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特意睡在第一缕天光会照到的位置,日升而醒后蹑手蹑脚出了房子,翻找到了放在窗户底下的镰刀和背篓,顺着石板路走到河边,临水自照,将盛放的花朵点缀在发间,瞧了好一阵子这才一蹦一跳地往山上走去。
想到山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翠翠的心就像小鹿一般,上蹿下跳。
清晨之中,山林的一切将醒未醒,阳光似温柔的手抚去潮湿的露,野菜野果遍地,翠翠的第二目的很快达到,可还没找到半处人的踪影。
婆婆见翠翠毫发无伤地回来,先是惊奇又是高兴,随后出言责怪。
翠翠一副劫后余生,将盛满野菜的背篓放下,道:“我上午去挑菜,心里害怕极了,就怕山贼抓着,上天保佑,我安全回来了。兴许是山贼们挪窝了。”
“唉,走了又如何,又是有人要遭殃。”
“不会的。”翠翠言语坚定,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不会的。”
翠翠告别了父老乡亲,踏上了寻找山贼的路。
当然没有明说,只说自己依旧要去寻找亲戚。
拿着婆婆洒泪赠与的小篮与镰刀,鼓起勇气对抗未知的无边黑暗……
直翻到第三座山,瞧见山脚下已经损坏的木蒺藜,翠翠总算是没对着满山绿光说白话,就是不知道是猎户还是山贼。
翠翠扭着身子蹲下来,拿着镰刀一下一下地挖着菜根,随手用袖子轻轻擦拭额头并不存在的薄汗,好一幅美人采野菜的景象。
对比常人来说,这种采野菜的方式未免太过低效,对比来踏青的人,这种游玩的姿势难免显得做作,不过没关系,她本来也不是来正经做事的。
此时翠翠正斜视着太阳,仿佛正在经受着烈日的煎烤,眼睛里全是对阴凉的渴望,这份旁若无人实际真的没人在场的演技,真是令游云遮日,草木荒凉。
就这么挖山,一直挖到太阳当空照,除了自己辛勤劳作的身影,真的是鬼的毛都看不见。
山贼呢?
看见漂亮的女子就会凭空出现把人绑走的山贼呢?
不是我不够漂亮,一定是这里没有山贼!
翠翠在心中呐喊。
这帮山贼竟然如此懈怠,青天白日地消极怠工,竟不来巡山!还有那惫懒的猎户,整天地不来山里,吃什么!喝什么!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贼不出现,我去找贼。
山中凉风一吹,翠翠那点不耐烦立刻随风而逝,蹦蹦跳跳地巡起山来。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救不到就救不到吧,我也没办法~
翠翠且歌且行,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原本只惦记着寻人,只在人力可及的地方找,没了那着急的心思,往树丛深处走去时,竟发现林中有一小处空地,中间长着有一株葡萄藤,葡萄藤受木棍而架,绑着褪色的布条,绿叶间的葡萄青青紫紫,显然是有人在照料。
翠翠扯下一颗,果不其然,是甜的!
翠翠边吃边玩,摘下一片葡萄叶,顺着叶脉撕成一条一条,卷成个银针样式,将一粒葡萄抛到天上,使劲掷出叶针,在空中扎住葡萄皮后飞出,以此剥皮。
就当全神贯注之时,一阵齐刷刷的声音顺风送入耳朵。
这可真是意外。
往西走,拨开树丛,这里竟有不到半亩的麦地。麦子已然成熟,只待收割,田垄边尚有被锄过的枯黄野草。
如此看来,这葡萄藤与此处的麦地应不是天地馈物,而是有人栽种。平地这么大,却只敢在隐蔽处开垦一小片,且在深林之中,似乎唯恐叫人发现。只有在贼匪手下小心讨生活的人才会这样。
那在这片山的其他处,也许还有这样的小片麦地。
既如此,只需守株待兔,等人来收获,自然能得山贼消息。
这下翠翠的心彻底放下来了,摘了些葡萄在小篮里,寻了个能望见麦田的高树,舒舒服服地躺下打瞌睡。
如此直到第二日,日上竿头,翠翠才听见响动。
一前一后从树丛里钻进来两个人,皆穿着粗麻做的衣服,手持一把有些锈蚀的大刀,进来后又将树丛恢复原样。
其中一个将刀撂下,从怀中拿出一个脏布包裹的物件,从中拿出两截木柄和刀片,又用脏布缠成简易的镰刀。
一人道:“这,这……”
另一人截道:“这肯定比用手拔强,日头就这么长,又要赶路,咱们得早收了。”
那人又问:“你哪……”
“偷的,别废话了,赶紧干。”说完两人便一人一边,半蹲半走,收起麦子来。
翠翠小心用树木遮掩身形,这两人打眼一看就不似善茬呐,说是村民猎户,少些淳朴,说是山匪贼寇,他在种地。
两人手法熟练,割麦、脱壳,扬皮,很快麦穗就变成麦粒,平铺在地上。
两人倚在树下,望着麦子笑。
一个人说:“然,然后呢?”
另一个说:“当然是将麦子藏起来。还得买点花椒,免得被老鼠吃了。”
“藏藏……”
“就藏在那个村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欺软怕硬的东西们,早就夹着屁股跑了哈哈哈。”
断断续续的言语中,翠翠已然了解到口齿伶俐的叫阿寸,口齿不便的叫阿服。
日头越来越高,两人在阴凉下困得闭了眼,翠翠趁机离开,在山间采了鲜花,理了挎篮。
再返回时,树下两人睡得正酣。
这里树木皆属同种,翠翠随手扯下一片叶子,两指一弹掷出去,飞叶扎进细枝,只差一点便能削断。
这是翠翠与同门常玩的游戏,随机挑选一颗幸运大树,找一处又枝繁叶茂,又有一下片空隙的树枝,用树叶做镖掷向树枝,叶片要入木而不断,以切面为界,一人掷一枚,一枚叠一枚,掷出边界者输,掷断树枝者输。
这个游戏,只考较控制手劲的内力和博弈的技巧,因此即使是最晚入门的翠翠,也能和师兄师姐们一起玩耍,由开始的常败将军逐渐能输赢对半,只是这游戏,他已经好久没再玩了,离开同门的日子,越发想念这些曾腻烦的游戏。
如此这般飞去七八片叶子,七八枝树枝上都插着半片叶子。
翠翠最后摘下一枚树叶,朝插着叶片的最高的那一枝掷去,只见树枝应声而断,一枝砸一枝,一连串落下,跌在树下两人的身上。
两人被砸醒,神色惊惶地抓起刀来。
待看清是几段树枝后,阿服松了口气:“原,原来是,树树枝。”
阿寸眉头紧皱,抓起树枝来瞧,啐了一口道:“可不是树枝,你看这断口,新鲜的,好好长的树枝怎么会掉下来,还一掉掉这么多,有人来了!”
阿服听到这话,原本向下的刀头立刻竖起来。
“你听!”
山间隐隐传来一阵歌声,似是女子在唱歌。
二人相视一眼,随歌声而走,直到将山头转了一圈,又转回到这葡萄藤。
翠翠提着挎篮,颠着碎步,哼着小曲围着葡萄藤转,此情此景,当演出一番,方不辜负这危险丛生的山中,傲然长出、不畏艰险、青紫交接的葡、萄、藤!
翠翠一手提着篮子,将篮子中盛有鲜花的一面靠近自己的脸颊,一手轻轻托着一串葡萄,哀怨中带着一丝倔强,忧愁中带着一抹坚强,哪怕周围全是强权欺侮于我,我也决不低头,绝不屈服,决不……
“喂!你,你,你是谁?”磕巴的男人声音将她打断。
翠翠脸冷了下来,整个人僵在原地,并不搭话,也不动弹。
“你……”
“你快往后稍稍,我来问!你是谁?不知道这里是大爷们的地方吗?竟敢来这里采摘!”
“好汉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这就离开。”翠翠低着腰,咬着手指,泫然若泣,转身就走。
“哎,别走!你篮子里还有我们山头的东西呢。”阿寸一个箭步上前拦住,惊得翠翠猛地刹住脚步。
“我还给你们。”翠翠战战兢兢地将篮子放在地上,垫着小碎步意图绕开他,可那人一个转身,长臂又将人拦住。
翠翠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又立刻低下头来,瞧见了头发上的花朵,恍然大悟般哆嗦着摸上自己的头发,将花摘下来放在地上,声音中已然带上哭腔:“都给你们了,放过我吧。”
有时候,有些人,它本没有欺负人的念头,可一见你软弱无能,便觉得恶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寸仍不肯放行,阿服咧着嘴往前走了一步,翠翠两眼一翻,手一抚额,嘤嘤着倒下了。
“她,她……”
“晕过去了而已,死不了。”
“这可,可……”
“这可不关咱们的事啊,你个胆小鬼,咱们现在是山贼,杀人如麻的山贼,你以为我刚是在装样子啊。”
“我只是是,想吓啊吓。”
“你傻啊,她晕了不是更好,谁让她这么不禁吓,不用管她,走吧。”阿寸转身要走,忽想起来什么似得猛转身,撞得阿服一个趔趄,“不能不管她,不如学学老大。”
“你,你,敢……”
“我就敢私藏一个小娇娘?老大可没说不许,不给他只不过是不奉承他罢了,不奉承难道也有错?咱们知道什么,只不过他做什么,咱学什么罢了。他要是罚咱,就说明他自己也有错,又为什么服他。”
“说,说……”
“我几时说得没道理。”
“可,这么,大大……”
“山洞进出都有人把守。不如,让她穿上你的衣服,假扮你进去。”
“他,他们,又……”
“对,守卫的又不瞎,一下子就会看出来。”
翠翠躺在一边,神态安详,心中冰凉,毁了,这是两个傻子。我都躺这了,你们还什么都不干啊。
两人商量半天,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翠翠装得都要尿急了,装出幽幽转醒的样子。
只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欢,并未注意苏醒的翠翠。
真是不配合的两位,扫了演戏的兴致。
阿服还没将他那磕磕绊绊的话说完,阿寸的身体便在他面前轰然倒下,露出背后的翠翠。
本来不想走到这一步的,太麻烦了。
翠翠拿出袖中藏着的,削得细尖的竹签,抵住他脖子上跳动的经脉,道:“本想插进他脖子的,转念一想,可别被喷溅的血脏了衣服。”
刚才倒地的一瞬间来不及兼顾,侧脸着了地,沾上了泥土。总归自己梳妆还需要一点时间,不如逗逗这人解闷。
翠翠捡起篮子,走到他面前,脑门抵在他的额头上,低声恶语:“刚才我打你那一掌,注入了我的内力,你已经中了我门派之中剧毒无比的走直线就死定了毒,要是你笔直着走,你就会毒发而亡。”继而拿出一条肥嘟嘟的绿色大虫子,身上还有白色的绒毛,被抓着尾巴,不停蜷缩又伸开,“这是识谎虫,只要你说谎,它就会吐酸水,酸水就会穿破你的肚子。”
说完双指一插他的眼睛,待他嘴巴大张之际,迅速扔进去一颗捏破的青葡萄,阿服只觉得滑溜溜的,顺着嗓子眼一骨碌就进去了。
他真要哭了,也要尿了。
本以为是艳遇一场,哪想到了地府一遭。
翠翠恶鬼一般的低语还在耳边:“现在离毒发还有一段时间,不要说话呦,说话只会死的更快。”
只看他已经被吓得不轻,双眼呆滞,嘴巴张张合合,发出叽里咕噜的怪声。
可不能给他吓死了,一记手刀将人劈晕。
翠翠走到阿寸身边,随即皱了皱鼻子,抬头看看天,离天黑还有两三个时辰,她可不想穿着一件这样臭烘烘的衣服这么久。
翠翠捏着鼻子将外层的衣服剥下,仔细地查看这人的五官身形,随身掏出一个小布包来,又从篮子底下拿出一个瓶子,倒出一捧水来,将脸上的妆容洗去。
一笔一划细细描摹,白泥将远看成岭侧成峰的面部调平,黛粉勾勒出深浅不一的五官,细小的黑丝将眉形打乱。
如此摇身一变,翠翠已成阿寸。
太阳已有微沉之势,翠翠伸手捏醒这人。
只见阿服悠悠醒转之后立刻惊跳起来,恐惧地看向四周,只见四处无人,葡萄藤静静伫立。
翠翠控制眉头向下拧,装出一幅不耐烦的样子:“你干甚么?”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阿服直勾勾地看着翠翠,眼神是又迷茫又可怜,磕磕巴巴道:“难难道是,是做梦,我梦见,见有个小娘子……”
“有个小娘子被你抓回去当老婆?”
“不不是,有个小,小娘子,把把把”
“把你给杀了?还是,把我给杀了。”
阿服摇头又点头,眼睛不时瞟向地上四周。
翠翠一手拍上阿服的脑袋,抬脚便走,边走边骂:“我看你是睡傻了,还不赶紧起来回去。”
阿服迷迷瞪瞪地抓起大刀跟上,边走边拍裤子后的土,笑道:“我我我梦见,这这个小,小,小娘子可漂亮了。是,是你说要抓人人人家做老婆的。”
“你还真是白日做梦。我但凡能混上老婆,早不待在这破地方了。那小娘子长什么样?”
翠翠模仿地天衣无缝,这人全当刚才发生的所有竟是自己的一场梦。行走间有意无意落后半步,暗中让其带路。
直走到一丛林隐蔽处,阿服拨开树丛,露出一个洞口来,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阿服走下去,翠翠才下去,甫一落脚,湿漉漉的感觉从下往上渗,原来底下是一条小溪。
“阿寸,快,快快……”
未等他说完,翠翠赶紧朝他走过去,双手在前面摸索,突然一个硬物刮过他的大腿,翠翠霎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恰逢阿服的声音在旁响起。
“推,推啊。晚,晚了就没没饭了。”
翠翠试探着在四周摸,湿重平滑的触感,大抵是一艘船,用力抓着船边往前推,能感觉到推船使的劲越来越小,水越没越深。
“上!”阿服大叫一声。
翠翠只觉手突然脱力,船突然加速,方明白他的意思,纵身一跳,跃入船中。
风从耳畔呼呼而过,翠翠只见前方有一黄豆大小的亮光,正准备眯上眼睛仔细瞧瞧时,一堵肉墙般的身体将她扑倒,船又沉下去一截。
是阿服上了船。
小船越漂越快,在走下坡路。
翠翠微微转头,一个石钟乳在他脑头划过。
好危险!
难怪要躺在船中,要是坐起来,脑袋指不定什么时候撞上什么石头。
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眼前的洞顶越来越清晰,大大小小的石钟乳,有的地方甚至连成了石幕。
枣核一般的小船穿过亮光,飞出洞口,翠翠看着湛蓝的天,脸色越来越白,挣开人扒在船边往下看,才知这亮光的背后,洞穴的出口,竟然是个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