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橘山?”
“对,小橘山。”陈英风仰倒在椅子上,“明天下午,咱们同僚趁此机会彼此熟悉一下。早闻‘秋扫小橘,漫野泼红,任目天高远。’,配上小食几格,美酒数坛,岂不美哉。”
庖鹤簪手中案卷不松,眼睛不动,回道:“大人,还有许多您还没看呢。”
陈英风端起茶碗来,撇去上面茶沫:“不差这半天,牛要吃草,马要饮水,活儿是干不完的。”
一听和吃有关,涂若榴来了劲头,抢着说道:“我来这里头一个月,就开始摸了。包子馄饨,面条炸糕,点心果子,哪家好吃我都知道,可以包在我身上。”
陈英风摆摆手,腿也从扶手上撂下去,双肘拄在桌子上道,“我有个提议,每个人明天上午带一道菜来,留作下午赏秋,可以在家做,也可以用县衙的厨房,账记我的。只是下午需在县衙里点了卯再一起去,届时一定要准时来哦,不然算旷工~”
涂若榴啊了一声,嘟囔:“我可不会做饭啊。”
边粹祝笑了一声,眼中却呆滞,似乎所有的脑子都跑去肚子里,惹出一群馊主意。
陈英风福至心灵,追加道:“不许放奇怪的佐料,若是谁吃出病来,正好咱们活人大夫,死人仵作都有,一定追根溯源,罚俸!”
边粹祝装作无辜,男人扭捏起来,分外膈应:“那怎么办呀,我就是天生做什么坏什么。”
陈英风咳嗽了两声:“你先做,做不好,买。”
因着这样一件差事,众人要求早放值,左右没什么事,陈英风便也同意了。
午后枫下,县衙中人齐聚,边粹祝将矮几放下,枫叶立刻坠落在上面。陈英风给叶可春打下手,将一提提食盒端上来。
昨日叶可春一听说这,顿时兴奋起来,从下午就开始准备,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准备了整整五大食盒的东西。
众人见此,无不欢呼鼓掌,打开来看,更是称赞有加,点心吃食,无不精致美丽,令人垂涎欲滴。
叶可春骄傲地一一介绍:“橘子蒸糕、龙井绿豆糕、姜汁喜饼……”
每当她说一个名字,众人就长哦一声,拿起一块,品尝一口,众人一色,面露难色。
叶可春的点心沉默了众人,陈英风在一旁难掩幸灾乐祸。
边粹祝拿起面前的茶来一饮而尽,这辈子也算是值了,终于叫他吃到熟橘子、糊绿豆、生姜片的味道,也不算是白来这一遭啊。
涂若榴眼角冒泪,她心中那点隐隐的“下一个也许就好吃了”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在如此的糕点前跌倒了三次,终于学会了吃一堑长一智,这强大的味道就像是降头一样上了她的身,使她动弹不得。
庖鹤簪情况稍好,只浅浅咬了一口,味道不对便悄悄吐掉了。她打开面前的食盒,推向中间,四方的食盒上下两层,是两色的桂花糕,上淡黄下深红。
涂若榴终于被释放,拿出一块放在嘴里,眼睛一亮,大叫:“这不是万福集的嘛!”
庖鹤簪啜饮一口,淡定解释:“上面的花是我亲自采摘,洗净,撕碎,撒上的。”
这也行?涂若榴不可置信地将视线转向陈英风,再次问:这也行?
陈英风打着哈哈双手往下压,示意她冷静,见涂若榴又要被点着,赶忙搬出白两金。
白两金从随身的食盒中拿出一盅羹汤,细看似乎是小米熬煮的,尝起来有种淡淡的龙眼味道。
陈英风搅着碗盅评价:“这得多有补,吃上这一盅,又多活好几年。”
边粹祝咂摸了一口,又咂摸了一口,好不容易才从中咂摸出一点龙眼的味道来,有这功夫还不如直接吃个龙眼呢。
“乌臼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陈英风喃喃念诗,手中酒杯摇晃,眼神追随每一片决心离开故乡的红叶。
涂若榴躺在地上,抬眼就见庖鹤簪端着茶碗,神色虽静,心情不定,于是动了动身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调侃:“怎么,紧张啊。”
庖鹤簪放下茶碗,道:“慎言。”
涂若榴翻个白眼,转过身去,不再理人。
昨日,庖鹤簪与白两金共查账目,找出近几月所有药石交易账目,再由陈英风假借体察民情之意,调查药铺账目,推出三巷教真正想要运出的药材,便定下将计就计的办法,按照次序依次审批仓库中所存物品,药材肯定要运往他们的老巢,找到之后,来个瓮中捉鳖。
本以为这就是他们所能做的全部,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鱼韬文死之前,曾外出参加一场宴会,参加者均为附近官员,而鱼韬文此行的目的就是调查三巷教。
万坡镇出了这样的事情,周围已是草木皆兵,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赶忙奔走相告,共商对策。
也不仅让陈英风得知,周围的官员无一不被三巷教拉拢过,还套出了各镇县特产以及流行的病症药方。
果不其然,各县中的滋补药与特产中的材料只要再拆解重组,又能做成火药、伤药等,所幸,大头还是在万坡。
陈英风不确定这其中还有没有三巷教的奸细,是以于对策方面一言未出,只说些加强巡逻的话。
而今晚,便是收网之时。按照陈英风计划,今夜分三队人马,两队各守出入口,一队在镇中随时待命。
可本该毛发为竖的时间里,她和他们竟在此赏枫、品茶。
庖鹤簪无心看头上枫叶,年年来看,年年如此,司空见惯的场景,怎么还能再入她的眼。只是,这计划真的周全吗?
若是玄醉芫尚在,又会有什么提议呢。她早就知道,鱼韬文所垒政绩的真正出力人是玄醉芫,那问话的思路,正如书院窗外走过七个春夏秋冬中,她俩对过的弈,辩过的经。
你坐在这是什么心情?
庖鹤簪无数次想,玄醉芫从来是最不屑做背后军师的,她的才学是她的骄傲,她要让世间都看到。可是自成亲后,怎么变了呢,难道说,这是你,唯一能排解之处了吗?
风吹过,簌簌之声不绝,夕阳快要和枫叶一个颜色了。
庖鹤簪忽道:“日落枫愈红,人走山更幽。”
陈英风看了她一眼,筷子敲敲脑袋道:“秋渐凉意拢,应冬扫瓦瓯。”
庖鹤簪品了一下,眉毛舒展开,朝陈英风举杯:“学生受教。”
陈英风回敬,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招呼众人回去。几骑轻马一溜在前,一辆马车蹒跚于后,与一队装着货物的马车擦肩而过。
县衙之中,众人已在蓄势待发,叶可春和林俊各领了一队人前往万坡镇的前后入口,边粹祝则是带着剩下的所有人,按照陈英风给的名单抓人。
边粹祝一把推开蕴藉窗的大门,两队人马在其身后冲进去,他大声宣布:“此处有三巷教反贼,所有人不许乱动!”
如此时节,蕴藉窗中仍生意兴隆,人们惶惶而立,眼见捕快抓着几个鬼哭狼嚎的人出去,更是害怕之极。
边粹祝扫视着众人,忽于上层的栏杆边发现一个男人,身穿奇装异服,身上珠光宝气,只是那脸实在对不起这衣裳,太潦草了。
“你就随便抓,看谁不顺眼也抓来!只比这名单多就行,抓错了再放不就好了,不要有压力。”
边粹祝回忆陈英风在他出发前的最后交代,再看栏杆上那人,很不顺眼,指着那人道:“你,下来。”
这人倒也知道民不与官争的道理,顺从地下来,走到边粹祝的面前。
边粹祝端详了一会儿,拿出怀中的画像比对了两眼,道:“带走。”
“稍等,官差大哥,不知小人是犯了什么罪?”
“怀疑你与三巷教有关。”
“冤枉啊,小人只是来这里做生意的。”
“不管抓谁,他们说什么,你只需要说一句……”边粹祝想起陈英风给他的锦囊妙计,一路上百试百灵,由此接着用道:“我只管抓人,你有什么话,等着去和县令说吧。”
可这人忽然反抗,双掌齐发击飞押着他的捕快,蹬步往二楼飞去。
边粹祝几乎同时发力追赶,借立柱之力腾空飞踢被其立臂格挡而下,力道之大使其不住后退五步方止。
眼见逃跑不成,商人起势反击,以手为刀,上砍侧削。边粹祝反其道行之,以肘之短止其臂长,合轴靠杀,顶肘捣胸,以此对打三招后两人再拉开距离。
商人左顾右盼,边粹祝牵制他的这一段时间之内,捕快已经前后将其包围。
战斗一触即发,边粹祝手握刀柄,楼内落针可听,刀出鞘,人出招。
商人当机立断,扭头对向捕快,避开刀刃,握颈膝击,夺下刀来,欲杀出逃路。边粹祝按下要往前冲的捕快,顺手从他腰间拔出刀来,双手持刀杀去,平刀架挡,隔开刀刃与人头,移步上前,双刀舞出飞轮,逼其后退。
商人自是武功不低,可边粹祝更胜一筹,不消十招,已有败相,登时破窗而逃。边粹祝将右手刀插在地上,快声道:“几人压着人回县衙,剩下人跟上,注意自身安全。”
边粹祝攀出小楼,那人已奔出五丈远,遂在屋顶跳跃追击,随手剥下瓦片只当暗器掷去,减他速度。
几番下来,两人距离越来越小,边粹祝瞅准时机,急刹之下,于高处下跃,刀身上举,力劈华山。
商人哪敢接他这招,只好强自刹脚后腿,勉力避开这盘古开天般地力道。
边粹祝拔出地上刀,带出几粒碎石,整齐划一地官道已有裂痕。
商人咽下一口唾沫,慌忙之中掏出颈中一哨。
他要喊同伙!边粹祝眼睛放亮,心中兴奋地紧,弯背弓腰,刀身架在脖子上。
可这一哨,喊来的却是平民百姓,如蚂蚁一般从各个角落钻出,汇聚于街道之中。如此人数,难道都是三巷教的教徒?
捕快自后方赶来,见此场景也是愣住。边粹祝待要再找,却再也看不见这人,仿佛人一冲过来,他便隐在其中了。
百姓高喊口号,如蚁球过火,扑将过来。边粹祝收刀入鞘,想跃出人群,忽的眼前一闪,就被一双双手拉住,不得脱身。
捕快随即而至,大声呼喝,直将招牌亮起,刀刃映出众人脸庞,这才得以制止。人群分站两路,捕快走过,却仍不见边粹祝身影,派人去寻也未有结果,方押着众人返回县衙。
这边边粹祝虽然难以脱身,但到底普通人的力气于他根本是蚂蚁撼树,可忽然一把粉末在他身前撒开,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掩住口鼻。”
那些人手都松开了,抖着手打喷嚏。边粹祝闻到了刺鼻的胡椒味道,一手掩住口鼻,一手被拖着走,直到附近的小巷中才停下。
边粹祝问:“小白?你怎么会来?赶紧回县衙,这里乱得很。”说话间时不时地回头看,所幸那些暴民追没追过来。
“县令审出三巷教头目,他们身上有奇毒,担心你。”
“我没事。”边粹祝笑笑,一撇额发,“真叫陈英风说准了,这里真的好多三巷教的人啊。他打算怎么处理?”
“头目杀掉,以震万民。普通百姓,看情况。”白两金拉起边粹祝的手腕,手指搭在上面诊脉。
边粹祝放松了站姿,看着白两金刀疤脸,摇头笑了笑:“都说没事了,外皮一点伤都没啊。唉,陈英风出这假死的馊主意,早知会一直在这待着,就把你画得好看些。”
白两金换了个手把脉,问:“你学会了,就会走了?”
“自然。这就是我出来的目的啊。”
白两金不言语,只是将他的手臂轻轻放回他的腿边:“《伤寒杂病论》已背会了?”
“考我啊。”
两人走回街上,唯余星星明亮,人不知何处去,但应是被带去县衙了吧。月光明亮,万坡镇的牌坊在不远处静静伫立,如同一扇洞开的大门,那是叶可春应守的入口。
边粹祝提议去看看,可到了牌楼底下又是一个人都没有。
边粹祝叉腰站立,仰头看向星空,喊:“小白?”
白两金抬头,见边粹祝慢慢歪头看过来,微笑越来越冷,眼中渐起杀意:“你是谁?为什么假扮他?”
话音未落,刀急出鞘,势如卷风,斩头而来。此“白两金”慌忙躲避,往林中跑去,边粹祝追到河边,劈刀落斩,搭手翻刀再切,一把伞倏尔展开,猛虎即现,这一下突变将他骇得后退,眼睛顿失光明。他晃头,试图驱赶昏暗晕眩,终于再能看到时。
只见缺了一角的八角伞扬起,伞后一个男人显出来,白两金的模样已然消失,一身如春草冒头的冬装,毛茸茸的领子边,脸白如纸,眉眼却黑得浓郁,像是几点墨晕染在一张白纸上。
他转着伞柄,叮当零响的红绳上串着七帘外方内圆的铜钱,笑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白两金在哪?”
“县衙的仓库。他很好,你不用担心。”
“你是谁?要干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边粹祝眼前天旋地转,就连对方的身影都在摇晃分身,对方的话在他耳中根本就是断断续续,既已知白两金所在,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边粹祝并不答,起步撩刀,再出杀招。
这一绝命扑杀,打得对方措手不及,连续出刀,换位砍劈,可那伞落下,猛虎原是伞上之画,似有利牙,撕碎了边粹祝的所有招数。
再一次刀刃在伞柄上划出铿锵之声。
边粹祝能感觉到,对方紊乱的呼吸,昭示着他越来越力不从心,只要自己比他晚一步力竭,这事就成了。
可尽管如此,却总差一步,他好像总知道边粹祝下一步要使什么招似得,每逢绝境得生避开。
忽一道雷霆之声,一人如斩山劈海般击来,一剑将边粹祝挑飞,在其手臂上杀出一连串血痕。
边粹祝被震推三丈有余,却再抑不住血液奔腾,双膝疲软,单膝跪倒于地,勉强靠剑稳住身形,顿时呕出一串鲜血。
他抬头,从已是缝隙的光亮中,勉强看到身穿蓝衣的一人挡在持伞人之前,如此明亮的衣服却穿在一张沉闷的脸上。黑发高束,腰间坠着几个外方内圆的像铜钱的物件,红绳串在一起晃了晃,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似是要再杀来。
边粹祝咬牙,扶着刀要再站起来。
持伞人拉住他道:“算了,不用管他也会死的。”
蓝衣人问:“为何晚来?”
持伞人向边粹祝一抬下巴:“这不是见到‘故友’了吗?你看他熟不熟悉?”
边粹祝浑身一震,他已经拿不稳剑了,却还是举起来:“什么意思?”
话未说完,他的双眼留下两道清泪,边粹祝无暇去理这泪的来路,只管用双眼盯着对面。
持伞人似乎笑了,转着伞柄朝前走了两步,铜钱又发出声响,他愉悦道:“你吃的东西里有没有一股龙眼的味道啊?那是我给白两金的毒,叫啼眼露,毒发后会不自觉双眼流泪,流血,失明,然后身体渐渐失去生机。不过,你嘛~光是三早禾给你的一击,就足够你死了。”
边粹祝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抹下的手指果然沾了血,持伞人还在说话。
“毕竟,你是古恒派的后人嘛。”
乌臼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出自杨万里的《秋山》
陈英风:咱们chill一下啊,chill一下,谢!
庖鹤簪和陈英风对诗,就假装对得好吧。其实是担心有人偷听,用暗号说,既然要悄悄地跟着他们找到根据地,为什么还要部署人抓捕?
陈英风答,万坡镇里可能有三巷教的教徒,要以此抓出几个,清扫震慑一下,免得他们兴风作浪,百姓不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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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