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芳记 第8章 往事

血鸦之毒毒性太烈，在服用百草先生所研制的六种药物之后，中毒深沉的问星神志不清地昏迷了两天两夜，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无数次陷入可怕的噩梦之中，有他幼时被抛弃的一幕、有在天命楼死牢中与同伴自相残杀的场景、有他握着剑第一次杀人时的样子……最后，最后他所有的记忆都被铺天盖地的血红所吞没，灭顶的窒息令他一次又一次的绝望。

“不！”他陡然睁开眼睛。

坐在旁边的人也随之一惊，旋即欢喜道：“小星，你终于醒了？”

问星心有余悸，依然在不断喘着气，他就这样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见她这双澄澈的双眸透着点点欣喜，单纯的让人放下了所有防备。他急跳的心也逐渐舒缓下来。

“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霍夕竹从旁端来药碗，如同前几次一般亲手喂他喝下，眼见他多番欲言又止，她笑了一笑，说道：“百草先生说，你的身体很虚弱，不要说话，也不要动，安心养病最好。”

问星点头，配合地咽下药汤。

霍夕竹将空了的药碗放下，拿出帕子擦着他唇角边的药汁，睁着双如同小鹿般怯生生的眼睛，柔声道：“小星，你刚刚做噩梦了吧？”在问星被问得一顿之后，她抿了抿唇，眼里有几许心疼意味，“我听到你一直在说梦话，说不要丢下我……”

“……”问星闭上眼，忍住心中的酸涩。

霍夕竹看他如此悲伤，马上道：“对不起，这是你的伤心事。”

问星对上她不安的眸子，犹豫了片刻，敞开心扉道：“不要紧，已经过去很久了。”

霍夕竹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局促不安地坐着。

问星也沉默，他呆呆地看向上方青灰色的帐顶，过了很久后，他仿佛鼓足了勇气，转过头来问她：“你知道将军府中……住在漪兰苑的人吗？”

“夏姨娘？”

霍夕竹脱口而出，旋即注视着问星的模样。

住在漪兰苑的夏姨娘过世很久了，久到她已经模糊了对她容貌的记忆，但她隐约记得，那是一个性情温婉的美丽女人，她喜欢坐在海棠树下吹曲子，海棠花落了她一身，犹如画中仙子。听娘亲说，在将军府后宅的众多妾室之中，父亲甚是喜欢这个夏姨娘的。

在她小的时候，她的娘亲与夏姨娘走的颇为相近。

“呵……夏姨娘？”问星喃喃着这个称呼，嘴角有几分讽刺的笑意。

霍夕竹愣了一愣，犹犹豫豫问道：“你和夏姨娘……她是……”

问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打听道：“她……是怎样死的？”

“夏姨娘是五年前逝世的，听人说，是难产。”

“难产……”问星喃喃自语。

“呵……她是难产而死……”他的眼中涌现一片悲戚，在霍夕竹再次问他和夏姨娘的关系时，他仍旧没有回答，而是道：“所以，那首《凤飞》，是她教你的？”

“你怎么知道这首曲子？”霍夕竹好奇地打量起问星，愈加觉得他和夏姨娘的关系不同寻常，难道他……

“我来将军府的那天晚上，看到你在凉亭中弹了这首曲子。”

“原来是这样……”霍夕竹回想起了他们初见的第一面，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想到他是哥哥的朋友，近来还这样照顾自己，甚至于他都辛劳过度而病倒，一时间，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她还是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如实说道：“这首曲子的确是夏姨娘教我的，可惜……我没有学多久，甚至没有完全学会，她就逝世了……”她也有几分遗憾。

“你可以再弹一遍吗？”问星望着她，声音有些微哑。

“……对不起。”想到夏姨娘的曲声，她闷下头去，“我弹的并不好……”

“没关系。”问星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所弹出的空灵飘逸的韵律，那不是属于漪兰苑那个人的悲调，他失神地说着：“我希望，你的琴声永远那样空灵美好。”

“小星……”霍夕竹眼波微动。

“可以再弹一遍吗？”

“当然。”

***

躺在床上的问星侧过头去。

他透过从窗缝里漏进来的金色晨光，看到那张尚未长开的青涩面庞沐浴在光晕里，是那样纯美无暇，如同绝美的昙花般让人一顾惊艳，蓦地令人生出想要呵护的心来。

天籁般的琴音在指下缓缓铺展而开。

问星再不觉得她弹不出这曲子是遗憾，相反，这不染尘埃的仙音萦绕在耳边，一时让他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所有的执着，就剩一刻空荡荡的心，追随着琴曲如远赴仙境。

——放下的感觉么？

问星细心聆听着她指下不一样的琴音。

或者，不必再去想那些伤心过去，不用再听她所吹的哀凉曲调，也是一种重新开始的方式……重新开始，他第一次想到了这个遥远到仿佛不属于他人生的字眼。

作为天命楼的杀手，他有机会重新开始吗？

他注视着那个专注抚琴的少女。

……

少女手里的动作并未停下，她抚摸着最珍爱之物般轻轻拨动琴弦，却在不知不觉间微微抬眸，对上那双愣怔的目光，她一抿唇，远远地朝他投来熟稔的微笑。

问星也随之扬起唇角。

***

一曲未完，百草先生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

琴发出一声破音，两人皆不约而同看向百草先生，心头隐隐感觉到不安。

百草先生直切正题道：“小丫头，你哥哥来了！”

“哥哥来了？”

霍夕竹转而惊喜：“我哥哥在哪里？”

百草先生捋了捋长须，淡淡道：“他被我拦在山谷之前。”

问星眼里闪现一丝哀凉。

百草先生看他如此，对霍夕竹道：“他还病着不能下床，我差人送你回去！”

霍夕竹点头，跑到问星的床前，认真说道：“小星，我要走了，你留在这里一定要好好养病，别忘了我们说的，有时间你要来将军府看我！”

问星凝视着她，应道：“好！”

霍夕竹欢心一笑，朝他摇了摇手：“那我走了！”

问星看着他们渐渐淡远的背影，费力地挣扎着起身，却只是徒劳，最终，百草先生和她的身影都消失在那一片灿烂晨光里……

***

霍秋陵已经在山谷入口待了半个时辰。

他从部下所传的情报中得知，这个神农阁地势复杂，阁主是个医术极高但脾气古怪的老头，想到自己的妹妹落在他们手中生死未卜，他就不敢轻易擅闯，只怕自己一个闪失而害了妹妹。冷风吹在他的身上，是阵阵透骨的寒凉。

一个时辰。

若是一个时辰没人出来，就不要怪他移平这个山谷。

霍秋陵握着佩剑立在入口处，他焦灼的目光四下搜寻着，待又过去了片刻之后，在看到一前一后来的两个人时，他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

“哥哥——”

霍夕竹雀跃着小跑而来。

霍秋陵打量着她，急问道：“小竹，你怎么样了？”

喜极而泣的霍夕竹擦了擦眼泪，朝后看了看，方才送她出来的人已经转身回去了，她随哥哥走下台阶，安慰他道：“哥哥别担心，我的病都好了，小星和百草先生都很照顾我。”

霍秋陵一愣。

他停步按住她的双肩，冷冷注视着她的双眸，再一次问道：“小竹，你不要害怕，既然哥哥找到你了，今后就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这里……”他顿了顿，试探道：“他要是有欺负你，你告诉哥哥，哥哥一定取下他的项上人头为你报仇！”

“哥哥！”

霍夕竹被他的模样吓到，急忙解释：“他们没有欺负我！”想了一下，她补充道：“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尤其是小星，他为了照顾我，自己都病倒了……”

“小星？”霍秋陵锁眉。

“是啊，他不是哥哥派来照顾我的吗？”霍夕竹眨了眨眼眸。

“……嗯。”霍秋陵没有再说话，扶着她上了马车坐稳之后，他才细细说给她听，“一会到家之后，你先去拜见夫人，告诉她你得了天花，为了不传染给府中的其他人，你带着一个丫鬟悄悄溜出了将军府，住在将军府外不远的月华苑中，等会有人给你作证。”

“为什么？”她不解。

“你失踪了这些时日，外面的各种传闻于你名节不利，”霍秋陵的语气倏然沉重，“你照我说的做，这是保护你最好的方式。”他说着，走出车厢到前面亲自驾车。

“非要这样吗？”

霍夕竹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一时茫然。

将军府，这个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她的家，此刻她要回去，心中感受到的并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压抑，将军府……这个地方，如同一个偌大的囚笼，除了哥哥和几个贴身的婢女外，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温情，尤其是面对夫人那一张冷厉的脸。

小星……

她撩开车帘朝后望了望，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这几天虽然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却让人感觉到除了将军府压抑之外的温情，如今要分别，她的心里难受的厉害。

然而，透过朦胧的泪光，她却看到一个人立在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