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祟 第4章 004 还愿

那个中年人，弯着腰，咳嗽着走了出来。

逄以悄咪咪看了一眼，他是从大槐树底下钻出来的……胆子可真是大啊。

她的目光又转移到男人脸上。

那是一张，很典型的“老实人”脸。

四十几岁的男人，长得五大三粗，有着高高的颧骨，厚厚的嘴唇，和一双布满红血丝，偷感十足的眼神。

他的手里捏了个手电筒，披了件雨衣，嘴里叼了根烟，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解释着：

“姑娘啊。”他重重的咳嗽两声，“我儿子不懂事，打扰了你们，实在是对不住啊。”

哪怕他的嘴里叼了根烟，也挡不住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酒味。

有点难闻，逄以悄悄屏住了呼吸。

“……”

她低下头瞅了一眼，似乎看到了什么。

“咳……” 男人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逄以和站在她旁边的杳妙妙。

“我的老婆，生重病死了……咳，我们要把她埋了。”

“我们也是第一次进山，在这山里，我们不认识路啊……看到你们家的门就来敲一敲，打扰到你们了不好意思啊，姑娘。”

“你别说，我还以为今天有雨来着，还特意穿了雨衣，结果没下雨啊……不过山里的路还是挺滑的。”

他憨憨一笑，“我儿子说的话，你们两个别当真啊。”

“对了。”他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又继续说：“都这么晚了，怎么出来的是你们两个小姑娘，你们的家人呢？”

“你们两个小姑娘，大晚上的出来，要注意安全啊。”

他的眼神，上上下下扫视着逄以，嘴角高高翘起，叼着的烟明明灭灭。

鬼话连篇。

逄以在一旁，悄悄握紧了杳妙妙的手。

“哎！”男人惊呼一声，目光则移向一旁的黑狗，好像这才发现：“大宝啊，你怎么把人家的狗给打死了? ”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即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我儿子被惯坏了，哈哈。”

看似是责怪，实则是夸他做的好。

陈大宝得意洋洋的抬起头，反正有爸爸在，这两个贱人，还能对他怎么样？

但下一秒，他就惊恐的看见，那个在一开始最先骂他的姐姐，竟然冲着他扬起了巴掌！

——“啪啪啪！”

陈壮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妈的，两个贱人，敢打他儿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贱人。

陈大宝捂着脸，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竟然被人给打了? ！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没人敢打过他……除了、除了那个该死的贱人！

陈大宝目呲欲裂，他小声嘟囔：“贱人、贱人……爸爸，打她们！打死她们！”

“姑娘你们别太……”

杳妙妙中气十足的搂住逄以：“滚！”

逄以偷偷捏了捏她柔软温热的手。

妙妙干的好！

面前站着的男人，陈壮的脸色阴沉下去，他不耐烦的吐出烟头，用脚碾了碾：“天都这么黑了，借住一下呗，姑娘。

都这么晚了，本来也是想凑凑运气才来敲门。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直接就碰到了两个小姑娘！

光只是看那嫩生生的小脸！就比买来的那个黄脸婆好多了！

还说是什么高知大学生……妈的，不听话的贱人，就是打死了也是活该！

只要一想到麻袋里的女人，他就恨的咬牙。

死都不屈服的贱东西，哪怕死了骨头还是硬的！

不过，他的眼神又移到逄以和一旁的杳妙妙身上。

因为这个女人，碰到两个嫩生生的小姑娘，也不算亏，家里还没有大人……否则怎么会让两个小姑娘出来开门?

不过，竟然敢打他儿子，妈的，果然是贱人。

他眼神沉沉的扫过搂着逄以的杳妙妙，手兴奋的有些发抖：“既然夜都这么深了，就让我和我儿子，在这借住一晚呗。”

“爸爸！爸爸！拿着！”

陈大宝将自己用来敲门的棒槌，用力塞进了陈壮的手里，他一脸兴奋，扯着男人的衣袖上蹿下跳。

“爸爸！打！打死她们！”

“嗯? ”陈壮也笑起来，他挥了挥手里的棒槌：

“就借住一晚上啊，姑娘。”

两个贱人，他磨了磨牙，遮挡住自己有些扭曲的神色。

“……”

杳妙妙将逄以拉到自己身后，警惕的后退一步。

逄以揪住杳妙妙的衣服，却在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她顿了顿，突然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麻袋，而后扬起头：“好啊。”

杳妙妙被吓了一跳: “以宝你……”

逄以凑到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一旁的陈壮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真是贱人！

他想，还没要打她们呢，就答应让他住了。

两个自甘堕落的贱人！

陈壮磨了磨牙。

现在不让她们两个起疑心是最好的……等一晚上，等到明天就好。

“大宝，收拾一下，我们进去住一晚！”

逄以没说话。

在“祭神”的这几天，被招来的，可不止是“神”啊。

而今天晚上，就是“还愿”的时候了。

被扔在地上的麻袋，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一根青白的、被拔了指甲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

逄以刚刚悄悄告诉杳妙妙的是，她看见了——在那个男人的背后，爬下去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个女人浑身沾满了血迹，披头散发……爬到了那个、被扔在了地下，无人在意的麻袋里。

逄以甚至，看见了一路从大槐树直至门前的血手印。

她是跟着那个男人，一路硬生生地爬过来的。

逄以垂下眼眸，拉着杳妙妙向门里走去。

“进来吧。” 她轻声说：“你们住最里面的那间屋子。”

——死的时候，别打扰到我们。

*

陈大宝又嘻嘻笑了起来，脸色却阴沉沉的，他随手将棒槌扔到一边，跟在了逄以后面。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是一个人住的么? ”

逄以不理他。

陈大宝眼珠子贼溜溜的转了转，眼睛更斜了，他又开口说:

“姐姐，你是不是……”

“到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逄以打断，她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陈大宝。

“进去吧。” 她指了指屋子。

陈大宝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了嘴。

“……”

陈壮跟在他的后面。

一步、两步。

没人注意到，陈壮的脚，不知在何时，悄悄踮了起来。

他直勾勾的盯着陈大宝，黑洞洞的眼眶，猛然留下了几行血泪！

他突兀地张大嘴，嘴巴无声的动了动 ，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

“徐茵……”

下一秒，他的舌头就掉在了地上。

而前面陈大宝哼着歌，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没有听到，从他背后传来了一句轻飘飘的——“为什么? ”

*

【徐茵篇】

“你就是个孽种！”

陈大宝在那个女人清醒时，总能听见她这样说。

在昏暗的屋子里，披头散发、脖子上还栓着铁链的女人，会用恶狠狠的眼神，仇视的盯着他。

那时小小的陈大宝咬着手指，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的妈妈不爱自己?

明明、明明其他的小孩子的妈妈，都会唱童谣，怎么就她不会? ！

不过这不重要。

……只是一个贱人而已。

直到数不清是第几次站到屋子外面，听到那个女人，被爸爸打到惨叫哀嚎时。

听到她大哭着喊“救命”时。

陈大宝终于明白了，那一刻，他甚至激动的全身发抖，不爱他有什么关系——“只要打到她爱，不就好了? ”

但是这种想法，随着他的长大，很快就开始改变了。

谁会在乎这个贱人的爱?

妈妈，妈妈。

妈妈是奶奶口中花了她宝贝儿子五千块钱买来的，一个好吃懒做、生不出孙子的贱女人，是爸爸口中一个不守妇道、买回来还不老实的一个婊子。

妈妈是从不肯抱陈大宝一下的妈妈，是被硬生生打到流产还要在地里干农活的孕妇，是一个偷偷跑了好几次，又被逮回来被打断腿的可怜女人。

是千千万万个，被拐卖进大山里可怜女人的缩影。

却独独不是她自己。

或许她也有自己的名字，但在陈大宝的成长过程中，用来形容“妈妈”的，只有“贱人、婊子、□□……”

因此陈大宝对此深信不疑。

她是个贱人。

所以陈大宝以后也不喊妈妈了。

*

陈大宝在很小的时候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妈妈，长得那么好看的妈妈，却总是鼻青脸肿，泪眼婆娑。

在问过爸爸，为此陈大宝还挨了几个大比兜子后，他就老实了。

那个男人冲着他咆哮着嘶吼:

“你他妈的，是不是心疼她了? ！那个贱人！她不才是你妈！她就是个贱人！一个贱人！”

“不过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陈大宝看见爸爸的神色狰狞的吓人，身上的酒味熏的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于是他闭嘴了，不问了。

他选择性的遗忘了这件事，转而将仇恨转移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贱人，都怪她！

奶奶说，妈妈是花钱买来的，既然是爸爸花钱买来的，那就是爸爸的“东西”。

奶奶会得意洋洋跟别人炫耀，说: “我们家大壮买来的这个东西，可是大学生！高知分子啊，是高级货呢。”

但她却会在刚回家的下一秒就狠狠骂道:

“你这下贱货！再生不出个孙子我就打死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小小的陈大宝看着缩在墙边，被打的畏畏缩缩的女人，笑出了声。

弟弟，他不想要个弟弟，他想要妹妹。

奶奶都说过了……因为他是个孙子才会疼他，弟弟也是孙子，来跟他抢东西的孙子。他不要弟弟，要妹妹。

爸爸也早都说过了，女孩是个赔钱货……钱、钱、妹妹要赔钱，赔的钱正好可以给他用。

嘿嘿，他想要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