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曾有燕雀知天狼
“你倒侥幸,这半年来长高了不少,看来还真长不成个矮子。”
这是江扬听到燕知雀同羌霄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他刚安抚完伍延徳没有几天,倒是厚着脸皮养出了常往质子府跑的习惯。
于是也就恰好碰到了燕知雀,那天阴天,大早上起云就浓,隐隐有要下上几天的征兆。
江扬估摸着接下来几天恐怕不能常去质子府,也就加快了脚步,于是怀里的白糖糕到了质子府还热。
他至今还没摸索出羌霄的口味,毕竟对方吃什么都没什么波澜。可他认死理,不信这里真没个喜不喜欢的差别,于是也就转战起街上那些孩子们都挺喜欢的点心,计划挨个买来都试一试。
今天不巧,刚翻上墙头,他就听见了燕知雀的声音,后者的声音清冷,有种打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矜傲。
其实这么说也有点奇怪,毕竟这院子的正主也不是不冷淡、不矜傲。只是羌霄的冷漠外显得并不凌厉,他的声音一向低而沉缓,虽也同样容易让人不喜,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偏向淡漠的疏离,他的凉薄属于敷衍的那类,也敷衍得足够明显,就好像他也懒得去冷酷到刺人。
而燕知雀不一样,她的矜傲带刺,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此刻这朵玫瑰顿了顿语声,却是冷冷道:“你的护卫死绝了么?光天化日也能叫贼进来?”
她话音未落,一点银光就已破窗直射墙头。
“住手!”
羌霄的呼声来迟了一些,江扬一惊之下猛地折腰,可惜没能完全躲过。
那枚短钉似的银针正打在他怀里鼓鼓囊囊的那包白糖糕上。
“放手!”
屋内同时响起了女子的清喝,随即“啪”的一声,倒好像有谁挨了巴掌。
江扬一愣,就看到窗子被羌霄猛地推开,后者面上难得流露出几分慌乱,苍白的脸神情狠厉,却有一枚纤细的巴掌印落在上面,倒是突兀得鲜明,后者短促地倒抽了口气,才勉强挤出声音:“江、…扬?”
“啊?我、我没事……”江扬难得有点发愣,鬼门关前骤然走了一遭,虽然发生得太快还没来得及怕,他此刻也到底是有些回不过神。
然而不待他这脑子转起来,那窗子砰的一声就被羌霄甩上,倒是彻底隔绝了屋内外的一切。
羌霄这下甩得也是真狠,就叫江扬一惊过后也不免手脚都不知怎么安排,连忙顺怪翻下墙跑了过去。
这一凑近,倒听见那女子倨傲道:“迷药而已,紧张什么?”
他紧跟着走进屋内,羌霄仍站在窗边,双手背负抿唇不言,右手拇指扣紧了食指的皮肉,也不知是那鲜红的巴掌印把他的侧脸都映得更苍白了,还是那苍白的脸色直把那巴掌印映得都更明显了。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死一样静默得诡异,但江扬看着他那抿唇的力度和压住食指陷下的凹痕也能猜到对方此刻心情不佳,恐怕是一句废话都不想多说。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见他进来反倒是打量了一眼,这么一看却是愣了,甚至骤然惊出几分后怕,她迟疑着到底还是古怪地叫了江扬一声:“……独孤飞?”
江扬自然惊讶:“你认得我?”
那人瞪圆了一双秀目,却是死死地瞧着他,咬紧了银牙沉声道:“什么认不认得!我是你表姨!”
“哈?”这下也就轮到江扬尴尬了,他惊疑不定眼神游移慌里慌张手足无措七上八下八方来朝——还是忍不住打量起她,做贼似明着“偷窥”了好半晌才突然感叹般醒悟,“啊!你、你、你是雀姨…?”
这自然是他燕舅公的女儿燕知雀。
“你什么你!又装失忆!你去年还见过我!”
江扬立刻夸张地皱起了整张脸,活像被人硬喂了颗陈年话梅般噎得叫苦不迭:“这不能怪我!谁叫我每次见你你长得都不一样!”
燕知雀恨恨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才勉强压着火气道:“你还敢怪我?!废话真多!算了!我问你,你怎么在这儿?你…唉?!你看哪儿呢?跟你说话呢!转过来看着我!”
“啊、啊?”江扬被迫转过头来的时候神色还嫌尴尬,可惜目光游移却还是忍不住又飘了回去,盯着羌霄脸侧那鲜明的巴掌印,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雀姨你刚刚…刚刚是不是…打他了?”
燕知雀眉毛一竖,却是气煞:“怎么着?!你还想为他跟我抱不平啊?!他抓我的手,男女授受不亲我打他不行?何况就算没理由我打就打了又怎么样?一个巴掌而已!他是有多娇贵需要你胳膊肘往外拐替他出头?!”
“可…可雀姨你也不能、不能打人吧?虽、虽然是男女授受不亲不假,可阿霄又不是故意的!你明知他心急又、又身体不好…还给他打成那样…”
“够了!”
江扬的声音虽低,却到底是明确又固执的不认同。也叫羌霄难得呵斥出声,打断了他。
羌霄的声音虽轻,却难得低到发沉,掷地有声,又透出些哑,就好像掺杂了杂草纵生般凌乱又尖锐的怒气。于是那固执叫这尖锐一刺也只得僵硬地哑了火。
羌霄好像也不得不压了压这戾气,才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江扬摸了摸鼻子,难得有些磕巴,倒不是怕他这人,而是羌霄这火来得罕见,加上短时间内峰回路转几番变故,也不免让他失了灵光,只能窘迫的同时凭本能勉强向对方解释:“我、我是来找你玩儿的…我、对了!我给你买了白糖糕!你要不要尝尝!”
他想起怀中的点心就也赶忙取了出来,却又陡然想起刚打进去的银针,脸上刚亮起的神色也像一脚踩空,不觉沮丧地弱了声音:“啊,不对,刚才好像……被那银针扎了…”
“那叫‘燕子钉’。”燕知雀凉凉提醒。
江扬却忽略了她不满的话:“那、那最好还是别吃了……”
江扬也不是没犹豫过,万一阿霄想尝呢?他想,他其实也可以试试能不能只把可能被银针碰到过的挑出来拿走。但他又觉得羌霄喜洁,更何况他自己也不想给对方这样的东西。
然而羌霄沉默后也只道:“你走吧,我还有事。”
他顿了顿,“……你过几天再来。”
江扬不由皱眉怀疑地看向了一旁的燕知雀,后者秀眉一紧,立即暴怒:“你什么意思?你直盯着我看是什么意思?!”
江扬被她呛得一咳,忙讪讪辩解:“没没!就是、就是你…你应该不会再打他了对吧?”
他问得小心,却到底是说出口了。可饶且如此他也没直接问问羌霄和燕知雀之间究竟有什么事,倒像是为防可能需要避讳的隐秘而刻意留出了余地。
燕知雀却被他的小心气笑,直接道:“怎么?我给他治病你也要管么?”
江扬急忙问:“什么病?”
……这种问法?
燕知雀一愣,
却是问她?
她定定回瞧向江扬,目光之中好像多了点审视,转眼却又不明显了,反而是勾了勾柔唇,笑得江扬不安,却道:“他是挺有病的。你说得不错。”
“呃…”
倒是燕知雀转瞬冷酷下来,冷冷盯着江扬堵住后者所有可能的质疑:
“他刚出生就坐下了病,骨头发育得歪瓜裂枣一个!如果不是有我正骨引导恐怕现在就是个畸形残废!这五年来我寒暑不辍年年都要从南到北跑上四五六次,见某人比见我亲爹还勤!可现在就连我亲爹教出来的亲外甥都开始替他说话了!你说!
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她猛地瞪向羌霄,话说至此也终是图穷匕见的不忿。
江扬作为那个被她亲爹带在身边游历江湖多年的“亲外甥”也不由失掉了劝她的立场。
当然该劝还是得劝。
只是在他想好该怎么说前,羌霄已是开了口道:“没办法,谁叫他生性多管闲事,而你又偏是一副恶人模样?”
他说得平淡,而此时此刻还如此平淡就难免显得无情,面对帮他治病的恩人如此就难免更显得不识恩义。
“你!白眼狼!”然而燕知雀一怒,却也只是恨恨道,“快点弄完!省得我还得在你这儿多待!恶心!”
羌霄微微偏头,倒似毫不意外,只漠然对江扬下了逐客令:“七皇子,请回吧,舍下有事,就不招待了。”
“这…”江扬被这突来的剑拔弩张和紧随其后的冷若冰霜冻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却被两人同样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也只能无奈道,“那我改日…过、过几天再来?”
“砰”!
他眼前的房门合上得都比他干脆。
卧房已被明火烘得燥热,燕知雀也觉得差不多了就不耐道:“开始吧,早完早了。”
羌霄就也干脆脱下了对于春天来说过于繁厚的衣衫。
刀口在他背上沿着脊骨纵横割裂了皮肉,上臂也有,膝腿更多。
他脱了衣服,便不那么一副君子如玉的皮相了。
倒是江扬一个人,不得不被赶出来,他又实在不想走,只能悄悄地待在院子里,离得稍远一些,怕被羌霄听见,就这么从白天等到了黑天。
里面安静得很,只偶尔传来几句燕知雀的抱怨:“放松,疼就喊出来,你绷这么紧我楔不开划伤了骨膜算谁的?!”
也只有那么一两次偶尔的失声像是来自羌霄,是被压抑的尖锐,像被锥子最终划破了什么。
他……
她又为什么不用麻药呢?
他、他…
江扬忍不住地想。
他就这样从早上等到了日落,等到天黑,等到夜色深沉,等得他不知何时也仿佛被冻透了脸色,眼睛难受,僵硬的手抬起来一抹,才惊觉脸上湿漉漉的,原是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
就算是春天,夜里的雨也毕竟还是冷的。何况大月这边昼夜温差大,夜雨冷得像是能凉进人的骨缝。江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羌霄既然病的是骨头,那他在这样的阴雨天又会不会疼得厉害?
江扬也必然想不出个结果,多了这样的雨声倒是能靠回那间屋子再近一些,只是终究还是隔了一扇门,阻住了他。
而阿霄的声音太低了。
等到燕知雀告一段落,屋子里的灯火也已经快要燃尽。
透过窗子屋外还是阴沉沉的,雨声虽然暂时停了,阴云却大多没散,可能确实还要再下上几天。
燕知雀揉了揉酸涩的手指,冷眼瞧了眼床上**的人,不觉蹙眉,却到底还是冷声道:“皇后要见你。”
“我……后天去。”
那声音被压得平了,却到底是喑弱,简直就像一缕单薄的烟。
许是也明白此人此刻的情况,燕知雀到底也没多说什么,只冷哼一声,权当应了,也就似极懒得再同他多话,拂袖便要出门。
然而她刚一开门就看到了江扬,突地一惊。
是人就立在那里,一眼叫她撞见。
天黑漆漆的,乍一见他竟也像是什么塑化的石像,打屋内散过去的灯光骤然变多,照得他本能动了动眼珠,倒这才像多少回了点三魂七魄,他乍然从僵硬中滞涩地动起来却是突然就闷头要往屋里进。
燕知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就觉入手湿涝涝的,其实这又哪还用摸?瞧也瞧得出他那头发还滴着水呢!
“你!你怎么了?!臭小子你搞什么呢?!”燕知雀惊疑之余也不由怒了。
江扬却是还没进门就闻清了屋子里被闷烧了一夜的血腥味儿。
燕知雀拦他,他却像听不进话,神情还僵,也可能是冻了一夜脑子混沌还彻底没缓过来,倒叫里屋的羌霄闻声察觉也终于挤出了声:“……出去。”
江扬蒙着头还想往里走,就连手也搭上了卧房的门——
“滚出去!”
可能是那一声怒吼太不常见,倒叫整个屋内顿时安静了。
江扬突然惊醒般怔住,手僵在门上,僵了许久,才缓缓眨了眨眼。
炭火噼啪的声音喑弱又绵延。
……炭。
他双手按在门上又忍不住抓紧了门框,像是想推开这门却又担心失手下会不小心将门碰开,凝在那里他却又像是惊觉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面上浮出歉疚和惶恐,终究还是沉默地退了出去,也认真地又关上了外间的门。
其实他发怔的时候燕知雀就想动手将他拉走,但最后却反而是他自己先走得利索。燕知雀也就只能快步跟上他,拽紧了他捏得出水的袖子才勉强算是成功叫住了人:“喂——喂!你还好么?怎么跟丢了魂似的?好端端的怎么淋雨了?就算你身体好也不能这么祸祸呀!”
江扬突然停下了脚步,害得燕知雀险些撞在他身上。
“他…!我…!”他看着燕知雀,难得像是有些茫然,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透出些自己还没理清却已经莫名开始坚持这需要理清的固执,认真得倒是难得显出一种他这年纪本该有的孩子气,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磕绊地笨拙道,“正骨……疼吗?”
就好像他心里纷杂的所有,最终也只能先勉强挤出这么个蠢问题。
他向来机灵,甚至时常过于滑不溜手叫人头疼,难得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倒叫燕知雀不由惊讶,探究地瞧了瞧他,有些担心,却更多是审度的皱眉。
燕知雀沉了沉声音却是不悦道:“我手指还劳累得酸痛呢,怎么不见你问一问我?”
江扬一愣,恍然看向她白皙纤细的手,也难得烧糊涂了似的,看起来脑子就钝,但他呐呐张了张嘴,低垂的眉眼不由愧疚:“……对不起。”
倒是把燕知雀瞧得也瞬间懊恼起来,窘迫得蜷了蜷手指倒是直接背到了身后。
其实她原本不过就是累了烦了,又看见江扬这么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就忍不住想怼这对外人倒是上心的傻外甥,却又到底是不忍心,心道毕竟是自家外甥。
又咬了咬牙,瞧不得他眼睛都快被从发间流下的雨水迷住,还是忍不住拿袖子给他胡噜了下脸,嘴上不耐烦道:“得了得了!你瞧你这作的什么妖啊!搞得跟我欺负小孩儿似的!”
然而她忘了自己袖子上也沾了药味和铁锈味儿。
“雀姨!”江扬呼吸一窒,忍不住抓住她的袖子,急的,却也像被冻傻了一样找不到说话的章法,心中虽然是混乱杂陈,也不知如何才能问得明白,却还是忍不住急着说,“我、我就是忍不住!不知怎么的…可能、可能是觉得他太可怜了吧?我、我只是想象不了如果我那么疼得是什么滋味儿……”
燕知雀不由哑然了一瞬,又忍不住恨道:“……你呀!怎么这么容易心软!不该可怜的人也可怜……”
她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江扬的头:“换做你你宁愿当一个残废被人笑话一辈子还是忍忍疼换个健全点儿的身体?这世上多少人想有这样的机会可都还没有呢!他能有的选就不错了!付出点代价又能怎样?!更何况他又哪值得你可怜?东郭救狼!小心他日后咬你一口!”
“我…”江扬动了动嘴,忍不住反驳倒是终于让他说得连贯了些,“你未免…也把他想得太坏了……”
燕知雀却冷笑得毫无避讳:“姓百里的没几个好人,你呀!以后就知道了!”
江扬冻得有些发热的脑袋却还是有些混,一时不解,也只能勉强嘀咕:“可他不姓百里啊……”
他一时倒没能想起那羌霄的母妃就叫百里明月,不过这其实也不能怪他,毕竟羌霄也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