心揉烂,甜腻的汁水糊了整只手。紫色的汁液在空气中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许义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忍不住哈哈大笑。
磨墨是件轻松活吗?可不见得。他不让马奴停下,他就必须悬着胳膊转着手腕,一圈又一圈,永远不能停止。
他要给马奴最折磨的软刀子,再让他尝尝郑大头的硬刀子,这样才最能让人痛苦,不是吗?
即便是再钝拙的人,每天面对许义细小的刁难,也能发现不对了。
马奴发现,许义总让他做重复的、折磨人的工作。不管是无法停下的磨墨,还是让他去爬树把自己的风筝捡下来,然后继续丢在树上,直到马奴摔得遍体鳞伤才肯停止这种恶作剧。
马奴守夜时,许义总是有各种要求,一会要他拎几桶温水来,太热了不行,太冷了不行,一定要让许义满意才行。一会又要马奴端着尿桶伺候他起夜……
许义总是有这么多折磨人的手段,旁人却以为这是少爷看重他、信任他,面上不说,背地里却怪他太出风头,要别的下人没有活路。
马奴再一次被孤立了。只有小铃日复一日来教他识字,好似从未将那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更令马奴痛苦的是,每次许义去找许剑淳总要带上他,于是许义在书房里,而他就在书房外被郑大头鞭打。
那鞭子又痛又狠,像一条毒蛇,将他抽得浑身颤抖血肉红肿。郑大头从不抽他的脸颊双手等裸露在外的皮肤。他想向许义诉说,却也只得到一句:“是吗?我看你很好啊。再说了,郑大头他地位比你高,被他抽也是你的问题。”
从此以后,小院不再是马奴的天堂,反而成了噩梦。他每每看到许义那张和蔼的脸,总会控制不住得颤抖,每每看到郑大头的鞭子,身体便应激般开始痛了,他重新坠入无法醒来噩梦中。
如果不曾感受到温暖,他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怀着卑微的乞求,渴望许义从指缝露出来的一点点,微小的善意。
马奴比以前更沉默、更呆滞,好像只要他封闭自己,彻底合上心,就不会感受到那些恶意的目光、中伤的言语、重复的折磨、难忍的鞭责。
只有在小铃来的时候,马奴的眼里才会出现一点亮光。他更加渴学,更努力地识字练字,听小铃讲她没有被父亲卖掉以前的生活,听许府外的天地。
小铃成为他生活里唯一的希望,成为他活下去的那根细细的绳索。
他的人生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从前他为人养马,如今他为人逗乐,许义拿他当发泄的玩具,折磨他贬低他,欣赏他的苦痛。
马奴拥着干燥温暖的被子,却好像抱住了从前那床被淋湿的被褥,冷得他僵硬似木头人。
即便是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长久的。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在那一天破碎。
那一天许义出了远门回来,他敏锐感觉到许义心情很差,就连平时伪装的笑脸都消失了。他难得生出一点惴惴不安来,直觉马上要大祸临头。
许义看着眼前这个恐惧的马奴,生出强烈的恶意。他实在忍不下去了,自己被许父许母压迫着、殴打着,他们要他出人头地,他们要他光宗耀祖,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他学会断雁刀,永远只有断雁、断雁、断雁!
他们从不把许义当成人,他只是许剑淳实现抱负的工具,只是他掌握断雁的工具!
他要为了断雁起早贪黑,要为了断雁浑身是伤,要为了断雁卑躬屈膝,一切都是为了断雁!
他多恨啊!恨许母要把他带到这世界上来,恨他们从不爱他,恨他们从不肯给自己一丝一毫的温情,恨这把断雁,恨它像寄生虫一样驻空了他的心!
强烈的愤怒涌上许义心头,他痛苦长笑,一半的脸是虚假的温和,一半脸是扭曲的痛苦,他吩咐下人把小铃带过来,在马奴惊惧慌乱的目光中,许义抽出断雁刀,一边狂笑一边流泪道:
“凭什么你能拥有这一点温暖,凭什么你可以快活地活着不用管那什么断雁刀?!凭什么我要生在这恶臭的许府,凭什么我要背负那看不见的命运?!”
许义双眼赤红,他彻底癫狂,要发泄这些年所有积压在心头的不忿、委屈、痛苦,还有扭曲的恨。
“为什么我是许义?!为什么你不是许义?!”
“为什么你还不死?!你不是很想死吗,为什么不去死啊!!!”
许义和马奴对视,两个人眼中是同样的泪眼朦胧。
终于,许义看到了被押送过来的小铃,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恨恨地盯着马奴,缓缓举起了断雁刀。
“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你不是把她当成救赎吗?”
“你就该和我一样绝望,和我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啊!!不要杀她——”
那瞬间,断雁落下的痕迹,像一只大雁亲吻了小铃的额头。
断雁割断了小铃的喉咙,也割掉了马奴的右耳。他眼睁睁看着小铃那张柔和清秀的脸消散,头颅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地上,鲜血喷涌溅在他的脸上,视线里,血红的视线里,小铃似乎说了什么。
可是太痛了,太痛了!马奴耳边轰鸣,世界仿佛都寂静,他呆滞地看着小铃的嘴巴无力的开合,最终彻底失去了生机。
心脏好像被抽走了,不然为什么他痛得如此强烈呢?这就是小铃教给自己的“痛彻心扉”吗?
原来这一切不是恩赐,也不是天堂,这是他血色的地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马奴机械地抬头,无神地看向许义,这个一向残酷的少爷此时正狞笑着,无声地宣泄仇恨。
马奴头晕目眩,双眼发黑,心脏都要失去跳动,他再一次由衷地觉得,或许自己早该去死了。
马奴昏迷前,看到了那把所谓的,压迫许义的、寄生许义的断雁刀。
像一只血色的大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