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从哪里抓来这人,要做什么,都和我无关。”嘉尹皇后站起身,朝身后的寝殿中走去。
师微微又道:“你知道他多少岁?算来正是离宫那一年……”
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可嘉尹皇后的脚步甚至都没有顿一下,师微微转头看向一旁的红铜盘,他手脚被缚,口缠干布,上面的迷药正让他昏昏沉沉,满头大汗。
“穆归。”师微微喊了一声,“你再说一遍,你记得的事情。”
“你都听了三遍啦。”
“再说~我还有关节没有想明白。”
“唉,陶氏为嫔时假孕争宠,被先皇发现后贬进冷宫,为她做假证的白太医亦遭贬,可解冠之后杳无音信,白家说出了这种不忠之后,无颜留其家中,于是谴其回潭瑞老家,那里据京城至少八百里。”
“那白太医当时怎么说?”
“我去时,已近尾声,白太医不发一言,听凭处置,对一切职责供认不讳。嘉尹皇后与先皇争执不下,正是对于白太医的处决,还是太皇太后出面调停,最终判了个辞官。可先皇为此很是不快,应觉自己的权力被挑战,是以自那之后对嘉尹皇后更加冷落,白家的官路也是危如累卵。”
穆归接过侍女端来的茶,轻轻用茶盖拂去茶沫,再送到师微微眼前,说到这,不免又一笑接着道:“为了活命在众皇子中选了个最没势力,最不中用的,谁想反而一飞冲天了。”
师微微接过茶来,白他一眼,这还不全是他的主意,到如今说这些没着落的话。暖茶入口,她的心也静了些,再看红铜盘心中已有打算,只是还需多细想些。只在冷宫中坐了这片刻,开始那冰冷刺味如今也已习惯,再觉察不出。
师微微撑着侍女的手站起来,往外走去,开玩笑道:“若当初是我败了,住冷宫也不会受不了吧。”
穆归道:“成王败寇,怎会重来?”
“说的也是。”师微微又展露出最初那副高傲睥睨的神态来,胜利的一瞬间被拉长,变成往后每个日夜,“把他先放回万山筑。”
红铜盘清醒后,似有一条毒蛇在他心中啃噬,今日他又受了一种,之前从未体会过的,几乎要碾碎他的屈辱。
他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那些自上朝下的目光如滚滚热油浇在他身上,比万坡十余年的目光还要抽筋剥骨。
偏偏他还无法反抗。
他好想再回到自己的家,这里真的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人看人,要么仰视要么俯视,可无论在哪一中位置都不是他想要的,甚至与他不想看见人,他厌恶所有人。
红铜盘将头发上的金环与翠簪取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在配合着金环翠簪鼓动成哄睡的呢喃。
月跃窗中,影映帘下。
皇帝脚步轻,人憔悴,反常地没有畅笑而进,手中举着一盏灯,来到西侧殿才发现红铜盘。他四周散落着医书,仿佛一圈辟魔圈,而他在中心蜷缩成一团。
皇帝将灯放在一旁,拂开一众书本,侧躺在红铜盘的对面,枕着手臂无悲无喜地看向他。
而红铜盘却缓缓张开了眼睛,正对皇帝。
皇帝道:“太后有没有为难你?”
红铜盘不语,闭上了眼睛。
皇帝又道:“太后来此,侍卫屈于威压,竟不来报朕。朕已将他们杖杀。”
月色给红铜盘的脸勾勒上一层朦胧,他眉头微皱,心中厌恶更盛。从前他听说书的说,宫中的主子只有三位皇帝、皇后、太后,其中皇帝最大,而剩下的所有人,不管是文官武将还是宫女太监,统统都是奴才,都要听命令行事。
太后要进、皇帝不让进,不管选哪一个,最后都会被另一个处死。无关身份与地位、行为与思想,统统只归运气管。
他也真是好奇,凭什么以为杀一个无关人能平复他的屈辱,于是他问:“若明天再来,他们该怎么做?”
皇帝眼神飘忽,斟酌片刻道:“想办法拖住,寻机会来告诉朕。那样朕也好及时赶来救你。”
“什么也没发生。”红铜盘闭眼,面容沉静,可越是沉静的湖面,底下越是波涛汹涌,暗流涌动。
接下来又是一连几天皇帝没再出现。
这日,红铜盘正坐在秋千架上发呆,丝毫没听见人来,直到一道声音唤醒他,他才看见面前人,一身暗红蟒袍,腰系红玉黑腰带,巧士冠下一张脸面若白玉,笑如桃花。
“单砂宾,太后娘娘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红铜盘立刻从秋千上起来,面色犹豫之际,穆归又道:“抗旨,可是死罪,何况,太后娘娘凤意宽厚,对你亦有照拂之意,此次派我来,可是有意放你出宫去。”
听到这,红铜盘眼睛一亮,随即又警惕起来,问:“为什么?”
“莫问恩赐为何,你只需接受。”
穆归话毕,在树木后面的四个太监立刻出来,低着头围在红铜盘四周。
红铜盘扫了一眼,看来这个地方,不去也得去。
跟着人在宫道上走,红铜盘只觉门也一样,路也一样,不多时已晕头转向,连来路也忘记。直走到最后一处宫门。进门是一扇照壁,后面两座花坛早已废弃,灰败破旧,年久失修,俨然又是一处冷宫。
穆归用钥匙将锁打开后撤几步,两个小太监上前将门推开手明眼快地进去将窗户打开通风,饶是如此,扑面而来的**气味还是钻进众人的口腔。
穆归拿着一方手帕掩鼻,斜视着上下打量红铜盘,最终停在他那始终不快地面容上,问:“你对这有印象吗?”
“没有。”红铜盘冷冷地回答,简直是荒谬,他都未曾来过皇宫,怎么可能对皇宫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进去看看?”
像是邀请一样的话。
穆归先走进去,红铜盘随后跟上。
殿中同样分三处,正堂之中挂了一副昭君出塞,画卷泛黄一如黄沙漫天,昭君怀抱着琵琶背过脸去头纱随风飘扬,无端给人背井离乡的悲伤。
红铜盘跟着穆归直进东侧房中,屋中摆设与万山筑如出一辙,只是妆奁左侧挂着一柄宝剑,黑金剑鞘之中镶嵌着红宝石,剑柄之末亦有一颗。
小太监们早已将椅子擦干净,上面还放了一方软垫,穆归坐下,立刻有热茶递过来。之后小太监们便离开的没有踪迹。
穆归同瞧着宝剑,说道:“这是陶氏生前的居所,陶氏名萋冬,曾为先帝宠妃一度位至贵妃封号为绛,后因自作孽被先帝废去位分,幽禁于此直至死去。陶氏擅剑舞,以双剑舞‘飞燕合德’名扬京城,为先帝宠爱,重金打造一对宝剑赐予她,并赐名‘羽叶点地梅’。”
红铜盘上前一步,轻轻触摸,手指先摸到的却是灰尘。
“可自陶氏犯下伤害皇嗣之大错,内务府查抄却只见宝剑唯余一把。太后娘娘念其姐妹之情,允许宝剑在此悬挂。你可知另一把的去向?”
红铜盘将宝剑摘下,抽剑出鞘,红纹如出一辙,只是两端并未开刃,他心中的迷雾开始消散,压在他身上的巨石似乎轻了些,如即将新生一般让人陌生而兴奋。
“不知。”
穆归饮了一口茶,轻轻摸索着茶杯沿口,接着道:“陶氏有一好友,姓白名觅海,曾于太医院供职,在职期间为陶氏假孕作伪证被发现后,圣裁去官,之后不明去向。”
穆归站起来,在妆奁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画轴,在红铜盘面前唰得展开来,言语放轻的瞬间已近蛊惑:“你与她实在太像了!你的年岁正合她离宫之年,以及就你刚才的表现,你真的认识这宝剑。”
红铜盘看向画卷,一把将宝剑入鞘,铮得一声响,画卷也被震颤了一下。
画卷是一副宫廷图,只见一美人倚在榻上,桃花面,持团扇,神态安详地将另一手腕伸出来,那手腕上另有一人在号脉,她跪在地上,身着太医服,如白玉入庙堂,贵中供高洁,神情肃穆而忧郁,正全神贯注诊病并真心实意忧病人之忧。
若非记忆无空缺,真叫人恍惚在那跪的是红铜盘。
红铜盘接过画卷来,仔细地看着,要把画中每一笔都刻在脑海之中。画中的女人,与记忆中的母亲分毫不差,尽管已经模糊了长相,可那感觉他决不会忘记。
可是他尚不能就此相认。
红铜盘将画卷面无表情地递回去,道:“我不认识。”
穆归哈了一声,眉头皱了一下,不理解他这种早就暴露无遗却还是死鸭子嘴硬的行为,只当他与大多数蠢人一般做这掩耳盗铃之事,认为别人也是蠢人。
“你不认识?那也不妨,太后娘娘曾为嫔妃之时,多次受白太医所救,是以他的后人于宫中,不能不多加照拂。白太医之子,有何愿望,太后娘娘会尽力满足。”
红铜盘不为所动,将宝剑挂回墙上,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又是回绝:“只可惜我不是,我娘是仵作,我爹是仵作,我师父更是仵作,没那么好命。”
穆归眼珠一扫,心思微转,又开口道:“你承认又如何,能荣华富贵,又能解太后娘娘之憾。”
红铜盘打量着房间,眼睛上下左右地看,就是不看穆归:“我出去还是要当仵作的,做这行是不能说谎话的,会被厉鬼找上。虽然人都有一死,我也见惯了,但还不想找死。”
穆归笑意更盛,这是他的习惯,越是不利之际,越是要拉出最得体的笑容。
“那真可惜。”
也不知宫中人为何,不来都不来,要来一起来。
当晚皇帝入万山筑之时,红铜盘正在看医书。
“你又在看医书。”他道。
“我在想,万一里面有治妻子的药方。”
“她生了什么病?哦,朕记起来了是眼盲,不是天生的吗?那就有的救。她是如何受伤的呢?”皇帝轻轻翻开摞在最上面的医书,拇指擦过每一页。
“遭人下毒。”
皇帝手停顿,随后将书合上,开口说“那真是”却又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