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金瓦,丹楹刻桷。
多日昏迷的红铜盘慢慢清醒过来,眼前花纹繁复的地板庄严而冰冷,他猛地一惊,迷药的余劲还没完全退去,无力的四肢无法支撑他想后退的心。
漆金长阶九层,短阶五级,雕龙栩栩如生,龙椅之上,皇帝威坐,朝服如墨,冕旒似静,周正的脸上一双漆黑狭长的眼眸,正似笑非笑的支颐俯视着他。
红铜盘觉得喘不过气,对于眼前的一切不知该作何反应。
皇帝却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双手将他扶起,道:“你叫什么名字?竟如此对贤俊,那帮狗奴才,明日朕会以律处罚。”
红铜盘又缩回单砂宾的壳子,展露出一副阴沉沉的样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单砂宾。”
“你勿要害怕。”皇帝松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如此之法请你前来,实出下策,可风雨飘摇之际,再谈方言矩行,只忧为时已晚。望你听完之后,能助朕一臂之力。
朕得了怪病,虽尚不致死,却也因太医院中无人可治而无法痊愈。可三巷教死灰复燃,朝中已现迹象,甚于现在竟不能确认究竟有多少是其教徒,因此朕……我不能表现出丝毫反常,让三巷教觉得有可乘之机,你能理解吗?”
红铜盘不置可否,只道:“我是个仵作,不会治活人。”
皇帝眼神一闪,随即笑道:“是吗?那……”
那笑如沐春风,旒珠撞得稀拉响,皇帝表情凝固在痛苦与惊诧之中轰然倒地。
红铜盘心中惊诧面上不显,尚不知什么情况只呆站在原地,约莫半刻才试探着走近去探人的气息,还活着。
这不知是处皇宫中的什么地方,屋中似乎只他们两个,红铜盘想要呼喊却又不知应该不应该,他试探着拨开皇帝繁重的袖口去摸脉,一刻不到脸色已苍白如纸,就连嘴唇也毫无血色,脉象虚弱不正常,但不是急病,至少伴其十年。
红铜盘还没看出这到底是什么病来,只见皇帝幽幽转醒,立刻退避三舍。
皇帝坐起身,冠冕落地,他也不捡起来,手臂搭在腿上却止不住地颤抖,苦笑着低头,似乎是在和红铜盘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这样的我是不是早日禅让比较好,可六弟、八弟都还小,难保不会被垂帘听政,哈哈,那样也行,毕竟是他们的亲生母亲……”
皇帝呆愣愣地没了下文,丝毫没注意到身边红铜盘的存在,话音越说越小直至消失,大殿之上,唯余死寂。
红铜盘微微皱眉,他根本不想管皇帝怎样,天下之大,为其独有,圣人名士,争相朝拜,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当世名医荟萃之地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指望他能做什么呢。可边粹祝却只得他一个,也是重病缠身,药石不停。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已将药方告知他,不然十日之后又复失明,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陛下,草民只会些仵作之法,求陛下放草民回去。”红铜盘道。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面露不忍,随即恢复镇定,拾起冠冕站起身整理仪态:“你来此是朕的暗卫暗中带你的,此事万万不能走漏风声,因此……”
皇帝斜睨着他,天子威严,不容直视。红铜盘顿时冷汗直下,惊恐中以为他要杀人灭口。
“你暂时在宫中待得几日,谷雨祭祀大典,宫人进出多,守卫会放松,届时朕会令暗卫悄悄送你出去。但你需得保证,不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红铜盘欣然允诺之后,皇帝便走了出去。随即殿外走进来两人,领着红铜盘去了一处偏僻宫殿,叫他暂且在此休息。
只见宫门上写“万山筑”,大理石整齐划一,草木相映成趣。正殿两边是东西配殿,后面是寝殿,寝殿之后有一小花园,花园之中姹紫嫣红倒少,奇花异草正多,皆被照料得很好。
中堂一副梧桐春图,两边题词“点检春风欢计,惟有诗情宛转”,只是这梧桐一叶一色,五彩斑斓,倒似打翻了墨泼在上面。
往东有一碧纱橱,碧纱橱内卧榻一应俱全,往西则为客厅,靠北一面墙竟是一排红漆金字药柜。红铜盘抽出几屉,如抽屉外金字一般,相应药材静静而卧。柜上则码着整齐的医书,瞧着应是常有人来翻阅。
红铜盘心中一动,或许这医书里有治边粹祝的药方呢?想到此,自最右抽出一本翻阅起,这一看便是入了神,直到天暗下来,红铜盘才翻出烛火点上,接着挑灯夜读。
夜多灯少,华丽的摆设化作妖冶的鬼魅,在寂静之中注视。
红铜盘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却见皇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正微笑着看他,登时吓了一跳。此时,皇帝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浅金暗纹袍衬得人清新俊逸,就连威压也被扫进华盖纹之中,没了繁复华丽的辅助,才真显现出一丝久病不愈的虚弱来。
“见你看得入神,不忍打扰。”皇帝拨开纱帘走进来,笑意盈盈地说话间走到红铜盘对面坐下,见红铜盘起身,立刻伸手制止,“你见朕,不用行礼。担心你晚上不适,特意来看看。你识字?怎么在看医书?”
“这也没别的,我打发时间。”
“你爱什么书?明天我叫学士给你送些来。或者你有别的想打发时间的?”
见红铜盘摇头,皇帝微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更加温和:“你不要怕,朕不会伤害你的,只是他们错将你带来,心中有愧。你只管在此住下,缺什么跟守门的侍卫只会一声,自有人送来。”
“不用麻烦。”
“那你识字也就会写字了,给你拿些字帖?”
“我不会书法。”
“下棋?挂画?弹琴?”
“也都不会。”
皇帝笑了两声,兴致更盛,往后仰倒在软枕上,语重心长道:“没关系,我都可以教你。这里真的很无聊,不需要你待很久,只两三天你就知道了。”
饶是红铜盘一生未接触过县令之外的大人物也意识到了此间发展的不对,县令都未必如此亲民,何况皇帝?荒谬又惊悚的想法在脑中呼啸而过,又苦于无证据支撑而一一推翻,只余苍白的沉默。
“左右无事,我们一起玩玩儿?”只见皇帝窜下榻来,熟练地从多宝格上取下棋盘与棋子,一白一黑出现在棋盘上,真就一板一眼地教起人下棋来了。
红铜盘百思不得其解,只低着头看着棋盘装作认真听的样子。往上皇帝所说,他不是不会,顶多不精,只是不愿显露,十四岁师父一去,他真变成孤家寡人一个,却不愿与人深交,只想自个儿待着。漫漫长日,他早就学会了许多打发时间的乐趣,琴棋书画,投壶双陆,会的总比说的要多。
眼下棋盘上正是学棋最简单的棋招,红铜盘微微偏头看盒子里的棋子,片刻就决定还是用正确的捏子手法来下,位置随便落在黑子旁边。
白子一落,皇帝便夸:“捏子不用人教,已是聪明人了。”
此盘无有胜负,皇帝有意不让这棋结束,蜡芯无需再剪,房间已足够昏暗。
皇帝随意地倒在榻上睡着了,红铜盘则一夜无眠,坐在角落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点检春风欢计,惟有诗情宛转。出自宋 吕渭老《水调歌头解衣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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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