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曦 第22章 镂茵香境

神仙想要复原一件破碎的东西其实不难，伤残亦不例外，可不知为什么，南溟用了雾仪山的仙术来为她医治，非但没有半点效果，反而令疼痛更为加重，尤其到了夜半时分，眼上的疼牵动整个头颅，像要裂开一般，且每日要持续上两个时辰才消退，朝曦为了宽心于他，并没有将此事说出来，她想着只要忍一忍，再忍一忍，便过去了，可是到他走的第七日时，那疼痛便似一只挣出枷锁的困兽，撞击流窜，膨胀的就要炸开一般。

两个时辰已过，疼痛越发厉害，全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她甚至想，可能是大限已到。

“怎么疼成这样？”

一记白色光影闪过，亦棠抱起满地打滚的她放在榻上，用术为她止痛，待那颤抖的身子略微缓和一些，他便从掌心幻出一颗茶色药丸，与她送服下去，一套连贯的动作下来，那疼痛终于有所消减，直至天明时分，才与那夜色一并退尽，听着林中金鸡啼鸣，朝曦抚着酸胀的脑袋，苦苦一笑：“不如将这双眼珠子挖出来得了，或许还能得个安生。”

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是痛到极致了，可她从始至终，没喊过一句疼，亦棠面沉如水，心中却对这个暴躁又坚毅的小姑娘又多出一些莫名欣赏来。

“还有希望治好，不要轻易放弃。”

“会吗？”她不太相信，是因为那微小的希望比之疼痛实在太过飘渺。

“不用担心，你服了我的药，自然不会再像今日这般痛苦。”

“亦棠君，你真是活菩萨一般的存在，等我好了，一定给你立个长生……不，给你送一面匾，以此来赞美你的妙手仁心。”她诚挚说道：“不过那药丸是什么？怎的这样顶用？”

“是我族中的圣药，清灵丸，能解一切疼痛。”

“怪不得，原来是出自你们鹏族，只是不知道这药丸是否稀有难得？”

“你想……”亦棠猜了猜，也没问出口便从掌中幻出一只白瓷小瓶来，将它轻轻放置在她的手中：“并不难得，不过你不须日日服它，今日这一丸，能撑上好些时候。”

“唔，那我便不需要这么多了，你留着给需要的人吧。”

“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有不少机会用的到它。”

她思了思：“我并没有这样娇弱。”

“我知道。”忽然想起在冥府时被她狂揍的鬼差，很是可怜的样子。

"我懂了，你是想说我爱惹祸，容易受伤。"

亦棠噤声而笑，但除了眼睛之外其余感官格外灵敏的朝曦很轻易便察觉出他的情绪。

“我虽立志做一条人盲心不盲的蛇，但没了眼睛，确然再惹不出什么过份的祸来了。”她吁了口气，故作的畅然里夹杂着落寞：“不过这次真的不是我惹的事。”

“嗯，这我知道。”

“就是不知有没有连累殿下和公主。”

“不算多连累。”亦棠颜色舒展，宽劝她说：“你要相信他们姐弟的本事，特别是公主。”

“此话怎讲？”虽说知道了南乔的背景和本事，但这件事事关魔源，般颉心胸狭窄肯定会紧咬不放，恐怕没有那样容易蒙混过去。

“他们姐弟在天界力保了乌榆林，所以现在这片林子，真正安全了。”

“真……真的么？”朝曦不敢相信乌榆林经此灭顶之灾后，还能得此造化，这样看来，几人起初定下的三件事如今已经全部解决，只是逝去的大半生灵伙伴，不免让人心绪伤感。“可，魔源一事事关重大，我觉得天界宁肯错杀一万，也不会放过一个吧。他们是怎么......”

“南溟常说你性子大条，没心没肺，其实不然，你能想到这个，足以说明你重情重义且粗中有细。放心好了，南溟他的驳辩水平极高，幼时便能舌战群雄了，加上南乔的助攻，保下你和这座林子并不难，倒是他们父亲，据说动了大怒了。”

“应龙神君？”看来这番连累是跑不掉了，嘴角不自觉的抽了抽，心中默默念着天地神明，大罗金仙，公主殿下你们且忍一忍，日后我定做牛做马来答谢你们的恩德。

亦棠点了点头，侧目看着晨光折射进来，打在窗棂前的一株水莲上，莲瓣任由光束穿过身上的嫩粉点映在碗盏的水里，凝聚出一缕缕闪烁莹光，宛如溶洞里结出的晶石，明透潋滟。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自从陷入这片黑暗，便再也没有过一丝乐趣，虽说宝芝庚酉常常弄些新奇玩意来哄自己，可终日困顿在房间里，纵是多少新意也没了意趣，可如果能出去转一转，那便不同了。

“我虽然很想去，可这样的目不能视，实在拖累亦棠君……”

“若是觉得拖累，我又何必不远万里的过来？”

这亦棠可真是个体贴的人，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已经被带出这间屋子，迎风飞起，她屈膝摸了摸脚下，发现是一团软糯湿漉的云彩，想着日前跟南溟出行时，都是化了原形被装进袖兜里带着，现下也能如同仙人一般光明正大的行于天际，感受感受这腾云驾雾的美妙，真是快哉。

看不到霞光万丈，却能感觉到温煦的阳光围绕在身边，视不了风起云涌，却能触觉到那轻风拂面，一路很快，抵达时阵阵馥郁香气袭面而来，朝曦嗅觉敏锐，粗略闻着便能觉出这些浑在一起的香气不下千数，只是游丝飞絮绵绵缗缗，钻入鼻息不能一一分辨，而步入此地，仿佛置身于香海之中。

“妙了妙了，这方竟能集冬日梅香，夏日荷香，秋日菊香，春日兰香于一处，又容纳其他不下千种香气，不浑不兀，反而形成一种旷世奇香，醉人心神，天上地下竟有这样好的地方，这究竟是哪？”

亦棠追上前去，将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袖上：“你觉得好，咱们便没有白来，这里是镂茵香境，天下布香之处。”

“那这里是天界吗？”

“不是，这儿虽是仙境，但却不属天界管辖，一直以来都是遗世而独处，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来此，就算来了也未见得能进来，自然，这里的人除了定好的布香的日子，也极少出去。”

“那咱们此番是，在门口转一转？”

“若是这样，我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听话意，好像是能进去转一转？正想着，亦棠已经跟侍者要了通行令，他依旧将她的手搭在袖上，步履轻缓的朝正前走去。

“亦棠君好本事，无论什么事都能不费力气的达成。”

“也没有，这儿的香主李添香是我姨母。”

“呃……看样子亲戚多也是一项生存技能，真让人羡慕啊，像我这样的孤家寡人，没的什么亲戚可以倚仗，真是可惜。我这辈子，最多也只能看家护院了。”

“莫要妄自菲薄，我瞧着朝曦姑娘不是凡人，日后必定是有造化的人。”

“真的么？”她阖眼笑了笑，虽是宽慰，却是受用的很。“无妨无妨，我原本也没有什么志向，从安稳度日的角度来说，看家护院便很好。”

“对了，待会儿见到我姨母，你什么都不要说，坐在一旁便可。”

这话里的意思立刻让朝曦觉得这一趟并不是她以为的随便逛逛，亦棠搀她走向一边，顾虑眼前不好询问便只得压住心中奇怪，想着一会儿见了那位香主姨母，便能知道一二。只是这位香主会是位怎样的女子呢？亦棠仪表不凡，为人谦逊温和，血脉相连，这位姨母定然也是位温婉端庄的神仙，她几乎可以肯定，可凡事总有例外，与她的猜测相背，这位香主姨母竟是个古怪的。

“我日日望你带位仙子回来，你倒好，竟带了个妖气冲天的妖精。”

虽说没眼看，但这份语气已经叫她想象出一张嫌恶的脸面，并着一丝尴尬，那不太聪慧的脑袋围绕着妖气冲天展开了一系列自我问答。

“姨母说的与我今日做的，是两回事。”

“哦？我倒要听听你的说法。”

“这位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面对顽固的李添香，亦棠开门见山道：“九黎之境，若非她，我同南溟多半消迹于世上了。”

纠缠的思绪被拉扯至此，朝曦回想当时搭救他们出来，亦棠和潦清尚未苏醒，他清楚这一切，定是南溟告诉了他。

闻听对自己外甥有相救恩情，那冷情面目，不得不松了一松。“那你是想还报这恩情？可我这并不是什么药庐丹房，也没的什么名医圣手，她这双目，我恐怕无……”

“不是眼睛。”亦棠打断说。

“那是？”

“想同姨母求借洗髓香。”

“洗髓香？”座上的声音顿了顿，再言时仿乎换了一种情绪：“亦棠，你觉得你今日开口，是否妥当？”

随着话音落定，气氛也意料之中的沉寂下来，她能听出这种香的珍稀，但猜不到亦棠索求此物的用处，默了默，猜想香料嘛，左不过是用来讨小姑娘欢心的，亦棠这般，大约是不忍见自己失明后郁郁寡欢，拜求此物用以舒愈心结，可自己糙野惯了，对这些少女的物件着实没什么兴致，所以……

“亦棠君，多谢你的美意，只是我虽为女子，可对香料并不喜欢，你就莫要强长辈所难了。”

“看着了？小姑娘仿佛并不领情呢？你还是快些带她回去吧。”

“姨母膝下无子，这洗髓香早晚也是要传给我的，有道是物尽其用，早早给了我更显得咱们母子情深，不是吗？”

只听香主冷冷一哼，满是不屑道：“你这是威胁我吗，你少笃定，姨母我就算人老珠黄，也能招上一位英俊的夫婿，两情相好再添上一个两个儿子也不是没可能，如此一来，你这什么继承，赠予的如意算盘，便打不响了。”

“咳咳，姨母有志如此甚好，亦棠唯盼早日迎来姨父同……几位弟弟，呵呵。”

“噗！”朝曦实在忍捺不住，笑了出来，而李添香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的交替着，活生生将外甥的这番稍有嘲笑意味的祝贺吞咽进肚子，想驳斥却说不出半句来。

见她难得欢喜，亦棠舒朗一笑，待这份愉快结束，他方敛起这顽笑神色，站起身来严严謹谨的行了个叩拜大礼：“一直以来我从未求过姨母什么，这次望请姨母成全。”

是的，在他们母子二人一起相依的岁月中，莫说如此大事，便是平日里一星一点，亦棠都不曾开口求过自己，父母早亡的缘故，他自小便懂事的很，可这种懂事有时候让她觉得心酸。

犹豫良久，她看了看亦棠，又打量了一眼朝曦，面色凝重的叹了口气：“罢了，这香的功用你自是心中有数，可你更要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你一向谨慎从无错失，切莫因一些无关紧要的缘分扰了自己的前程。”

“多谢姨母，亦棠明白。”

一番哑谜般的对话听的朝曦云里雾里，还未从麻团里扯出个线头，便被亦棠带出了这里，以为要回去，不想却只有亦棠一个人回去。

“洗髓香贵重难得，咱们既然得了便要好好用它，不可浪费。”

“所以？”

“所以你须在此处待上几日，由此处的侍者为你熏香，待熏香结束，我便来接你。”

“……”朝曦抬起手来闻了闻，身上并没有什么怪异味道，想说宝物珍贵不必熏了，然而不等她开口，受了亦棠委托的那位侍者便来迎她，语气甚不友善。

“这位姑娘交给我，公子便放心去吧，栀夏一定不负您的叮嘱保证好模好样的交还于您。”

“如此，便劳烦你了。”

亦棠转瞬不见，虽看不见但能清楚的感受到氛围尴尬，于是向栀夏示好道：“这三天，辛苦姐姐了。”

“你一个妖精，也不知道哪来的造化，竟得公子这般相待。”栀夏白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再不想多看，她步子迅疾的走着，丝毫不顾目不能视的朝曦。

“是啊，我一个妖精何德何能呢？”她摇头苦笑，看来作为妖精，得到什么都是不配的。

原不过是一种无奈，但在栀夏听来竟觉得她是在炫耀，奔走的步子忽然止住，折回到她面前斥道：“你得意什么？我们公子心善，是怜悯你双目失明，不忍你再遭杀身之祸，而我们香主疼顾公子，洗髓香纵然再稀世，也只能应予。”

“杀身之祸？”

“我从未见过哪个妖精有如此强盛的妖气，你行于世间，十里八方只要有仙道便会来斩杀于你，试问你这浅浅修为，又如何逃的过？”

栀夏的话让她一怔，这便是李添香将才说的冲天妖气？一直以来她只知道无人能窥见自己的真身，却不知道还有这样重的妖气，只是若真是这样，那仙泽旺盛结界牢固的雾仪山，是如何放自己进去的？而自己在那待了许久，神仙们缘何没有发现自己？“那这洗髓香是？”

“净化你身上妖气。”

原来这就是亦棠带自己来此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