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那县令看着膘肥体壮实则胆小如鼠,还不等严刑逼供便全招了,下梁歪得近乎散架上梁自然正不到哪去,顺着这条线还真查出了一串贪官污吏。三更已过,萧宁却睡意全无,他低垂着眼帘,视线在文书中那一个个名字上面扫过,跳动的烛火倒映在他的眸光中,掩去了眼底纷乱的情绪。
他轻叹一声搁笔合上展开的文书,静候在门边的内侍见状正要侍奉他歇息,他却冲对方摆了摆手,能服侍储君左右的人自然机敏非常,几名内侍立即会意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萧宁静默地坐在案几前,轻轻地将沾在指腹上的朱砂蹭去,他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许久,神色晦暗不明。良久后,他起身走进里间,转过屏风的瞬间身体骤然绷紧了——一人正斜倚在窗边,冲他淡淡一笑。
深更半夜屋里突然多了个人,这事简直太恐怖,不是撞鬼就是有人行刺。萧宁不信鬼神之说,他毕竟是当朝储君,面对这来路不明的“刺客”没有半分惊慌,反而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见他这般反应,微微抬了下眉,平静地回道:“不是恶人。”
此人声音十分清朗,辄一开口萧宁便觉得格外耳熟——他竟是白日那个说书先生!
可二者的相貌却无半点相似之处,白日的说书人五官平平,是个往人群中一钻便能立即消失不见的大众脸。面前之人一袭落拓青衫,眉眼很淡,却更显得神清骨秀、阳煦山立,那种浑然天成的风骨只要看了一眼便令人难以忘怀——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心有山海,静而不争。
萧宁虽然没有刻意提高声调,但两人的说话声足以让候在门外的内侍们听见,但此时他们却跟聋了似的,竟没有一人发觉异常。
那人察觉到萧宁瞥向门外的视线,轻笑一声道:“小殿下不必紧张,我并无恶意。”
萧宁并没有因为此人的示好便放松警惕,他依然不带丝毫感情地注视着对方,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你是何人?”
少年的嗓音分明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在昏暗的房间内响起时却显得沉静如水,他声音依旧不大,比起刚才却更添了几分压迫之感。
“我叫谢桓,一介修士。”青衣人这回倒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萧宁的问题,他见对方没有回应,便伸手向空中虚虚一抓,一张泛黄的符纸跃然指尖,“模糊相貌的障眼法有许多,不入流的小把戏而已。”
他视线越过萧宁望向门口,“隔绝视听的方法也有许多。”
萧宁对修士没有半分好感,当朝皇帝崇尚玄道,甚至将皇宫正殿布置成了自己的私人道场,不仅天天忙着炼丹,还广纳“各路神仙”,然而在萧宁看来,那些“张道长”、“王仙人”之流不过是来骗取官职赏赐的庸碌之辈。他虽不懂玄门修行,却也知晓修士大多看重因果,不愿贸然沾染朝堂之事,这等“毛遂自荐”的多半是江湖骗子。
谢桓气质过于出尘脱俗,又许是因为他确实有些真本领,萧宁很难将其与宫里那些坑蒙拐骗之流混为一谈。谢桓交代自己的身份之后,萧宁绷紧的身体反倒渐渐松弛下来——以对方的本事,想要刺杀他不费吹灰之力,根本无需在这儿东拉西扯。
“先生不静心清修,又大费周章扮成说书人,找我所为何事?”虽知对方并无恶意,萧宁的态度依旧冷淡。
谢桓却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不悦,只听他平和地应道:“我修的是卜算易数一脉,你的命格很特殊,我便想来见见你。”
他停顿片刻后又道:“如今看来传言非虚,殿下确实一心为民,若你为国君,定能使四海升平、天下安定。”
大齐的国祚至少还能再延续百年。
比之白日里假扮说书先生时,他此刻周身的人气儿淡了许多,话语间几乎没有情绪外露,他的言辞虽有肯定之意,却不带丝毫谄媚,就像是一位后世的史官对那些岁月中的过客做出简洁而中肯的评定。
谢桓既有诗囊才调,又具酒星风骨,平心而论,萧宁往日里对这类气质优雅淡然的人其实颇有好感,但此刻他听着听着却忽然笑了,“我一介凡夫俗子,不懂先生所修之道,但是……”
他抬眼与谢桓四目相对,宁静的漆黑眼眸中仿佛有一捧火在燃烧,“我向来不信命数之论,治国安邦依仗的是学识与心性,并不是命格。”
萧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谢桓,后者同样打量着这位年纪不足他零头的小殿下,似是在思索着如何措辞。
谢桓所经历的岁月远比齐朝的历史要长,他曾亲眼目睹过这个宏伟王朝的兴起——昔有武帝振臂高呼,一怒而安天下。然而,就如美人易老、英雄末路,四百年对凡人而言很长,长到足以让一个泱泱大国被虫豸一点一点蛀空,从风流鼎盛逐渐转向颓唐衰落,最终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滚滚逝去。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曾经多少彩衣花绶,哪来什么千秋不老,至多一笑风流。
一些事并非人力所能及,天时与地利皆不可或缺,但正是因为后两者不可强求,人们才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己身。
半响后,谢桓道:“人有命数,国有国祚。”
天机不可泄露,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够了。
萧宁的面色依然平静,内心却猛地一颤,以他的聪慧怎会听不出谢桓的言外之意。
“先生。”他广袖中的手不禁攥紧了,声音中带了几分沙哑,“我依旧认为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简单四个字掷地有声,倾诉着少年人的一片赤子之心与那热烈得近乎悲怆的衷肠。
谢桓的眸光终于微微颤动了一瞬,但很快便重归平静,他没有否定萧宁的观点,只是将话题岔开,“白日你清剿云台山的冒名修士,也算是为玄门做了一件事,我今夜来也是为了还这桩因果。”
谢桓边说边屈指在空中绘出一个金色的玄妙符文,还没等萧宁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那符文便化为一道金光径直没入他的眉心,那颗鲜红的小痣上流转过一抹淡金色的光华,而后在夜色中归于沉寂。
“先生这是做什么?”萧宁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却没感觉到丝毫异样。
“平安符的一种,可挡一劫。”谢桓不欲多做解释,他轻轻推开窗户,皎洁的清辉顿时洒落满身,宛如笼了一层轻纱,“我无法离开门派太久,就此别过,来日有缘再会。”
言罢,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如银的月色中。
谢桓离开后,萧宁熄了烛火却迟迟没有歇下,他回忆着谢桓方才所言,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屋内静默地站了许久。
另一边,回到归墟之后,谢桓又重新起了一卦,卦相所示同之前并无变化,他以易数入道,自然能看出这位年轻的储君有紫薇星入命宫,也就是所谓的天命之人。如果将每个人的命格视为筹码,天命之人所得的筹码便格外大,这世上大部分人折腾一辈子都难以在世上掀起什么风浪,但天命之人一个无心之举都可能牵动着整个世间。
所谓天命,比起天道的祝福,更像是一种诅咒。
不知命者亦不信命,愈是能窥见天机之人便越笃信天道,谢桓并不认为二者孰对孰错,只是有些人选择一条路,有些人选择另一条罢了。从卦相上看,大齐的国祚如同风中残烛,用不了多久便会燃尽,如今的储君……则会成为归墟下一任的守陵之人。
***
此次东巡持续了整整一月,东境是玄门云集之地,修士虽不想牵扯凡俗事务但基本的面子还是给的,无非是置几盏茶、派些善言的弟子陪皇帝清谈一场,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皇帝一路上兴致盎然,随行的一干官员却忙得焦头烂额,不仅要向大小玄门呈上拜帖,还要按太子的吩咐暗查郡守倒卖贡酒之事。
回京后萧宁熬了好几个大夜,斟酌出一封措辞得当的折子,挑挑拣拣陈明了郡守、县令以及白云观官匪勾结的罪状。皇帝得偿所愿心情颇佳,又见自己最得意的儿子为民办了件好事,于是御笔一挥,下旨将一干贪官污吏缉拿归案。
皇帝回京时还是月初,等到这桩案子彻底了结已至月末,下月初三是葛平的生辰,他生拉硬拽将萧宁拖到朔王府里,扬言要不醉不归。齐朝的王都在东境,朔王的封地在中州以北,正是老祖宗当年帮武帝征服的那一片土地,二者相隔万里。齐朝的规矩是武将非诏不得入京,朔王只有每年进京述职时才会在京城的王府小住半月,府上平日里也因此颇为冷清,只有葛平和一些朔王府亲卫。
葛平倒不是因为眷恋京城的丝竹笙歌而赖着不走,他父亲手握重兵又非天家人,纵使皇帝再不理朝政也心存忌惮,便婉言将葛平这位独子留在天子脚下当人质。当今圣上是位体面人,既达目的自然也给足了朔王面子,特准葛平与诸位皇子一同读书习武。
朔王戎马半生,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沉溺于京城花团锦簇的温柔乡,葛平幼时虽顽劣,但体内流淌的是武将的血,加之朔王府家风严正,治学与习武他自幼便没落下,也因此与同样勤勉的三殿下熟络起来了,二人性情相合,久而久之就成了至交好友。前一阵他们皆忙于东巡与贡酒之事,眼下案子了解终于得了空闲,葛平逮住这个机会便铆足了劲儿打算狠狠灌萧宁几杯。
萧宁自那夜对谈之后一直难以释怀,他虽不信命数,但也不认为谢桓所言是无稽之谈——大齐积弊已久,若不设法整治,再宏伟的大厦也将倾覆。
生辰那晚葛平想一醉方休,萧宁却兴致缺缺,二人酒量都不大,酒过三巡后眼神都渐渐迷离起来。
人造湖的水榭上,葛平拎着酒壶斜倚栏杆,眯着醉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京城时下风靡的小曲,“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他唱到此处时见萧宁盯着酒杯发呆,便笑着从果盘中捡了颗枇杷往对方脑袋上砸,“后边怎么唱的来着?”
萧宁虽有些醉了,但常年习武练就的本能令他身体比头脑率先做出反应,他一抬手精准接住葛平砸来的枇杷,盯着黄澄澄的果子看了片刻才意识到葛平在跟他说话。萧宁轻咬了一口枇杷,酸甜的汁水解了些醉意,他笑着对氤氲在夜色中的少年郎道:“我唱曲走调。”
葛平自然没打算轻易放过萧宁,此处没有外人,两人私下里不计较尊卑,他便借着酒劲又朝萧宁扔了枚果子,“今日我生辰,太子殿下就纡尊降贵一下呗。”
“等再过些年你继承了皇位,我就更没机会听了。”他冲萧宁挑了下眉,后者不知为何却在他的眼里读出些许怅然。葛平鲜少露出这般情绪,他总是恣意张扬,好似一碗浓烈的酒。
大概是因为真的醉了吧。
葛平幽微的心绪勾起了萧宁的惆怅,他们现在还可以嬉笑逗骂,把酒祝东风,只求一醉疏狂,等到他真的坐上那个位置以后,大概就无法一同笑闹了吧。
思至此处,他缓缓起了个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只是他一开口葛平便笑了,前仰后合而且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架势。萧宁知道葛平笑他五音不全,便没好气地抓了颗葡萄向他脑袋掷去,后者一身功夫不在他之下,当下便一仰头将葡萄咬住,得意洋洋地呲着牙向他挑衅。
萧宁身为储君,平日里一向稳重,大概是醉意使然,又许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总是一本正经的殿下也起了促狭之心,他手肘撑在桌上,歪着脑袋冲葛平笑道:“汪一个。”
喜提为犬的葛平听了“嗷”地一嗓子朝他扑了过去,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地扭打在一起,不知是谁无意中踹了一脚桌子,一只酒壶被打翻,清冽的酒液泼了他们满脸,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后开怀大笑起来。
夜色中,少年人的眼眸比星斗还要明亮。
葛平笑罢后用衣袖抹去脸上的酒液,问萧宁道:“方才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里,谢桓那句“人有命数,国有国祚”一直盘旋在萧宁心头挥之不去,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与谢桓的相遇,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于是将话题岔开,“北边今年还安稳吗?”
北境是群魔故里,与之相隔一山的大片疆土也因此比东、西、南三境荒凉许多,朔王的封地其实就是曾经蛮人部落聚集的地方。当年的大将军为武帝征服了那片游牧民族纵马驰骋的土地,武帝名义上是封赏,实则是派人震慑,待到后来文帝大兴教化,施行怀柔之策,经过百年的潜移默化才渐渐同化了那个马背上的民族。
然而当今圣上疏于治国,齐朝几百年以来的积弊逐渐显现,蛮人再度蠢蠢欲动,这十余年来大小摩擦不断。
“和往年一样,我爹这几个月没寄信来,等到年末入京述职时便能知晓详情。”葛平见萧宁眉头微蹙,便安慰道:“别总想着万事一肩扛,文武百官又不是摆设。”
萧宁心中并未因此得到宽慰,反而苦笑着道:“跟摆设也差不多了。”
葛平的面色渐渐沉了下去,萧宁的担忧其实并非没有道理,齐朝自文帝开始便有重文轻武的趋势,冗官逐渐成为一大弊病,当今圣上继位后更是招募了一群不务正业的修士,这几年朝堂愈发乌烟瘴气,若真打起仗来能顶上的人委实不多。
不光是北方有隐患,封地在西南的赤王,也就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些年也同样小动作不断,况且就算不提赤王,西南一带的山匪也是一大祸患。
“别担心,即便真要打仗,还有我爹、有我呢。别看我这样,也是在军营里混过的。”与萧宁的文雅清隽不同,葛平的五官浓重又棱角分明,他严肃起来时脸上的肌肉线条微微绷紧,将恣意的少年气恰到好处地压下了几分,为那副张扬的面容平添了些许稳重。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葛平直接提壶将残酒一饮而尽,皎洁的月光为他披上一件银色的轻甲,“朔王府世代簪缨,我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萧宁连忙打断了他,“怎么生辰说这个?怪不吉利的。”
“你不是向来不信什么吉凶吗,怎么这会儿却在意起来了?”葛平听罢反倒笑了,他的眼神因着醉意而有些朦胧,可眸中的一点亮光却始终没有熄灭,宛如漆黑的夜里随波荡漾的一盏河灯。
随着酒劲上头,他的声音也逐渐模糊不清,“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一定死在你之前……”
“休要胡说!”萧宁心中一惊,正要出言责他,话音却戛然而止——
年轻的世子睡着了。夜色温柔,轻梦如酒,华贵的织银锦袍上酒痕交错,微凉的晚风旖旎地抚过他的鬓角,拨乱了额前一缕碎发,栏外杏花落了少年满头。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增广贤文》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思帝乡·春日游》韦庄
师父和葛平的cb是无比好磕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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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番外三:师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