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冰漪昏迷前听见张自寒和秦一灼焦急的声音,他俩手忙脚乱,一个吩咐赶紧拿草药纱布,一个慌里慌张地按着她的伤口。
真疼啊……
席冰漪想笑,但实在提不起力气,她只能任由自己坠入黑沉。
甲板上的周自衡拿着席冰漪落下的鞭子,神色沉冷地注视着贴近的海寇,两艘船,满打满算足足五十多个人,他一个人站在风暴中,红衣被吹得猎猎作响,是整个昏暗天地中唯一一抹亮色。
“你们还真是……不知死活。”
无边的愤怒杀意充斥着周自衡的脑海,越是愤怒他却越冷漠,一双眼眸正如同看蝼蚁一般看着不断攀爬的海寇。滚烫的折桂印仿佛要往他血肉里扎进去,站得太久了,骨折的小腿隐隐作痛,他不得已,只能将重心偏向另一边。
海浪像一只张开巨口的野兽,周自衡与海寇对峙着,如同黑暗旷野下割裂的篇章。
周自衡振了一下鞭子,随手把一个海寇甩进海底,但他到底没练过鞭子,不如席冰漪那般有力精准,只能凭技巧抽中海寇攀爬的间隙,让他们在慌乱中落入大海。
这不痛不痒的打击自然造不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海寇群里发出轻蔑的笑声,几个人互问互答似的讽刺道:
“哎哟,爷爷我背上有点痒,这可怎么办啊。”
“你让船上那人给你挠挠!”
哄笑声中,周自衡神色未变,连多给个眼神都欠奉,他依然一个人守在船上,偶尔抬手把海寇抽下去,其他时间里就这么出神地看着海寇攀登。
这是放弃抵抗了?海寇互相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一个血腥的笑容。
周自衡小腿越发疼了,骨头的断裂让他轻易不能移动,他不想让海寇看出此时的窘境,也是为了让海寇们放松警惕。毕竟外行人都能看出来他鞭子使得不是很好,要是过早掏出红尘,还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
逐渐已经有海寇登上了船,他们不用指挥,藏在骨子里的血腥残忍就引领着他们要杀穿一切。海寇挥着刀冲上来,一人直奔周自衡上三路,提刀横砍,目标直取他的脖子,另一人猛攻周自衡下三路,按刀斜劈,盯着他的腿而来。
周自衡不为所动,用巧劲挥了下鞭子,卷起下面的宽刀,死死的缠住不让它再进分毫,同时另一只手举起红尘架住上方的刀,一扭一转,逼迫刀改变方向砍向空气,同时红尘往前一递,剑鞘狠狠地捣在海寇脸上,将他捣了个鼻青脸肿牙血横流。
收拾两个海寇对周自衡来说可谓是绰绰有余,可随即一拥而上的是密密麻麻五十多个海寇,他们将周自衡围了个水泄不通,刀光凌冽,如同编织的大网,就要将周自衡拢下!
周自衡从未如此冷静过,他丢下那把漂亮的鞭子,抽出火红的红尘,那一刻,红衣红剑,天地都为之变色!
红尘势不可挡,像红色的匹练,又像冲天的火光,从刀光中硬生生撕开一条血路!
周自衡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离他最近的两个海寇,然后拦下劈头盖脸无数宽刀,手臂发力,折桂印滚烫,仅一剑就挑飞了数把宽刀。
随即,周自衡动了。
他明白,停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海寇对他而言是无穷无尽的,但人的体力精力有限,他无法保证被动抵挡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所以他选择进攻,主动出击!
右小腿的骨折对他来说还是太痛苦了,就连周自衡引以为傲的身法都出现了片刻的迟滞。周自衡咬牙,血腥气在嘴里弥漫,他紧紧地抓着红尘,就如同曾经他在剑冢中紧紧地抓住它一样,一人一剑,在这茫茫天地间,飞快地收割着头颅!
周自衡不断地闪身,不断地变换位置,剑客成了刺客,红尘剑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整个剑身都像是被血洗过一般,浓重的血腥气飘进鼻腔,周自衡有些作呕,但更痛苦的是先前爆炸的冲击不仅波及到他的右腿,更是让他五脏六腑都翻滚晃动,如今又在高速闪动中,周自衡眼前发黑,慢了那么一瞬。
也就那么一瞬,海寇就抓到了他,一把刀狠狠劈向他的肩膀,另一把正要刺向他的肚子,周自衡用力咬住了舌头迫使自己赶快清醒,却也只来得及打飞刺向肚子的刀。
左肩巨痛传来,温热的鲜血瞬间爬满了整条胳膊,又在冰冷的海风下彻底凝固,周自衡甚至感觉到那把刀还在肩膀里转了转,他痛得冷汗直冒,窒息一般的痛苦涌上喉咙,周自衡微弱的呻吟了一声,止住了眩晕的脑袋,一把砍掉海寇的头颅,带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再一次闪走了。
周自衡意识有些模糊了,他快要记不起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身上又添了什么伤,在无止尽的混乱中,他只能凭本能保护住自己的脑袋、心脏、肺腑。剧烈的运动加快了血液的流逝,他甚至能感受到血液从体内流出的痕迹,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越来越冷了,只有那该死的折桂印还在发热。
周自衡以伤换伤,只要刀砍不到致命处,他就要狠狠撕掉海寇的脑袋,一时间整个船上血流成河,脑浆满地,周自衡踩着一具又一具尸体,冲向一个又一个海寇,他像真正的死神,那红色剑光之下,无人可以幸免。
但同时,周自衡自己也鲜血淋漓,浑身找不到一块好肉。
周自衡站在尸山上,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明显被震慑住,十分恐惧的海寇们,露出一个十足轻蔑的笑。
海寇中有人心惊,有人胆寒,更有人手脚发软,两艘船,五十多个人,现在竟然已经被周自衡杀了快二十个了!
有人声音颤抖,但还是咬着牙道:“怕什么!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们还有快三十个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杀了!”
“扬名立万,一生富贵,就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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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在看什么呀。”年幼的席冰漪还没有书桌高,她踮脚,勉强从书桌上探出个脑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席翎看。
席翎放下手中的书,一把把席冰漪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揉了揉她肉乎乎的脸颊,笑道:“小冰漪也想看书啦?”
席冰漪气鼓鼓地摇头:“过年了,爸爸还在看书,都不和我们一起吃饭!”
这时候的五岁席冰漪已经被送往圣山学习两年了,她轻易不能下山,每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和父母一家团聚。但一家三口感情很深,即便聚少离多,席冰漪依然信赖爱重自己的父母。
“好好好。”席翎抱着席冰漪站起身,顺手合上了古籍,席冰漪这时认识的字还不多,匆匆一瞥只能看见书中图画。
“那是什么花呀爸爸。”席冰漪好奇地眨眨眼睛,把自己软软的脸贴到席翎的脸上,这是她表达喜爱的方式。
席翎蹭了蹭她的脸颊,解释道:“那是桂花,我们小冰漪见过没呀?”
席冰漪乖巧地摇头。
父女俩笑着走出书房,梅知莹迎了上来,接过席翎怀抱里的席冰漪,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走咯,我们吃饭去。”
自始至终,这一对“恩爱夫妻”都没有眼神交流。
席冰漪并没有发现自己父母间古怪的氛围,她小小的眼睛全被丰盛的年饭占据了,快活地直盯着瞧。
梅知莹笑了:“小馋猫。”
深夜,好不容易将席冰漪哄睡着,梅知莹捏了捏鼻子,轻轻关上房门,直奔书房去。她一把推开书房大门,脸上的温情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裸的讽刺来:“你真是不死心。”
席翎定定地看着古籍,没理来势汹汹的梅知莹,默然道:“折桂印吸食情绪记忆人性,你觉得他现在还能算得上是人吗?”
梅知莹双手撑在书桌上,她眉眼凌厉,眉毛下有一颗红色的小痣,这时发起火来显得格外生动:“那又如何?!他已经走了!你还要怎样?杀了他吗?”
席翎不想争吵,他抬起头合上书,疲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走了。
空荡荡的书房里,梅知莹怒火中烧。
……
席冰漪痛吟一声,挣扎着从昏迷中醒来。她眼神还有些茫然,勉强回忆起梦中一家三口过年的景象,但很快,那些回忆如同海上泡沫,破碎成了看不见的水滴。
她没有沉溺于回忆中很久,转头看了一眼左肩的伤——张自寒带的伤药看起来十分有效,伤口已经不再渗血,纱布缠绕包扎得也很好,除了还有些肿痛外已经没什么不适了。
房间里,张自寒和秦一灼各站在一边,她躺在床上,刚想坐起来,张自寒就贴心地扶了过来。
“外面情况怎么样?”席冰漪有些疑惑,她明明记得昏迷前周自衡已经把剩下的海寇全杀了,为何张自寒和秦一灼看起来仍是这么焦虑?
张自寒尚且好些,只是面色苍白,眼神乱转,看得出来他也十分不安。秦一灼就十分着急了,他不住地来回踱步,视线一直向屋外望去,手指甲都被啃秃了,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不好。
秦一灼如今焦虑得说不出话来,张自寒开口解答了席冰漪的疑惑:“又来了两艘船的海寇,周自衡正在外面……”
他没说完,但席冰漪已经明白了,周自衡正在孤军奋战!
难怪秦一灼这般焦虑担忧,席冰漪听完也有些担心起来,她害怕那群海寇又掏出一捆火药来,也害怕周自衡一个人应付不了那么多海寇,顿时就要起身去帮他。
秦一灼看见她的动作,不容置噱地按住了席冰漪,他眼神幽暗压抑,说的话却十分理智绝情:“你不能去,去了也是送死,更是添乱。”
他在劝席冰漪,也在告诫自己。
周自衡一个人或许可以用红尘剑应付,一旦席冰漪出现,他用不了剑,那真是乌龙。
劝人时极端理智,轮到自己体会,秦一灼现在就焦虑得恨不得立刻飞到周自衡身边和他一起迎敌,但他不能,因为他弱小、需要被保护,所以他必须安安分分不能拖后腿。
想变强的心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失神地啃着指甲,直到手指传来刺痛他才恢复理智般松开嘴,却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他把指甲啃出血了。
然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疼痛不及心脏胀痛的万分之一,他从未恨过自己竟然是如此无能,只能听着甲板上海寇们嘶吼的声音,像个懦夫一般寻求周自衡的庇护,祈求他的胜利。
他痛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