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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明月【新修】 第8章 【第5章】容错

作者:点日月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1-11 17:36:28 来源:文学城

【第五章】容错

那日南书房七皇子“负气罢课”后,其人“负气”的“缘由”也紧跟着称病了。

等了七日,江扬也到底是忍不住又溜进了质子府。

其实他那时对被晾这事儿的耐性还算不错,比不得日后,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时他还没觉得对方和自己算熟。

他潜进去时摸了条熟路,还是上回那院子。

院内建筑的主体似乎被当作了书房,其门窗设计大开大合,不但从屋内向外望去视野开阔,反之亦然。庭院偏东引道活水蓄了片小巧的水塘,枯荷之下偶有游鱼,曲水尽头临水坐了方亭子,斜对着院子南面还散落了套石桌石凳,其余的就是遍栽的长青松柏以及些许花树。

这院子的墙头普遍不高,站在院内眺望远方就显得天地开阔。

江扬翻上墙头就看见了羌霄,正站在屋内、立在一块体积可观的木料前忙着手里的东西。

其人身前的木料规模不小,一米来宽、两三米长、半人来高,摆在质料硬实的矮台上,像是片庞大的山地景观。

细看之下,这巨大景观也不是整块的木料雕琢成的。其下的平台方方正正,被压在木料下以四边为基准大概每隔半寸左右就会有一条细而深的刻痕,标尺一样,刻度均匀纵横交错。对应的这景观整体也是由一块块精雕细琢的小巧木块整合拼贴而成。

其基础的木料单元不过婴儿拳头大小。羌霄此刻就拿着其中的一块雕琢着,手的主人听见动静抬了胎眉,倒是不怎么意外:

“你做不做贼最好有点区别,都是翻墙的话可没人配合得了。”

他声音淡,却听得江扬猛地一栽,差点用脸着地。

后者勉强稳住身形才跳了下来,哈哈干笑着挠了挠头,不由尴尬:“你怎么说得好像对我有点误会?我一般也不做贼啊!”

羌霄手上动作没停,只略微耸了下肩,倒是靠这敷衍表达出了一种截然相反的效果。

可惜他不明说,就也不能怪江扬选择性愚钝,毕竟后者素来对己身面皮的厚度自豪得很,又自来熟,干脆当没看见就凑了过去。

等进了屋,他倒才瞧见羌霄身后还挂了副莫名眼熟的立体舆图,占了整片墙,其上宫殿运河、街坊巷陌鳞次栉比,被几道干路纵横切割得很是工整严谨。

比对着台子上他垂眼瞧见的这个,墙上那幅虽然相对扁平了些,倒也算是同一种风格。

江扬琢磨了一下,沉吟:“嗯……你这是做了个山地桌景啊?”

他不由失笑:“你这个‘抱恙’倒是‘抱恙’得挺有闲情。”

羌霄稍微抬了下唇角,还是那种散漫得只能让人觉出敷衍的假笑:“皇子殿下喜欢静养,那下次‘抱恙’不妨做个表率?”

“别!”江扬讪讪地摸了下鼻子,“别、别了吧……”

毕竟以他的本性,“静养”肯定是“静养”不住的。

他叹了叹气,倒是投降得干脆,却也道:“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总窝在家里就不累吗?毕竟这春光也挺好的,难道你就不会偶尔也想出去走走?”

羌霄淡定地反问:“春光好不好跟我有关么?”

那倒也确实可以无关。毕竟光从字面来说这人也确实是连看都看不见这所谓的春“光”的。

只是江扬不会提起这点,也断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接。

后者浅声嗤笑了一下,随意弹了弹指尖上的木屑。他这十指生得好看,虽因无力而略显单薄,比不得同龄男子的修长往往是种有力的修长,但随着这一刀刀刻下去,却也有种经心的稳:“倒是外面人多声杂,出去反而要扰我的耳朵。”

别看他是个瞧不见春光的瞎子,他虽然眼睛瞎了却也好像只瞎在了眼睛,任谁看见他这提及隐疾时随意掠过的轻慢样子,就也难免要觉得他不像是因为瞎了才看不见,而是因为他本就傲慢得目下无尘才不屑去看。

若和他相处一点时日,就也难免要觉得把他当个眼目不便的去照拂实在奇怪,更何况看他手下的功夫,他也确实不像是瞎了。

只是江扬听了那话,却难免有些沉默。

羌霄切掉手中木料的一角,也叫手下的木胚陡然突显出来明确的船形,他不拖沓:“你不是来找我的。”

江扬一愣,似乎不太明白他突然而来的话,但他认真地想了想,也努力地想表达出这种认真:“我是。”

羌霄就也笑了:“那我换个说法,你不是为了找我来的。”

这下江扬也不由真的被怔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看羌霄,温和中不由多了几分谨慎:“我过来没有别的意思。”

“你是为了伍延德。”羌霄不接,反道。

江扬不禁被他堵得有些说不出话,倒是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尴尬道:“你也知道那天过后发生了什么?”

羌霄笑了笑,只道:“我听说伍延徳回去后就被气病了,现在倒是‘抱恙’不起。”

他看来有些漫不经心,也难免让人觉得凉薄。

江扬不由皱眉多看了羌霄一眼,像是没能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表现,却也还是点了点头回答:“对。”

但他没问羌霄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伍延德是个不常在外露面的官,而羌霄也不爱出门,但这质子府里也不是没有能四下走动的人,甚至这质子府里的人手本就是宫里安排的。反过来,只要羌霄想问,其实哪怕是皇宫里不那么明摆着的消息也不是羌霄得不到的。

当然,得他想问。

虽然羌霄纵使看不见也不代表就非要对外界的一切无知无感,可江扬也知道,这“有知有感”若被有心人察觉,只怕也容易疑心他另有所图,可他如今当着江扬的面却毫不避讳。

江扬不觉有些沉默,看到羌霄就站在那里,两袖为图方便直接固定到了手肘以上,露出的手臂虽苍白、人看来虽孱弱,却落拓坦荡得让人想起早春寒凉里的绿松,还是立在孤峭崖顶上的那种。

但他又着实坦荡出了一种无所经心的凉意。

表现得就好像对伍延徳的病倒毫不在意,不在乎得甚至可能要让旁人疑心他的血是不是天生就比较冷。

江扬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就这样看着他,复杂地,有些探究,有些不懂。

而屋内也不免随着他静下来,只剩下火焰在暖炉里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羌霄突然笑了笑:“你是不是在想,此事也算因我而起,我怎么一点都不在乎伍延徳的康健?”

若换作旁人,既然已经开罪了伍延徳那就势必不会再对为其开罪伍延徳的“祸首”反过来说些什么不好听的,毕竟成本已经付了,不回一句“不是”都好像白费了先前的得罪。

或者更进一步,宽慰对方一句“此事如何能算因你而起?明明是那伍延徳挑衅在先,自己又受不得打击在后”。

但是江扬隔着布帛仿佛看向他的眼睛,却很诚实:“其实…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不在乎。”

“我确实不在乎。”

羌霄这句来得太快,倒叫江扬不由愣住,而一愣之后江扬倒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

羌霄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就好像丝毫也受不到他的影响,却又着实有点像正认真地在听他笑。

可能是因为这人始终蒙着双眼,所以认真和漠视在他身上竟都是同一副令人无法分清的样子。

江扬像是笑够了,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原本清亮的声音也不免被放低了些:“你…若说事情因你而起,那倒也是事实。无关因由事实就是事实,无论我想不想揽下全责,旁人眼里你也确实就是我的‘帮凶’。然而我不觉得你当日的反击有什么问题,是他当日先攻击了你,这也是事实,就算你不在乎,我也不觉得旁人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当日……”

羌霄冷淡道:“你自责啊?”

江扬被他点破得突然,讶异下被呛出声笑,到底是有些干涩:“我只是觉得我当日对待他的方式欠妥。”

羌霄浅笑一下,却是嗤道:“人活于世总要彼此磋磨,全了一人的利益就难免要折损别人的,不是寻常么。”

“可寻常并不是开脱的理由。”

“难道你一退再退换到的结果就好?”

江扬诧异抬眉,却恍惚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说:“……你是觉得我该记恨他那日对我的态度?”

“我只是估测殿下还不至于太健忘。”

光看他们两个的言辞或许要觉得这句与句之间火药味儿甚浓,可他们的语调却都似极了平淡——羌霄自然好像对凡事都不容易上心,江扬却也不容易着恼。

后者至此也仍旧尽力地温和,只道:“我只是觉得我本能做得更漂亮些,没必要让人难堪。”

羌霄的声音仍旧很淡,神情却逐渐生出一点厌来:“何必呢,不累么。”

江扬一时没能察觉,兀自摇了摇头,笑得有些闷:“你不知道,我后来遇见几个也在南书房上课的弟弟,才知道他们大多不喜欢伍延德,说他‘是个只会掉书袋的废物’,说‘不过是父皇给了他三分颜色’,还说…‘他是中周人,在中周混不下去了才跑到我们后夏来’。

我这才想起他那日问我是不是质疑他对后夏不忠,也才明白他真正担心什么。

他们文人圈子里的笔墨锋利,抱团诛心别人的时候可以杀人。是我不该给他留把柄的…”

然而江扬说着骤然瞧见羌霄竟似无声地抬了抬嘴角,一惊下顿时无措,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你…你是觉得我哪儿说错了吗?”

羌霄冷漠得倒也坦荡:“我笑你那样竟还觉得自己‘过分’,又是将我置于何地呢?”

只见不过说话的功夫他已经雕好了一艘制式相对复杂的“小”船,是二层单帆楼船,两侧各有九个人力桨的眼洞,江扬看到他摸着眼前巨型木料的底座,将“小”船放在了其中一条水渠样式的沟壑里。

却是被他说得一愣,突然有些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这话里有一个陷阱,不觉缓缓放松了气息,却肯定地道:“不对。在伍延德眼中你与我不同,你是能被他打压的、我才是能打压他的,你做了什么对他都造不成打击,我当场走人才会,你不必替我开脱。”

“那你说的就对吗?”羌霄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大,却转眼就让人觉得冷了,“他自己心思纤细受不得委屈,文人心气儿自视太高,是过往得不到尊重早就积怨成疾,才叫你撞上这一次就爆发了,不过是过往无天时地利,人又不和,你又能如何?”

江扬却不肯地顺着他的话:“可我本能够做得更好。”

羌霄闻言冷淡地沉默了须臾:“……哦。”

他倒像是已经厌烦了江扬的这种固执:“那你不妨就负荆请罪去好了,直接告诉他你后悔顶撞他了就可以,他会接受的。”

“我不是后悔,”叫人难解地江扬却立刻反驳了他,叫旁人可能甚至都不太能明白他到底又在反驳什么。可他眉头紧皱却是认真地盯着羌霄,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却还是不觉竭力地想表达出诚恳,“不、也、也不是,该说我确实后悔我行事的方法,但我并不为我当时的想法后悔。你也不必总挑难听的说,我知道你说的其实都有道理,只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可能到底还是我的问题,还没办法各方面都顾虑周全。我只是…只是过了这么些天还想不到办法,又忍不住想同人说说话,就忍不住过来…”

他的声音忽然一滞,有些尴尬,不由手足无措起来,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确实有些过分,哪有这么自来熟得还上门烦人的呢?

却又实在苦于收不回已经出口的话,只有生硬地转道:“呃,我!我确实!确实好像废话太多了!探病好像确实不该这样哈!那个你、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我我我先走了啊!那、那个那对、对对!对对你那船做得不错!就、就是这条风定河的水下地势比较崎岖!按你这船吃水的吨位恐怕是要触礁你还是留点容错的好!那、那我就先走了哈!”

他兵荒马乱跑得脚步虚浮,着实有些狼狈,此番来得突然,走得也像疾风,可惜疾风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等他跑到墙边爬墙爬到一半,却听羌霄突然淡淡地开了口:“停一下。”

江扬刚借力蹬了一脚上去,上半身也刚越出墙头,正要顺势一撑直接翻过去,闻声却是手臂一僵本能抽回了力,于是自己绊自己倒好像手一哆嗦直接趴到了上面,就也不得不不上不下地停在那里,卡得里外正好一半一半,公平得过于尴尬,就叫脸皮墙厚如他都不由有些委屈地低喃:“就非得我翻上来才说吗……”

羌霄耳朵好使,闻言倒是温声道:“你就待在那儿吧,卡那儿挺好的。”

江扬沉默了一下。

他到底也只能妥协地继续停在那儿,只稍微拧了一下身子,换了个卡得相对舒服点儿的姿势,挂在墙头问得诚恳:“所以…是怎么了吗?”

羌霄不怎么着急。

江扬不出所料地看着他不怎么着急,唯有无声叹息望了望天,觉得自己头大得简直像只拧姿妖娆的藏狐。

羌霄突然古怪道:“所以你为什么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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