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进真常居,范九月垂首侯在门内。我进门便问:“他刁难你没?”
范九月摇头:“王爷似已早知晓此事,只命属下继续扮作女郎,不曾刁难。”
我摸摸下巴:“那你是怎露的馅?”
范九月道:“原一切如常,属下称病不出,每日药物饮食送至门外。可一月前,忽有天宁观道童前来询问病情,一连来过几日,后又再无过问。不知是否因此漏出端倪。”
我暗自思忖:天宁观?若是天宁观发现我私自离京,理应上报,此事早就捂不住。可照今日情形看,似乎事在江恒这儿就止住。天宁观……灵清仙师……这可当真是灯下黑!江恒这修仙问道的,定然和宫观司有往来啊!我在宫观司眼皮子底下土遁,那群道士掐指一算不就知本尊已金蝉脱壳?
我正扶额暗悔,范九月难得劝言:“女郎,恕属下多嘴,此事的确欠妥当。这两日我偶听王爷主仆对话,他似乎因你不知所踪,忧虑不安,险些在勘查河渠时失足落水。”
呃……这可赖不上我。他黑灯瞎火看书,眼看花了,我方才还替他拨灯芯呢。
“这回是草率,下回办周密些。”我挥挥手,“你快去歇息,叫人烧桶水来,乏死个人。”
不多时热水便烧来,我泡过两刻钟,搓下三斤泥,便又想好计策。
翌日,江恒正欲领我回府,我笑嘻嘻拉扯衣袖:“好覃思,三儿错得很,大悔了一夜,自罚个苦差事,你可得领。”
江恒不为所动,显见余怒未消。
我使足劲讨好卖乖:“我已叫人在山脚备上竹筏。玄元山离京城十里,又在五丈河下游,三儿自罚划船送你回府。你要是不领情,那我只能在守一堂前跪上十日,不然悔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昨日泡澡时我已盘算好,武叔那间田舍在京郊五丈河畔,我划到那处,谎称手酸,骗他去歇息。届时成冲当面陈冤,江大善人总归不好意思直接回绝。
若这事实在平不下来,反正过汝州已不见通缉令,重金相赠,让成冲自去天涯遁逃,也算行一件善事。
江恒依旧不置可否,我越谄媚,他越冷漠,直到我快绷不住时,他才道:“有话不妨直言。”
“是有事想谈,可……”我抓耳挠腮,“咱今年聚少离多,球也没打,青也没踏,避暑没同来,住也住得远了,我心里怪闹慌。好覃思,有事也可泛舟闲聊嘛。”
江恒眉心微蹙,冷声道:“十里逆行,你是自找苦吃。”
“挨棍子要跪直,我有数。”我生怕他变卦,忙拽他出门,只恨不能背他飞跑下山。
竹筏上已备好茶点,我点头哈腰哄他坐下,忙将竹蒿子一撑,巧计将静王挟至绝天绝地之所。
老实划得有半刻钟,我假作闲聊问:“覃思,你原先也不看道家经书,短短几年,造诣如此深厚,是得高人指点?”
江恒坐在竹筏前头,背对我煎茶,恍若未闻。
我又问:“天宁观里有神仙啊,我让九月称病不出,原以为万无一失,不料有人掐指一算就识破我这鬼把戏,也不知这神仙收个高徒没?”
他还不答,我又问:“你是神仙,他是神仙,说不准师承一脉呢?”
“樊宝珠。”江恒终是听不过耳,警告道,“休得胡乱揣测。”
我嘴一撇:“我西虎帮有几个兄弟都跟你讲,你拜个师父却藏着掖着?”
江恒沉默片刻,无奈道:“不曾拜师,只是奉旨修道,偶遇不解之处,执经叩问罢了。他乃世外之人,不惹红尘。”
他说得委婉,我细琢磨,言下之意不就是与天宁观有交?
细细回想,皇帝崇信道教,而年初祭天、岁中修渠,两件事都有天宁观参与其间。祭天后江恒得以视事,疏渠正是他头一回领差,世人的眼睛都放在相王身上,而静王这边,一切顺理成章,不着痕迹,却已由放逐世外,悄然入世了。
我忽又想起“韫椟藏珠”一解,果真还是明如镜神机妙算,千里之外,素不相识,竟只从“韫椟”二字,便算出静王早有争心。
想通此节,我喜上眉梢,忙问:“覃思,通济渠疏得怎样?”
江恒望着“咕嘟”作响的小茶炉,默然良久,才道:“暂且搁置。”
“这怎回事?”我惊讶不已。
“朱相自岭南运来一批金丝楠,又在苏州遍寻奇石,父皇龙颜大悦,故而暂缓疏渠一事。”江恒答。
我骤觉竹蒿沉重起来,划也划不起劲,愤愤抱怨道:“什么时候了,就知那园子!”
江恒心绪沉沉,叹道:“天下财赋,仰给东南,若能借此疏通漕运,西京必能复现繁华。只可惜……”
我越想越气,丢开竹蒿,破口大骂:“西京多好,东京这破地儿,易攻难守,百年都舍不得修个渠,愣是一屁股坐下就生了根!再不迁都,哪日辽子打过来——”
“宝珠。”江恒低声制止。
此时近侧虽无舟楫往来,但我愤慨之下,确也嚷得太过响亮。
我垂头强忍怒气,待心绪稍平,忽发现这一丢手,竹筏已顺流回漂,忙又捡起竹蒿,边划边叹:“罢了,反正咱已使过力气,你又不在中枢,那死猪一只合该相王去搬开。”
江恒不答话,大约也知他这兄弟不中用。
这皇帝当真昏聩,该用的儿子不用,我看他这江山迟早要叫那帮逢迎媚上的笔吏窃去!
沉默划过一段,我又搭话问:“那你这趟回来,还领别的差不?”
“父皇圣寿将近,巽园尚未竣工。多半,会领此事。”江恒答。
这破园子怎跟个鬼墙似的,愣绕不开?
江恒虽未抱怨,可我料想他极不愿领这差,便将话题绕开,问:“巽园是个大差,干完这桩,告个长假,咱出远门散心去?”
江恒黯然垂头:“我恐怕……难以离京。”
“就做这一想嘛,谁说得准将来?要是能离京,想去哪儿?”我问。
江恒悠然倒一盏热茶,慢呷一口,望满河清波畅想,缓缓道:“若真有那一日,愿乘百丈之船,往东海之远,听大海潮音,观万里横波,把盏高歌,畅抒胸臆,逍遥不知返也。不知鲲鹏可愿舍南冥而同去否?”
说罢,他转过半张脸,似在问询我意见。
我料想他是《庄子》读上头,便打趣道:“鲲鹏大得很,百丈小船可装不下。”
江恒眼眸微垂,转回脸去,望前方水色。
“不过话说回来,赵无极回来没?他要是真找着蓬莱,咱就拉上支水军,劈波斩浪,挥师东进,给它打下来,占山为王,怎样?”我胡扯玩笑。
江恒摇头低笑,无奈道:“暂未有回音。”
“覃思。”我顺着话头试探问,“要是真有蓬莱,咱打下来做这蓬莱之主,你待怎样?”
江恒只饮茶,良久未答,我正待再找他话闲聊,却听他低声道:“兴教化,富国民……”
我竖耳倾听,终听他道出最后三字:“均天下。”
九字道尽,我一时却不知如何接,闷头撑蒿,不时瞄他背影一眼,四周唯有清冽浪声。
“宝珠以为如何?”江恒问。
“呃……前头两个不新鲜,后头那个……不明白。”我赧然道。
“均贫富”一说,倒也略有耳闻。原先蜀中闹民乱,便有乱军头领以此为号。可是他静亲王闹什么“均天下”,是我要帮他逼宫弑君,大开国库,散财分国?
东西攥进手,岂有拿去分的道理?这国土一分,西祁、北辽可都等着捡便宜。
“兴教化。”江恒缓语轻声,话音几乎隐于风中,“兴贫家教化,授百工技艺,万民先学而后觉,百业自兴,名法自彰,天则自循,蓬莱国何得不富?”
我认真听完,不以为然:“道书读读就成,可别来那套无为而治啊。要真行得通,先人怎不拿来用?”
“唯民知极,弗之代也。”江恒道。
这话耳熟,我细细回想,似乎出自《鹖冠子》。只是我读不进这黄老之学,也不曾深思,他一掉书袋,我哪还有话可驳?
于是我只好问:“那这蓬莱天下,要怎个均法?”
江恒默然饮茶,良久,才低声道:“去私就公,因贤莅位,易姓而王。”
我手中一顿,愕然问:“易姓而王?那不就是百年前十国乱杀?你疯啦?”
竹筏又往回漂,江恒复又沉默不答。
我回过神来,继续撑蒿,再细思前头两句,问:“哦,你是说效仿尧舜,‘上贤天子,次贤三公’?可这蓬莱国不照样是天子与三公分天下,只是换得勤些,也没均到万民头上啊?”
“我也不知如何而均,随口而谈罢了。”江恒摇头苦笑,低头斟茶,思忖片刻,又道,“不过,此前在市井中见二人分食油饼,你可知,如何均分?”
“对半切啊。”我脱口而答。
“如何才能公正无偏,使这二人定能各得一半,而非此多彼少?”江恒补充道。
这倒是个好问题。谁人都有私心,都想多拿,一旦分不均,定然要打架。
我苦思难答,江恒道:“切者,不分。分者,不切。”
我恍然大悟:这主意刁钻。切饼的不能分饼,一旦切不均,必会拿到较小的那块,所以只能分毫不差对半切,不然就会吃亏。
我正待称赞,忽又想到一节:“不对。切饼的拿刀,他一不高兴,捅死另一个,不就能拿去整张饼?”
江恒饮茶的动作微滞,似也意识到疏漏此节。
这蓬莱国策,我句句说不过他,这回终扳回一局,笑咧咧道:“所以你这九字真经,还得加上三字,‘强军备’。”
江恒不答话,我追问:“海上三山,瀛洲、方丈虎视眈眈,蓬莱国年年陪岁币,是得加紧军备吧?”
江恒沉默许久,方才问:“宝珠,你可愿一听肺腑之言?”
“闲聊嘛。你说。”我悠悠闲撑蒿。
“蓬莱之初,为防地方藩镇再兴,故而守内虚外、强干弱枝,遴选各地精壮入伍,已有冗余。其后每逢凶年饥岁,为防民困生变,遂以军饷诏抚,广募氓流青壮。”江恒顿了顿,转脸与我对视,“如今蓬莱积兵之多,六分之物,五分养兵,国何得不穷?民何待不困?”
我脸一沉:“你也要裁军?”
江恒抿唇,斟酌片刻,轻言细语问:“宝珠,冗军无益。蓬莱之军,多而不精,战不能胜,守不能固。百万青壮,若不能精简归田,百业难兴,民生凋敝,国将积弱积贫,何得以安?”
我咬牙不答,眼眶兀地一热。
且不说这歪理刺耳,便是这话再有理,谁都可说,他不能说!从昨日起,我千般讨好,万般谄媚,好话说尽,笑脸陪烂,就差长条尾巴来摇,亲爹都不得这待遇。他倒好,乘我的竹筏,用我的茶点,竟要跟我谈裁军?
“宝珠,世间并无蓬莱。”江恒见我恼了,忙改口道,“我只是……随口胡言。”
“不许裁军。”我嘴一撇,也不知如何作想,竟用竹蒿挑一泼水过去。
江恒猝不及防,衣袖立湿,满目讶异。
我瞧他这样,骤觉好笑,可气又未撒干净,撇嘴又挑一泼水过去:“不许裁。”
江恒匆忙举袖挡水,好生狼狈。
我险些憋不住笑,努力绷紧脸,气鼓鼓再泼两杆水过去。
“樊宝珠!”江恒又恼又窘,仓促起身回避。
我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连挥长蒿,水攻静王。竹筏狭小,绝天绝地,他手无寸兵,身无寸甲,避无可避,忍无可忍,愤而掬水反击。
就这般莫名其妙闹起来,竹筏颠来荡去,我挥蒿如枪,击水如雨,嬉笑忘形,忽而脚下一滑,猛不防掉入河中。
我水性不甚好,秋水寒凉,登时刺得浑身机灵,随即呛进两口水,腰间链枪也沉沉下坠,好容易扑腾出水面,却发现我这一掉水,竹筏已翻过去!
“覃思!”我边咳边喊,惊慌四顾。
得不到应答,我一时也不敢耽搁,慌忙吸气,刚潜入水中,后腰却被人紧紧一箍,往水面托去。
慌乱之中,我复又浮出水面,扭头往后看,惊魂骤定,边咳边挣扎道:“我……会水。”
江恒看我两眼,松开手臂,自往岸边游去。
先后游上岸,我趴在地上猛咳一通,再抬头窥看。向来风轻云淡的静王殿下湿发贴脸,颌下滴水,仪容狼狈,板脸凝我不语。
我理亏,咋舌缩肩,埋头不敢言。
不远处惊起一群花鸭,“嘎嘎”声此起彼伏,沉默更添几分尴尬。
“噗——”
我终究没忍住笑出声,这一笑便不可收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锤地,一边捂嘴咳嗽。
江恒皱紧眉头:“胡闹……”
言还未尽,他却也不禁摇头苦笑,甩落几滴水珠。
窘迫相对笑过半晌,我这才想起成冲一事。此时方行半路,离武叔那间田舍尚远,静王已成落汤鸡,威仪尽扫,自不好再前去面听陈冤。
我放眼一观,见不远处有村落,便拧拧衣袖,提议道:“找农家换身衣裳,借两头青驴回去吧。”
江恒拧过衣衫,踟蹰片刻,为难应好。
路上偶有农夫经过,见我二人衣饰华贵,却一身狼狈,斜目而视,匆匆埋头走过。
亏得我常在外行走,总会带银钱随身,寻到一家面善的农户,给些银钱。那老妇人寻来两身旧麻衣,笑呵呵领我二人进屋,便合上门出去。
这倒有些尴尬。
农家清贫,除这一间屋舍,院中灶台只搭竹棚,另就只有一个猪圈。我再怎样不不拘小节,也不愿去猪圈脱个精光,让江恒去,更不妥当。
面面相觑片刻,江恒背过身去:“你先更衣。”
“你先换。”我环视一周,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我警戒。”
我既如此说,他便不再推脱。听着背后轻微动静,我只觉心猿意马,忽想起赤霄营外河沟里的光屁股,忙拍额头。
“宝珠?”江恒忧心唤道。
“无事无事!快换块换!”我双手猛摇,可那光屁股愣在眼前挥之不去,还越变越白,白得像玉一般发光。
樊宝珠!樊宝珠!打住!打住!快打住!
心慌意乱也不知多久,我才听他轻唤一声:“我已妥当,你快些更衣,免寒凉入体。”
我拍拍脸颊,飞速回头一瞟,见他局促背对而立,忙捡起另一套粗布短袄裙,对着墙角匆匆脱衣,心却更乱如麻。
正此时,木门“哐当”一响,似是有重物砸来。我心头猛跳,回头一看,只见窗户被推开拳大的缝隙,一个冒烟的铁球自那缝隙中塞进来。
这是……毒烟球?
农家院舍,怎会有军械火器?
盯着那“滋滋”作响的毒烟球,我如遭雷劈,懵得浑身僵硬。
我……未着甲,没带人,落了单,还带着江恒!
只一愣神间,又有两个毒烟球塞进来!
我再看一眼烟雾中不知所措的江恒,猛然回神,抓起脚下湿衣,扔过去一盖,再捡起链枪,也顾不得拧好,直奔窗畔,往窗外疾戳。
枪尖立时刺中一物,伴一声惨叫。我猛力一扯,染血的枪头重归手中,再透过碎裂的窗户窥看,见院中至少有三个壮汉,皆手执兵刃。其中一人见我露头,立时抬臂。
我匆忙背向墙后一躲,只听“叮叮”两声,射进来两只袖箭。
“趴下!”我向江恒急喝,又环屋一观。
这农家陋舍,连个后窗也无!
思绪电转间,破窗外又砸进一个毒烟球!
妈的,你当樊爷爷好欺负!
我心一横,猛将毒烟球往湿衣堆里一踢,扑过身去,翻衣盖住,再伏身冲到江恒身边,拾起他身畔湿衣,迅速捡出轻纱凉衫塞进他手中,仓促叮嘱:“捂住口鼻,躲墙后头,千万别出去!几个毛贼,我杀得了!”
说罢我将衣衫一拢,拧好短/枪,抓起锦缎长衫,从窗中翻跃而出,落地便将长衫挥动飞绞。
果不其然,又有一道袖箭射来。锦缎湿重,袖箭矢轻,被飞旋的长衫堪堪打开。
袖箭通常只存三矢,三矢既尽,敌方攻势暂止。我将长衫挂在左臂,掩护半身,右手持枪,峙立扫视,见院中立有四人,窗畔倒地一人,院外似有人影蠢蠢欲动。
这时,一持砍刀者大叫:“就是这娘们!杀了她,给邓二哥报仇!”
我定睛一看,这人正是方才擦肩而过的农夫。再细观其样貌,我只恨不能自扇两耳光——此獠是霸刀门邓狂手下,我原先还在西哲尼寺跟他打过球!这双招子,竟是白长了!
众贼人正待发难,领头持长刀者却抬手一拦:“捉活的。冤有头债有主,捉了这娘们,叫霍五提头来换!”
我再观这人,似也眼熟,正是铁砂盟门下。传言铁砂盟走私军械,怪道不得有这些玩意儿!可铁砂盟跟霍文彦混,怎要来逮我害他?
不待我思量明白,众贼已蜂拥而上,院外也涌进二人。
成啊!以刀对枪,以短对长,我瞧这群蠢贼是不知死字怎写!
我再不迟疑,甩动长衫往一人手上打去,立时缠住刀刃,与此同时,再横枪一挥,逼退余人。
那人拽刀急欲挣脱,锦缎“刺啦”碎成两段,我干脆脱手,双手持枪一刺,正中腹部。
这群贼却凶悍,不顾同伴生死,又合围而来。
我今日撑过一路竹蒿,手腕极酸,枪击乏力,这布裙也不若长裤便宜行事,贼人又多,一时竟难以破敌。
正此时,我眼角余光瞥见有人正欲翻窗进屋,忙抬手按动袖箭机关——
妈的!袖箭进水,偏这时失灵!
我顾不得许多,只能掷枪扎去,匆忙后退,背抵土墙,喘息数口,正欲拔枪再战,却听江恒在内推门,只是门已被众贼用重物堵住,他一时推之不开。
“别出来添乱!”我匆忙喝道。
话音未落,左臂痛麻,竟是那贼中还有人身藏袖箭。粗麻薄劣,毫无防护之力,短矢近乎连根没入。
众贼见我受伤,如饿狼见血,眼冒凶光,举刀扑来。
我左臂既伤,不便双手使力,飞速拧开短/枪,以链枪为鞭,横甩一扫。那领头者不防,肚腹划伤,捂腹不敢再动,余人亦被逼退。
“来啊!再战!”我背抵土墙,怒目大喝。
一喝之下,众贼已有怯战之意,那邓狂手下却大吼一声,举刀又攻。既有人领头,余人便再度围攻而来。
我也再不管枪法技艺,全凭狠劲挥链枪乱扫,一丈之内,无人敢近,只是一时也难以取贼性命。
鏖战之间,又有贼被我一脚踹飞向猪圈,压倒土坯,三头肥猪嚎叫冲撞,场面更是混乱不堪。
正此时,右侧后腰又是一痛,竟是院外还伏有一小贼,以袖箭暗算!
我怒火中烧,发狠往那邓狂手下身前撞去,瞬时以链枪往脖颈间一绞,旋身躬背发力,直将他颈骨拽断,再背负死尸,怒目环视。
“下一个,谁来受死!”我瞪视四周,除那院外小贼,只剩两人受伤较轻,可堪一战。
两贼目生怯意,忽又看向我身后,惊惧更甚,与那院外小贼对视一眼,扭头便随猪群跌跌撞撞而逃。倒地受伤的二人,见势不妙,亦捂住伤口,挣扎欲逃。
我立刻抽回链枪,丢开背后死尸,疾步追击,恶狠狠往那二人后背戳下,骤觉眩晕脱力,脚下一软,往前栽去。
“宝珠!”
江恒急切扶住我肩膀。我乏力后靠在他肩头,低头一看。
怪道不得贼被吓走。原是静王殿下不知何时从窗中翻出,捡了把长刀在手。
男儿身就是好。我已凶神恶煞杀倒一地,这群饿狼依然想寻机撕上两嘴。他这样个斯文人,只是身板高挺,捡把刀就唬跑人。
“对不住,胡闹大了。”我艰难一笑。
“是我拖累。”江恒丢下刀,双手扶我,焦急问,“伤可要紧?”
“小伤。”我正待站直,不禁捂住后腰,疼得抽气,“缓缓。让我缓缓。”
江恒见状,焦急扶紧我双肩,我痛呼一声:“疼!疼!左边!”
他这才从我满身血迹中辨认出左臂有伤,连忙改用左臂揽我后背,目光紧锁在伤口上,牙关紧咬,薄唇微颤。
我只他心里有结,无法替人诊疗,便轻推他道:“快去叫人,报官。我臂上能跑马,拳上能站人,小破点子伤,缓缓就成。”
江恒望一眼院外,想是担忧贼人去而复返,左右为难。
我又轻推他笑道:“孬种才做贼,都被你吓跑了,哪还会回来?快去,不然我得耗死在这儿。”
江恒点头,小心翼翼扶我靠墙根坐下,又将链枪塞回我手中,叮嘱道:“等我。至多半刻钟便回。”
说罢他捡起地上长刀,匆匆离去。
待他身影消失,我又撑起身,挨个在地上贼人喉间戳过,再扶腰走到水缸边,洗净枪尖,靠缸坐下,撕开衣袖查看伤口,登时背脊发凉。
天亡我也,这短矢有锈!
我那屠户祖父正是被锈刀割伤,未曾在意,一命呜呼。打小老爹就耳提面命,伤口万不能沾锈,一沾,必得立刻挖干净!
我深吸几口气,撕下衣袖攥成团,塞入口中,扯出短矢,疼得满头冷汗。
我再将枪尖对准伤口,刚挖进去半分,却疼得筋骨剧震,不论如何都再下不去手。
再试着挖几回,依然无法下手,我懊丧万分,恨得直捶额头。
西祁搭救野利骏驰,西哲尼寺援救霍文彦,隆德山解救童家兄弟,我三度血战,有伤无亡,便沾沾自喜以军神自居,目中再无一物。分明从碧眼狮手里哄来套软甲,昨日泡过澡,浑身舒爽,便不愿穿在身上捂汗。明知带着江恒这尊金贵神仙,竟一人、一枪、一袖箭便草率出门。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自诩要做万军之将,却狂妄到连这道理也抛到九霄云外?
樊宝珠,你真是废物!
我心中大恨,咬牙往臂上划去。
“宝珠!”
江恒带着人匆匆返回,见我以枪自伤,忙冲过来握住枪杆,惊问:“何故自残?”
我吐出布团,惨然一笑:“箭上有锈,得挖开,洗干净。”
江恒面色骤沉,环臂挡住我精光的胳膊,吩咐来人:“里正,去寻清水、剪刀、干净衣物与布匹,皆需煮沸,另还需一罐盐与皂角粉。”
“还有酒,烈酒!”我涩声喊道。
江恒也想起一事,补充道:“如有蜂蜜,也寻一些来。”
里正战战兢兢应是,正待走,我忙唤住,叫他复述一遍。果真,他支支吾吾遗漏几样。江恒不得不再次详细复述,里正这才惶恐地记下,匆匆离去。
余人早吓得面如土色,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低头瑟瑟发抖。江恒命这几人守在门外,小心扶我进屋,坐到硬板床上。
我半臂鲜血淋漓,已有些晕眩,窘道:“不妨事,进城找大夫看看就成。”
“胡闹。”江恒咬紧唇,紧扼我上臂,稍作止血。
不多时,里正寻到一应所需,颤声颤气在门外请示。江恒取进来,掩好门,果断用布条勒紧我上臂,随即将皂角粉在热水中泡开。
我纳闷问:“这是做什么?你拿那酒冲两下不就成?”
“黄酒无用。”江恒将酒坛提来,“倒是可少饮镇痛。”
“少饮我可醉不成。罢了罢了,来。”我抬起胳膊,扭过头去。
这皂角水触及伤口,倒不是剧痛难当。原先我干仗从石碓上滚落,磕坏膝盖,方姨拿烈酒一淋,疼得我死命挣扎,人高马大的胖子都险些按不住。
乡野间一时寻不到蜂蜜,仔细清理过伤口,只能暂且包扎应急。
其后,我俩便陷入微妙的尴尬中。
“弄吧,事急从权。”我惜命如金,利索背过身去,解开衣带,撩起短袄,露出后腰。
江恒沉默片刻:“唐突。”
左臂被我胡乱划开,可后腰这处伤,却全未处理,拔那短矢时,尚还好,为清理深处铁锈,必得将伤口外皮剪开些。
这回他先用浓盐水净过剪刀,甫一挨上来,疼得我浑身乱颤,若非自视铁汉,不肯落面子,怕是又要一跳八丈高,八百个胖子也按不住。
好容易处理完,我已浑身脱力,喝过几口盐水,换过衣衫。江恒又裁布做三角巾,悬我左臂,扶着我缓步走出屋外。
门一开,乍然见好大一群人。
绯袍官就有两人,还有四五个绿袍官立在后面,见门开,便乌泱泱下跪。院外停一辆马车,憧憧人影间,依稀可见“京兆府”“回避”“肃静”等仪仗牌。
权知京兆府事小心谨慎不住赔罪。江恒倒也不曾为难,只是一手搀我,一手掩我面容,护我上车。
马车晃悠缓行,我极尽忍耐撑坐,无奈伤得太过不巧,左臂不能使力,以右臂支撑又牵扯住右后腰,往后靠坐也压住伤口,又不便横陈躺下。
苦撑半晌,我嘴唇发颤,眼前发黑,实是撑不住,不得不窘迫求助:“仙儿,扶我一把。”
江恒稍一迟疑,伸手揽肩相扶。
晕头晕脑肩颈相依,我缓过劲儿来,只觉极不自在,忽又想起成冲一事,再三斟酌道:“闹这一出,实在对不住。原本今日有事相求,心中着急,才没安排妥当。”
江恒扶肩的手忽而一紧,复又微松,问:“何事?”
“先说好,我已成这样,你可再别骂我。”我小心翼翼道。
江恒肩膀微僵,良久,涩声问:“何事?”
我犹豫再三,略微抬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这趟出门,顺路捡回个……通缉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