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军营的伙夫将手附在唇边,神神秘秘压着嗓子道:“听说,圣上尤为重视,派了个皇亲国戚来咱这六军营,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
沈令言默然,原来萧遇令众将士加紧日训是为此等原因。随即抿着嘴浅浅笑了笑,同伙夫挥别,离开前军营,一脚深一脚浅地回神武营去。
因这大半日搬了数趟,浑身早已酸痛不已,足底更是磨出血泡,既已完成今日活计,倒也没逼着自己赶紧回去的道理,不由得放慢了步子,比来时费了些时辰。
此时夜已深,圆月早已浮于靛蓝色的半空中,数颗微微发亮的星辰点缀其间,凉风吹过,发汗的薄背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日已是寒露,距来此地已两月有余,从初秋到如今,仍无半点出幻境的头绪。
她无法术,亦无画魂笔,只是凡胎肉身,困住在此。
今日在前军营见了许多人,倒也没看出什么可疑人物。
忽然她放浅了呼吸,清冷眸子微眯了眯,警惕地往前瞧去,数步之外,立着暗影,一股肃杀之气逼来。
从前军营至神武营却只此一条路,沈令言脚步一滞,迟疑间,只见那道影子微动,向她拢了过来。
“作为神武营的一员,难道将军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低沉的声音响起,比即将到来的冬月寒风还要冷冽,却让沈令言松了一口气。
军中有令:入夜后亥时关营门,无令不得出入。
以往除夜里派出去侦察敌情的巡哨队,更无人敢违此令。
沈令言心中早有盘算,此时距亥时仍有半个时辰,尚来得及入营。因此她躬身不疾不徐道:
“将军,卑职未忘。”
“卑职去前军营送粮,虽耽误了些时辰,但仍赶得上在亥时前入营门。”
那道暗影又走近几步,威压之势涌了过来,“你难道不知,冬令时与夏令时不同?”
“冬令时?”沈令言眉头一跳。
不远处忽响起一声:“神武营寒露过后起用冬令时,关营门为戌时三刻。”
原来是宋参将的声音,他一直立在远处,一动不动,倒被当成了树影未引起注意。
这夏令时和冬令时之分尚未听谢微提起。
若按戌时三刻关营门,她这剩余半程路,跑已是来不及。
萧遇沉声又道:“无我令,任何人均不得随意出入,即使是送粮也不应当。若你回营时被误认成北辽斥候,误杀了小命倒也无关紧要,却会惹得营中大乱,白费力气。”
沈令言垂下眼眸:“卑职知错了。”
男子默然一瞬,随即冷冷道:“扣下你的寒节特支钱,以示惩戒。”
原以为需领军杖,如今只是扣银钱,这倒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沈令言缓了口气:“是。”
只不过那人仍未离开,冷冷的眸子射过来,比利箭还要刺人,沈令言身形未动,只待人示下。
“你们队为何独独你一人送粮?神武营军令第一条是什么?”
“齐心并力,肝胆相照”
萧遇闻言一声冷笑:“既如此,你一人在这送粮,是为了揽功做给我看不成?”
沈令言:……
“宋进,巡哨五队,今日未送粮者,全员领罚十军杖,队长漠视军令,领罚二十军杖。”
“是。”
沈令言抬头捕捉暗影,却不真切。
这人真不是萧长仪吗?为何与他如此相似?
“吁”,萧遇吹起哨子,他那匹坐骑哒哒地奔腾至身侧,轻微响鼻。
萧遇将手中的鞭子丢给她,“骑马回去,赶在戌时三刻入营,下次再违军令,也领罚十军杖。”
沈令言接了马绳,人仍未动。
大周的马向来稀缺,在营中更是紧着出突袭任务的前锋兄弟们用,宝贝得很,因此他们这些巡哨队的,虽人人也会骑马,却无马可用,更不许将马拉来搬运重物。
如今萧遇主动将马借她,她的眸光落在鞭子上,迟疑了一晌。
萧遇:“怎么?你还看不上我的马?”
“不敢。”
沈令言即刻翻身上马,拉着缰绳便往神武营疾驰,终是在营门落下时进了营。
待回到营帐,谢微在帐门口四处张望,见她一把拉了进去:“我的菩萨,你可算回来了。你可不知道我多担心。”
谢微长舒一口气,同沈令言道:“我忘了提醒你,今日寒露,营门关闭要起用冬令时了,戌时三刻关。”
说着拍了沈令言一下,嗓子都带些发涩之意:“我差点以为你要被关在营门外,到时候可怎么办。”
“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谢微仍是说个不停,沈令言尚未插得上一句话。
忽听得外面一声敲锣作响,俩人止下话来,沈令言将一小块软垫塞进谢微的腰部绑好,谢微咯咯直笑:“这是做什么?”
却被沈令言手指给堵上了嘴不许再说了。
又过了一会,张弛来帐前将谢微叫走了,剜了一眼沈令言,独独将她留在营帐中。
沈令言一言未发,只出去打了盆水将身上的衣物换下。等到营帐外军棍拍打在躯体上发出的沉闷响声伴着诶哟诶哟一声声传来时,沈令言连眼皮也未抬,只是细细处理自己脚上的伤口。
谢微扶着腰缓缓走进来,看见沈令言露出担忧,摆摆手道:“没事,你都给我垫了软垫。不过,说实话,这顿打,我心甘情愿。”
她向来心直口快,如今更是神情懊悔道:“我今日见你搬着米袋来来回回那么多趟,我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还想着明天无论如何都要与你一道,纵是那姓张的将我赶出队,我也要跟你一起。”
“现在好了,将军有令,全队明天都去送粮。”
沈令言愕然:“全队?”
“嗯。将军说了,军令第一条便是’齐心并力,肝胆相照’,兄弟之间理应信任和爱护,托付生死,今日这事全队做的都不对,该罚。”
沈令言表情凝固,一言不发。
讲下此话的人后来又为何背弃兄弟家国呢?
又听得谢微在那眸光放亮的说道:“我就知道,我们将军是天底下最好的将军,既高瞻远瞩,又体贴入微,不让一个人平白委屈。”
与怨境中她那双哀怨携着怒意的眼睛不同。
沈令言别过脸:“人心易变,此时定论,尚早。关心他人,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练练箭术,我今日可听了有一场赛事呢。”
谢微睨了她一眼,嘟嘴道:“讨厌”
哗啦一声,营帐门口的毡帘扑腾甩了一下,倒像是风刮的,唬了俩人一跳。
沈令言走过去将毡帘拉好,与谢微闭了灯,一夜无话。
*
跑马场上仍是此起彼伏的日训声音,射箭、击刺、赤身搏斗等紧锣密鼓,沈令言收回目光,遥遥往营门外瞥去,一小队人在去他营的路上负重前行。
上次运粮一事已告一段落,只不过萧遇将负重加入到日训中,因此那条路白日里便有人来来回回。
不是她上值时,她也要参加日训,不能落下队来。
而眼下正是她与谢微立在瞭望塔中值守。
据说犒劳使大人已经出发半个多月,近两日便会抵营。
昨日到今日,营中已经陆续派出去好几支巡哨队,连萧遇今日寅时也率人出了营去,想是用不了太久。
听闻随犒劳使大人一同来的还有监军大人,朝廷用意不言而喻。
犒劳使大人带着浩荡皇恩而来,而监军大人却也是圣上的鹰犬,无时无刻不替圣上监视着此地。
沈令言半敛眸子:萧遇这将军不好做。
“来了来了。”
谢微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嗓音里含着雀跃。
沈令言往远处看去,只见群山中依稀冒出一队人马来,渐渐如长龙般绵延数里。
沈令言与谢微对视一眼,俩人纷纷拿起响鼓敲了数声,又听得角声响起,营中人均知朝廷的人来了,于是纷纷停下来收拾整装,以待入营。
那浩浩荡荡的人马渐渐走近来,为首的萧遇虽着一身盔甲,却没有往日那般沉肃,此刻尤为疏懒地拉着缰绳驱着马,同身侧的人说说笑笑。
虽鬼脸面具仍显凶煞,但那含笑的眸子却与往日不同,减了几分凌厉。
在他身侧是另一个散漫却又更显着恣意的人。
一身绯色官袍极为称身,窄腰长身,气宇不凡,与萧遇谈笑间,更是剑眉入鬓,朗目皓齿,自有一股风流之态。
二人身后跟着许多随侍,再往后可见有着数辆车驾,其中一辆马车旁还有随侍跟在一侧,听着车内人的吩咐,厚重的车帘放下,看不清里面的面孔。
论这架势,那位骑马的英挺男子应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像是个好相与的角色。而那车内之人,应是那皇亲国戚-犒劳使大人,有不容僭越之态。
随着队伍走至营门来,马上诸人均纷纷下马,英挺男子下马后更是从容不迫地负手而立,马车却迟迟不见动静。
萧遇往马车而去,在车外躬身拱手,虽听不到说什么,想必是在请来人下马。
这一番恭维姿态,沈令言从未见过,不由多了分探究,冷目直盯着马车。
却见随侍拂开车帘,一个身穿青色袍子的人气哼哼地敛袖下马车,威风凛凛,却始终冷眼望向前方,不向萧遇看上一眼。
沈令言眸子蓦然一沉。
是他?
手指紧紧攥住长枪枪身,指尖泛白。
谢微注意了这异动,轻声问道:“阿言,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