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上下,神仙、凡人、妖魔鬼怪、精灵牲畜,除了神仙殒身归于虚无,其余众生皆由冥府统管,或得道往生,或轮回转世,或坠入沉沦,一干因果记入簿册,细微末节无有遗漏。
而天下生灵多如牛毛,为便于日后查找,冥府便将簿册归类划分细致,令专人专项专管。生灵案册本是冥府机密不可泄露,但人性是薄弱的,鬼性当然也没什么不同,迫于铁拳之威,鬼差不得不为她指明,妖魔鬼怪一类簿册,掌管于本层深极尽头,册官竺枫手中。
竺枫其人,生性孤僻冷漠,为人古怪难缠,不恋权利钱财,不爱香车美女,不畏强权恶势,不惧杀伐屠戮,从他身上,一时找不到人性的弱点,但并不能说没有,菜菜觉得如此种种莫不熟悉,想了想,又是一个冥界王大仁。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总会遇上这种难啃的硬骨头。
正想赶回南溟身边,没走几步便迎头撞上了谁,菜菜恼火,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材料做的,撞的她直冒金星,抚着鼓包的脑壳就要发作,一看是个年老的妇人,便将这火气掐了,只道流年不利,下次出门前一定要先看看日子才行。
妇人一身青袍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不住道歉:“冲撞了小哥,老身这里赔罪了……”
她揉了揉额角,见对方年迈便息了火气:“无妨,不过鼓了个包,一会儿便消了,您不必自责。”
老妇拄着一只枯木藤杖,面容被苍白的乱发遮盖,平平无奇下,一双剔透盈亮的琥珀眼球让菜菜微微惊讶,心中平白腾起一股似曾相识之感。而视线相对的一刻里,对方亦有相同感受。
“好良善的孩子……”老妇突兀的握上她的手,干瘦的喉颈发出咯咯笑声,那双眼瞳迅速扩张,如同蛇瞳一般,诡异渗人。
菜菜后脊微颤,老妇的手竟要抚上她的面颊,缓缓朝着眼角触去,她声调里隐隐有些激动欣喜,同时又能感觉到那份克制:“这样润泽晶莹的瞳仁,普天之下除了我蛇族,旷古无两。”
“老人家也是蛇族?”老妇虽怪异了些,但闻听她同是蛇族,便不由得去了些戒备之心。
老妇点了点头:“小哥双瞳罕见,生的是万年不遇,老身上次见过还是在……”眼中的欣喜嘎然止住,很快的转换成一种落寞,夹杂着些许不明情绪,大约是些不甚愉快的往事,便不愿再说。“小哥尚且活着,怎么跑来着幽冥地界?可知这里煞气浓重,损伤元气于无形?”
她当然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也是要来的。
“我……来寻些东西。”她犹疑着,不敢轻易泄露来意,但观这妇人并不简单,且颇有些年岁,说不定知道不少事,想了想便试探着反问于她:“老人家如此了解此地,想来是冥界中人?”
老妇摇了摇头:“我虽非冥界中人,但小哥想知道的,我未必不了解,年纪大的好处就是,历尽风云变幻,见惯人事更迭……”
竺枫被那鬼差形容的何其难缠,如若真是块啃不动的骨头,还要另想他法……可知这办法也不是那么容易想到的。她轻瞟一眼老妇,心想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倘若问得侧面一些,也不见得就泄了南溟的计划。
拿定主意,便开始侃侃道来:“咳……我生来孤苦无依,受人欺凌…………”一刻钟的煽情叙述后步入正题:“想修习些本领,但拜师无门,苦无出路,听闻冥界有种高深莫测的古籍术法,唤做炽幽鬼火,我想若是能将它学会,便不用再受人欺负……”
老妇的嘴角泛起一圈诡谲,却不意外。耐心又听她道:“不过这术法传自远古,只知曾是魔君蚩尤的掌中法,却不知近日还有哪位高人通晓,所以我便来此打听,不知老人家是否有所耳闻?”
“此术传自上古不假,然,并不是什么奇难之术,我蛇族便有人将它融会贯通,只是如你所说,此术是昔日魔君练就,故而被天界列为禁术,一练此法,深坠魔道,从此再无登仙封神之望。”
鬼才要练什么炽幽鬼火,想自己一条普通小蛇,专拣那天王老子的晦气去碰,莫不是活腻了?不过这絮絮一番话里确然有她所想,便取其要而问之,故作惊讶道:“咱们蛇族竟然有这等厉害的前辈?不知他现居何处?老人家能否引荐?”
“这……”
“若不方便,老人家可将前辈相貌居所告知晚辈,我相信我的一颗恒心诚然能感动他。”
“好吧。”老妇似乎先一步被感动,道:“我也不知他现今居于何处,只能告诉你,他相貌骇人,半蛇半鬼,素常披着一件黑色斗篷,从来深夜出没,行踪不定。”
菜菜脸上诚挚又感激,实则心中的雀跃就要按捺不住……“这,这位前辈想来是有些身份的吧?我若见了他,该怎么称呼?”
老妇犹豫,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老人家尽管放心,我保证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她掂量掂量,觉得不够郑重,复又举起手来仰天发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天地不容。”
南溟他是条龙,不能算个人。
“好吧。”看她诚恳,老妇便沉声告诉:“此人便是蛇族上任族长,亦是蛇族自洪荒而来仅存的天生妖仙,虺蛇惊木君。”
“既是蛇族,为何会有半副鬼面呢?”
“大抵是那次神魔之战……”老妇神色忽沉,似乎是涉及到不可说之事,便立即打住:“好了,我能说的都告诉小哥了……”
菜菜尚以为她有所隐瞒,可萍水相逢,人家肯与你说这么些已经不错,过份勉强总归不够礼貌,于是便向她躬了一躬:“如此多谢老人家了,他日我若学有所成,定不忘您今日提点。”
“那我便拭目以待。”
“……”一句反复琢磨也没察觉出什么问题的话,让她云里雾绕,她苦恼的摇了摇头,近日这脑袋真是越发不灵光了。
老妇又发出咯咯笑声,随着声音越来越浅,她的身影也消失于此,隐约留下一句话回荡于耳畔。“华胥之渚,虚左以待。”
鬼差,老妇,双份消息,菜菜得意不止,自己真的太适合当一个探子了,看来有必要跟南溟重新谈一谈条件。
不过谈什么呢?她环手倚着墙壁开始设想,对,魔源!若他能将第三件威胁,魔源,一道除了,乌榆林岂不立刻恢复如前?她呲着牙露出贪婪的笑容,此梦若能成真,简直不能再美妙……
兴冲冲的跑回原处,发现南溟不知所踪,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回来,便独自朝簿册衙司走去,不曾想那南溟早早来了这,一眼望见,正堂上首坐着个孤傲的同他有的一拼的男子,而他坐于左首,松快自在的当着这里的座上宾,另有一个白衣男子,笔挺端坐于对面,眼熟的紧。
自己忙前忙后,与他们智勇双搏才擒获了消息,他竟在这喝起闲茶?
“大哥你叫我好找,怎么来喝茶也不叫我?”她咬牙切齿道。
南溟看着她神情一晃,这才想起竟然将她给忘了……“唔,这位便是册官竺枫先生,他已经差人去查簿册了。”
上首所坐竟然就是竺枫?他是怎么找到的?她眼中泛起疑雾看着南溟,顺着他的目光又看向对面,不难发现,一切是这白衣男子的手笔。
“小兄弟想是累了,快快坐下歇一歇吧。”白衣男子轻和一笑,一如三月里初绽的春蕊,温逸可人。
“这位兄台甚会察言观色……”她也不作客气,直接坐了下来,可火气始终不能抑去:“我的确有些累!”
南溟感到莫名其妙,不太明白这条蛇缘何气成这样,而看着他不明就里的样子,菜菜生怕自己就此气死,便只能强行熄灭那阵心头大火,让它们随着一声叹息,烟消云散。
“我之前不太了解,蛇这种生物,脾气甚为古怪,你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他。”
“………”听闻此话,她不禁有些僵住。
“你是说从前那条菜花小蛇?”白衣男子疑问着,不过很快便晓得南溟意有所指,他看着气到七窍生烟的菜菜,想到来时见闻,以及那现在还被绑在石柱上的鬼差,便忍不住一笑:“是啊,听说他们凶狠起来,也是令人畏惧。”
“蛇?哪里有蛇?”竺枫对三人谈话本无兴致,但听到蛇之一字,便来了精神。
白衣男子摆了摆袖,示意他冷静:“你如今已是冥府官差,怎可如此浮躁。”
菜菜疑惑,怎么这竺枫对蛇如此敏感?
竺枫正要说话,却被那白衣男子有意阻断,并另起话题:“乐游山好山好水好风光,常年下来并不见你开心几分,此地虽无意趣,倒也符合你这寡淡性子,在此修上数年,晋个冥神,也算是圆满。”
“我这资质,实不敢奢求。”
“竺枫先生难得的清心寡欲,其实修仙晋神考验的便是这个……”南溟惜字如金,是生来的习惯,对外是多一个字都不肯说,眼前这般,也便是白衣男子的面子。
竺枫淡然一笑,而菜菜冷眼旁观,一通琢磨后,分析出这竺枫是白衣男子的至交,白衣男子又与南溟关系匪浅,乐游山……那么白衣男子是……
“大人,您要的簿册已经找到。”鬼差正要呈上,竺枫挥袖一让:“亦棠,你同这位公子看看,可是此人?”
亦棠?神思百转,她恍然记起千年之前那两张白糯圆胖的脸,似巨婴一般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口水,腹欲,当时看来是何其狰狞恐怖……原来是那只大鹏鸟。
亦棠将簿册递给南溟,他翻看两眼之后不觉有些失望:“只这些?未免太过简短了。”
菜菜心中好奇,虽然刚刚还在大动肝火,但面子从来不能成为阻碍她前进的绊脚石,她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凑上前看了看,只见簿册之上,种属:不详,居所:不详,亲眷:不详,猝不详……除了名字,生年,族籍,其余一概不详。
“您这不详也忒多了些?”
竺枫无奈:“此人为蛇族,拥有半死之身,却不归冥府辖制,这多半是因为其氏族的包庇,莫说簿册不详,有些氏族里的妖精分明死了,却还生活在族中,迟迟不肯前来受审,冥府派鬼差前去缉拿,却也是履遭阻止……”说到这些,他也只能付之一笑:“你知道,有些妖精狡诈起来,实不可估量。”
“没办法,有的妖精天生靠着智慧吃饭。”
“……”
霎时感到目光灼灼,数了数恰好三双。
簿册记载不详,南溟便不再多做逗留,遂向竺枫道谢后离开冥府。菜菜以为不查出个一二三来绝不罢休的南溟定然转向蛇族,她想着既然已经获悉惊木的身份,何必再闯那蛇窝虎穴?于是便将南溟拽到一边,悄悄告诉了他,原以为他会褒奖自己,不曾想,他对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息并不太在意,他仍然要继续行程,不过不是蛇族,而是另一个叫九黎的地方。
“九黎?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人住在那?”
“是一处败落的旧国,原是魔族人居住的地方。”
“那华胥之渚呢?”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位老妇人说的这个地方同九黎会有一些关系。
南溟莫不一愣,警觉严肃的问道:“谁与你说的华胥之渚?”
菜菜呆了呆,看他这副表情,便猜得那处也不是个寻常之地,她盼望得到答案,可南溟完全没有告诉她的意思。
“是那个告诉我惊木身份的妇人告诉我的。”
南溟沉了沉,道:“她说黑蓬是蛇族上任族长,无从考证,可说他是虺蛇,我绝不相信,虺蛇是上古之兽,曾祸乱一方,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在我们手上?何况自大战之后,这些凶兽神兽均数收敛锋芒,藏匿起来,便是用天机镜也不见得寻的到,她与你素不相识,凭什么告诉你这个?”
“……”难道是对方故意诓自己的?可为什么呢?
“这次若不是咱们同行,我看你就此随她走了也不好说,就你这脑袋,实在不适合出来闯荡,等办完事还是速速回你那林子安分度日吧。”
“呃……那样也好。”她原本也没想出来,奈何一切拗不过命运。“不过我们真的要去你说的那个九黎嘛?”
南溟点了点头。
“我觉得,在去那个什么八黎还是九黎的地方之前,殿下您该兑一兑您的诺言。”
“什么诺言?”
他顿了顿,菜菜不知道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完成了你交待的事,你自然该履行你说的,解救乌榆林。”
“当然,不过要从九黎回来。”他的话不容商榷,也不等她反驳,便与亦棠推算九黎方向,准备起身。“你若不愿跟着,便回乌榆林等我吧,待我一回来便去找你。”
“那怎么行?”她略略恐慌,现在欠债的都是大爷,他找你容易,可你要找他,简直比登天还难,必须得将主动权拿到自己手上。“殿下慢走!我也一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