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亲 第1章 复生

夜半，月色黯淡。

陡峭悬崖上漆黑难明，唯一栋猩红绣楼独立边缘，衬得下方葳蕤烛火如同蝼蚁。

"……蜘蛛要把圆月吃光了。"

人群里，一名少年忽而叹息般说，他不看周遭纷纷投来的目光，只将腰侧放着的石头拿出，对它认真道：“十娘，看来我们的确遇到了不得的危险。”

他的话毫无由来，语气却严肃，惹得旁侧紧张不已的小道士一阵不快，攥紧臂弯里的玉拂尘，终是忍无可忍开口道：“……望兄。”

对方闻言看来。

他面若冠玉，神色更如稚子般坦荡单纯，令小道士不禁回想起这几天的龃龉，顿时心火更旺。

他语带讥讽道：“望兄，核舟门为宗派源流，最早受封犀皇，同王廷并肩而立。你既为核舟门首徒，应作灵修表率才是。”说着，便利索后撤一步，手上拂尘调头一摔，“这螣蛇秘境的绣楼诡谲莫测，不若请望兄……先替我们进去探探路？”

他恶意明显，毫不客气，于是当即遭到了自己师父的呵斥。

头戴紫金冠的白须老者低声责怪：“住嘴。”随后对石头少年面露歉意道：“望观贤侄莫怪，我徒儿方入渺法宗不久，性子急燥，并不是真要贤侄去以身犯险。”

说完，他也不急着让自家徒弟道歉，像是知道对方根本不会在意。而望观果然也如他所料，平静点头。

老者见状悄悄松了口气，可眨眼间，对方手指摩挲石头，再次看过来时，双目竟变得格外黑白分明，如同棋盘上的二子，清凌凌得让人心生惧意。

老者登时背后发凉，顿觉心中算盘不多时会被看穿，立即避开转身，要拉着满脸不忿的小道士藏入人后——小道士冷不丁被拉住，还要挣扎与人强辩，下一瞬，老者在他耳边响起的话却让他顿住动作，“混账东西，不要害那小子，我们还靠着他争取生机呢。”

小道士皱眉，老者便知他不懂，心下泛起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叹了口气。此时两人已穿梭至人群外，面朝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背后是森然而立的诡异绣楼。老者缓缓道：“螣蛇出世已有数月，你可知为何如今才有我们这群人来查探。”

小道士道：“各宗各派数月前便有此想法，不是秘境凶险，如今才准备好么。”

老者摇头苦笑：“什么准备……真遇险境，灵修一身灵力足矣。”他看向人群中的望观：“……我们只是在等他来。”

小道士不解，眼珠微转，顺着师父目光去看那木讷寡言的少年，难掩轻蔑：“他？他能做什么，天天抱着个石头——”

老者说：“望观再不济，也是核舟门弟子，核舟门最是护短，若他遇到危险，必会派人来救，我们便也有活着的机会。”

“我们渺法宗比他也不差多少，”小道士嘟嘟囔囔，可他看着自己师父凝重之色，也终于回过味来，心下一凉的同时，不由磕巴唤道：“师……师父。”

老者见徒弟明白，掩饰多日的灰败终于像水洇湿薄纸，透出了些许。他垂下来的手在袖里握紧，咬牙：“事到如今，瞒你也无用。”

他盯着小道士清澈见底的双目，一字一句道：“螣蛇是上古大妖，不知被何人镇在此处，一旦破封而出，必有怨气，秘境也正是因此凶险异常。来这途中，除我们渺法宗外，其他门派死伤无数，你可见外面有人探问？”

“进来的，无一不是被自己门派当作弃子之人，我们除了自己，便只能倚仗核舟门。”

“但那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老者揉了揉眉心：“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到这里，小道士已是涨红了脸，不禁急急追问：“师父，师父，那核舟门既然来救，怎么又不能说万无一失，难不成他们是要对旁人见死不救？！”

老者皱眉“嘘”了一声，复又叹气：“痴儿……你可知这世间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不然八年前也不会……”

他似是陷入回忆：“……也未过多少年啊……当年核舟门首徒还并非现在的望观，而是个举世无双的少年天才。”

“那人彼时真如明珠熠熠，天下侧目，十三岁在围场独当一面，十六岁便登顶檀天台榜首，至今无人能出其右。这样一个人，却因昌平城一场祸事，连具尸体都未留下。”

“你以为当时核舟门不想救？”老者道：“他们是没救成，天下无人能保万无一失，这个例子还不够？好好一个英杰成了白骨，如今已是第八年祭日。”

“求人不如求己，”他往爱徒手里塞了个符箓：“若有危险，捏碎后赶紧跑，莫管旁人，也别等人来救你。”

小道士下意识接了保命的黄纸，心里却是毫无头绪。他张了张口，尚未来得及发问，便听人群中有人道：“事已至此……我们也是无路可去，除了进绣楼，还有别的法子能平安出去吗？”

这里十来号人全部寂静无声，半晌才有人接话，却是重起了个话头：“旁的先不说……核舟门小友方才是何意思，总得让我们知道，若有危险，大家也好提前准备。”

小道士立时竖起耳朵，他多少还是不信邪，却听那恼人的声音平铺直叙道：“不必。”

众人不由得惊愕望去，只见望观低头看向石头，修长指尖顿了顿，无波无澜说：

“……已经来不及了。”

＊

“啊啊啊！”

小道士死死捏着符箓，矮身贴着身侧冰凉石块。黑暗中，周围全是撕心裂肺的喊叫求救。

他浑身发抖，回想起在一切没入混沌前，许多只怪物悄无声息从天上来。它们身上覆着绒绒的一层细黑毛，数条柔软节肢，活似蜘蛛，而与寻常不同的是，四只巨大眼珠上布满血管经膜，顺应背部起伏而跳动，如同从肉里掏出的内脏，人被包裹在里头，就成了牲畜。

小道士不想变成被吃的牲畜，于是一动不动，可就算是这样，已经变成的牲畜也有吃光的时候。

那边渐渐没了动静。一勘屏住呼吸，紧闭眼睛，内脏骤然变得冰冷，恍惚自己也成了石头。

他只能紧紧捏着手里符箓，甚至不确定这是做何用处，胡思乱想间，一道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呼唤起他的名字。

小道士眼圈骤然红了。

——这是他师父的声音！

老者不知道在哪，沙沙似蚕食桑叶的响动不停：“……别出声……记得我说的……”

捏碎符箓跑。

小道士张了张嘴，惶惶不安地想，那师父呢。

老者却好似预料到，轻轻叹了声，说：“……我说什么……记得……莫管旁人。”

“……走了。”

小道士攥皱了薄纸。他张嘴想说不，可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时，沙沙声骤然停顿。

老者声音蓦地变惊恐，猛然高喊：“快走！”

小道士心脏狂跳——千钧之际，他狠心捏碎符箓，随后身体一轻，转眼便落在了别的地方。那处似乎有株树，他摸到旁边有粗糙如树皮的纹路。

可悬崖上哪来的树？！

他接近呼吸停滞，但霎时“啪”地一声轻响，紧接着一簇明亮的火在头顶上烧起，小道士怔愣抬头，对上了双弯弯的异瞳。

他年纪轻，尚且不会掩饰，诚实张大了嘴，无法反驳在如此昏暗的情况下，自己也慑于对方的容颜。

这人生得太好了，几乎无不美之处，尤其一金一蓝的眼，在火光中像波光粼粼的海，而容貌则是海上升起的金乌，即便是暗室明火，都不敢与之争辉。

此刻他悄无声息站在伸出来的长枝上，垂眸浅笑，纤长的指间夹着本书正燃着，快要烧到手指，也似无知无觉，一边动手将滑下来的湖蓝色宽袖覆回腕间，一边看着他问：“渺法宗的小弟子？”

小道士紧盯着他，半晌，缓慢点了点头。

这人还在笑，漫不经心夸他：“好乖，不问我是谁？”

小道士的唇抿起，细微喏动两下，刚想说话，这人却已浑不在意地移开目光。

金蓝异瞳看向黑洞洞的天际，火光在这时陡然大盛，呈冲天之势，此时不知从哪来一阵风，吹起这人的衣袍鬓发，而那攥着燃烧书册的指尖一松，带着火的纸张便四面八方纷飞而去。

整片天空都烧起来了。

小道士看着那些纸火撞向封住天的网，碎开时如铁花四溅，连同自己一并点燃。

下方的悬崖上则是地狱，小道士听见不远处传来尖利的嚎叫，定睛看去，落下的火轻飘飘到了这群巨大怪物的背上，莫名让坚硬的黑壳裂开道道缝隙，从中流出绿色粘稠的液体。

他一时间顾不上感到恶心，只想赶紧找自己师父在哪，而直到急得左右上下看遍，才在怪物腹部寻到了蛛丝马迹。

那里露出点团成茧型的雪白织物，小道士大叫一声：“那儿，他们在那！”

此时天上已变成火海，流淌的炽热熔开道口，露出里头清清冷冷的银辉，倾泻而下的时候，不偏不倚披了这人一身。

他心慵意懒似的低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着右手袖子垂落，雨霖铃时悦耳的轻响流过一勘耳边。

下一刻，地动山摇！

只见数条如人粗铁链凭空而来，轰然破土而出，激起尘土飞扬！这些“长虫”在拔地而起的瞬间，就绕住哀叫连连的怪物们，狠狠向下一扣——

锁链紧紧勒住血肉，力道几近将怪物躯体斩成两半。一勘目瞪口呆，而那侧，怪物身下被捆缚的老者显然回神不久。他颤颤巍巍抬首，借着亮如白昼的火光，看清了来人的面庞。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见了鬼，嘴张开又合上，最后惊疑不定地吐出那名字：“……苍沉？”

“你是……核舟门，已死了八年的首徒苍沉？！”

小道士离得远，未发觉自家师父的异状，只听一道意味不明的轻笑落下，这人说：“好了，去找你师父吧，唔，顺道请你帮个忙。”

他就抬头去看，这人不知何时撑起把伞，伞面很素，像薄薄的一层玉璧，恰让冰凉月色在面上柔和。

他好意似的指点：“去把那些人挖出来，他们便欠你人情，以后记得多使唤他们办事。”

说完，这人对他微笑颔首，毫不留恋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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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