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
晏明殊安静地注视着自东方席卷而来的魔气,上一刻还晴朗明净的天空瞬息之间被滚滚浓烟似的黑云笼罩,天地霎那间喑哑起来。
“大司命,眼下情形该如何是好?”一名天闻阁的弟子站在晏明殊身侧,忐忑不安地望向对方,可他无法从晏明殊的神色中读出任何情绪,即便大难临头,对方面容上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淡然,和曾经的阮冰心一模一样。
“无妨。”晏明殊看了一眼那名焦虑不安的修士,又重新将视线投向东边,“让玄门百家保护好凡人便是,至于其他……已有解法。”
东境,须弥秘境之外。
舒怀玉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沈明澈见她醒来,眉眼间刚掠过一抹喜色,眼神却蓦地僵住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脑海中掠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这是她吗?
缭绕舒怀玉周身的淡金色光晕渐渐褪到眼底,原本黑沉如墨的桃花眸几乎被映成金色,那双眼睛宛如无底之洞,却又不是空无一物的虚无,仿佛能容纳世间的一切。总而言之,这绝对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天道降临在了她身上——和舒怀玉曾在镜湖幻境中看到的未来之景别无二致。
“我有办法消解心魔。”舒怀玉瞥见沈明澈眼中的惊愕,却没有过多解释。她视线落在指间的同心结上,心魔无法侵占她的心神,沈明澈留的后手也就没用了,她本想将这有些碍事的绳结摘掉,正欲动手时却不知怎么想的又停住了。
这时,舒怀玉忽然抬起头望向天际,压抑的黑云中一股强大的气息正在迅速接近,她目光穿过密布的浓云落在被魔气裹挟的那人身上,“正好,也省得我去找了。”
沈明澈闻言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道:“你要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舒怀玉读出对方内心的不安,这一次却全然没有理会,反而趁沈明澈失神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封了他的穴道,又迅速在周遭落下一道灵力屏障保护其免受噬灵阵侵扰。她如今继承的是谢桓的路,悟道之后过不了多久便会和他一样神识归于天地,没功夫和沈明澈解释了。
沈明澈根本没料到舒怀玉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偷袭,他被禁锢了灵力后与凡人无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消失在黑云中。沈明澈心里忽然空了一大块,那是一种手足无措的失落,即便他再怎么自欺欺人,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舒怀玉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从她自封印之地回来的那一刻起,沈明澈甚至无法确定眼前的“她”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浓重的魔气中,舒怀玉提着君心与面前的男人四目相对。裴微,或者说是心魔也同样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透过那少女式的眼眸注视着他无法触及的天道。
舒怀玉对心魔的到来并不意外,天道与心魔本就是一体两面,互相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心魔第一个要排除的隐患自然是为天道代言的她。两人对视片刻后,心魔率先按捺不住了,祂轻轻动了下手指,周遭的魔气立即铺天盖地向舒怀玉涌去,后者也毫不示弱,起手便是最后一式无欲则刚。
然而当魔气侵入舒怀玉识海的瞬间,她的剑停住了,而后骤然卸下所有防备,将自己的识海向心魔完全敞开。
就在心魔察觉到异常正要从她识海中撤离时,一道清越的铃声在世间一切具有灵气的地方响起。心魔布下的噬灵阵虽是吸取生机的阵法,但仍要靠灵力催动,噬灵阵横跨九州,应灵铎的声音也因此响彻每个人的耳畔。
霎那间,舒怀玉的识海仿佛化为一个无底之洞,强大的吸力源源不断地从中迸发而出,心魔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惊慌的神色——祂进入舒怀玉识海的部分被迅速分解,就像滴水汇入沧海。
心中有道,即是飞升,因而众生皆可得道,只是心中的清明只能停留一瞬,而后便被俗世纷扰湮没了。舒怀玉悟道后,修为虽然还在出窍,但心境却与天道无异,因而可与万物共感,将自己的识海与众生相连,她要抓住的就是那稍纵即逝的一瞬间。舒怀玉需要一个契机让所有人同时凝神静心,比如说听到应灵铎声音的一刹那,这或许就是晏明殊将大司命的信物借给她的原因。
若将心魔比作一瓶毒药,那么众生的识海就好似汪洋大海,将一瓶毒药倒进一望无际的沧海之中,每一滴海水与先前相比其实并无变化,但原本的毒药却消失不见了。心魔从众生心中诞生,如今又回到了众生心里,解铃还须系铃人,谁种下的因,便由谁来偿还结出的果,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不……不要……”但无论心魔如何挣扎,却始终无法抵抗那股强大的吸力——即便能毁天灭地比肩神明,终也抵抗不了芸芸众生的意志。
此为「事在人为」。
随着最后一缕黑雾消散,阴暗的天空重新放晴,宛如长夜破晓。于此同时,失去了力量源泉的噬灵阵终于停止了运转,在修士们惊诧的目光中,上一刻还横行无忌的活死人大军忽然间不动了,一个个宛如木头人似地乖乖定在原地。
一缕阳光照在裴微或者说是周斐苍白的皮肤上,他缓缓睁开双眼。自从被心魔侵蚀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世间,看这虽然千疮百孔却依然富有活力的世界。
“你们竟做到了……”周斐从空中俯瞰着连绵不绝的山脉,随后将视线投向舒怀玉,他的眼神有些朦胧,像是从一场经年的噩梦中醒来,只是一觉睡醒便已物是人非了。
忽然间,他笑了,边笑目中边涌上雾气,在这意味不清的笑容中,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得透明。丝丝缕缕的灵气从周斐身上溢出,随后化归地脉,被噬灵阵夺取生机后枯黄的草木重新泛起绿意。
舒怀玉注视着周斐逐渐淡化的身躯,面无表情地提醒道:“修为散尽,你会死。”
周斐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轻轻哼起不成调的小曲,略带沙哑的声音被风一吹便听不见了,曲调压抑低沉时断时续,蕴含着化不开的悲意。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他虽被心魔侵占识海,却仍保留着期间的记忆,自然知晓心魔借他的身体做了什么,即便不是出于本愿,他如今也不知如何面对世人。
舒怀玉并没有阻止周斐,只是静静地见证着这位师伯走完自己人生的最后一程。周斐这一生很苦,苦到无人倾诉,即便在最后的最后也只能低吟一首仅有自己能听清的挽歌。
“问人生,此凄凉否……”
然而这一问,无人能答。
修为散尽魂飞魄散的那一刻,除了周斐本人,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究竟是遗恨还是释然,但无论如何,他解脱了。
目送周斐消失后,舒怀玉御剑从空中落下,刚想给沈明澈解开穴道,对方却直接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沈明澈的手在抖。
舒怀玉目光落在自己被沈明澈握住的手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逐渐变得透明,这个过程不同于方才周斐的死亡,不但没有丝毫痛苦,内心反而无比宁静,身体前所未有地轻灵,就像雾一样,一阵微风拂过便能消失在阳光里。
舒怀玉平静地解释道:“我曾接受了师祖的传承,悟道之后将与天地融为一体。”
她每说出一个字,沈明澈眸中的光便黯淡一分,明明他就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舒怀玉却无端生出一种错觉——
他好像快要死了。
“抱歉。”舒怀玉读得懂沈明澈的情绪,但以她如今清净圆满的心境来看,他与世间千千万万的人无异,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她对在泥沼中挣扎的众生抱以怜悯,但也仅此而已。
“没事的……”沈明澈轻轻松开舒怀玉的手腕,眼底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恭喜,小仙君现在是一位真正的仙君了。”
忽然间,他弯着眸子露出一个明媚活泼的笑容,“哎,那你说我以后给你塑个像逢年过节拜一拜,你能不能保平安啊。”
还没等舒怀玉回答,沈明澈便自说自话地继续道:“你喜欢什么香?檀香行吗?”
紧接着他又迅速否定了自己,“不行,你之前一直嫌檀香味道太冲,给你烧这个我怕是要倒大霉。”
舒怀玉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沈明澈近乎亢奋地喋喋不休,那人笑靥如花,满面欢欣,目中却仿佛有个黑洞,将一切真情实感尽数吸了进去。
他说着说着就没声了,目光直直地落在前方,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自己发呆。突然,他眼尾泛起一抹近乎病态的潮红,一路晕开到耳根,令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喝醉了似的。
“我想……”沈明澈上前一步,他低垂着眼帘,像是用尽平生所有勇气贴着舒怀玉的耳廓轻声道:“我想和小仙君双修,好不好?”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沈明澈轻轻张开手臂环住舒怀玉纤细的腰身,都不敢用力,像是捧着一盏即将熄灭的残灯,恨不得将自己连皮带骨掰开了、揉碎了、燃尽了,来续上那如豆的烛火。他将自己的下巴搭在舒怀玉的肩膀上,梦呓似地低语道:“小仙君,你知道吗……我是恶名远扬的星华宗主,在群魔乱舞的北境待了那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啊……”
他唇齿微启,像是说着世间最动人的情话,“我是恶人,自然想要……亵渎神明。”
然而下一个瞬间,沈明澈突然抬起脸狡黠地笑了几声,“嘿嘿才怪!当然是逗你玩的啦!”
言罢,他川剧变脸似地又换上一副柔情款款的面孔,轻声道:“小仙君,我可以抱抱你吗?”
这本是他与舒怀玉之间的一句“暗语”,是两人在上元夜那个漆黑的房间里心照不宣的默契,如果是曾经的她,一定能明白。
可沈明澈像是怕极了,不等她给出答案便先行填上了错误的解。他手臂微微用力,故作欢喜抱起舒怀玉原地转了几个圈,后者也没有反抗,就平静淡漠地注视着他,任由其胡闹。
沈明澈放下舒怀玉已经变得半透明的身体,笑颜逐渐褪去,一声不响地注视着那双金光流转的桃花眸,忽然将她搂紧了。他将脸埋在舒怀玉的颈窝里,身体不住地发抖,终于发出了一声濒临崩溃的呜咽。
他眼角的盈盈润泽顺着脸颊淌下,沿着舒怀玉的脖颈滑落,一直流到她的心口,而后“滴答”一声坠入对方的心湖,那汪凝滞不动的死水竟泛起了圈圈涟漪。舒怀玉忽然想看一看他的识海,看一看里面究竟有什么能让一个人痛苦至此。
舒怀玉进入沈明澈识海的瞬间,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天上大雪纷飞,地上却赤红一片。不远处,一位少女模样的人搂着一个男孩跪坐在红与白的间隙中,对他轻声道:“你是个好孩子。”
舒怀玉视线落在那两人身上——这正是曾经的自己与十二岁的沈明澈,唯一与过去不同的是,“她”的无名指上系着一根雪白的同心结。舒怀玉抚摸着那个轻巧的绳结,目光停在男孩婆娑的泪眼上,沈明澈长大了之后很好看,小时候更是惹人怜爱,那张粉雕玉琢的包子脸一皱,便叫人觉得整个天地都错了。
他真可爱——舒怀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么一个想法,明明众生于她眼中已无区别。
同心结的一端系在过去的自己手上,另一端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舒怀玉顺着丝线一路向前,眼前的景物倏地变换,等到视野再度清晰时,她发现自己正处于大雨滂沱的密林中。几步之外的参天大树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轻轻靠在少女的怀里,悄无声息地落了泪。
那还是“她”与沈明澈,这一幕发生在玉琼楼灭门之后。
舒怀玉蹲下身仔细端详着沈明澈的脸,虽然被血污抹脏了,却依旧漂亮得举世无双,顶着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作妖,似乎也没那么可恨了。思至此处,舒怀玉忽然愣住了——“可恨”这个情绪为何会出现在如今的她心中呢?
舒怀玉沿着“自己”无名指上的丝线向密林深处走去,忽然间青葱的松柏消失不见,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她方才将自己的识海与沈明澈的相连,现在是转了一圈又走了回来。
风很猛,雪很大,那根雪白的丝线几乎和皑皑白雪融为一体,她摸索着一路向前,发现丝线的尽头缠绕在一个深埋雪地的白茧上,她屈指敲了敲茧壳,听见一声闷闷的回响——是空的。
正当舒怀玉思索这茧壳包裹的是什么时,她无名指上缠着的同心结忽然发出一阵微光,而后自动解开重新化为丝线从她眉心钻了进去。
这是一段她曾自己取出来的记忆——仅一墙之隔,外面是璀璨的灯火和鼎沸的人声,里面是漆黑的房间和红色的绸缎,还有那个潮湿热烈的吻。
与初尝情爱的人。
无欲,究竟什么是无欲?是荡平了万种心绪、千般衷肠?还是一切正好,因此别无所求?
霎那间,仿佛有人抡起重锤在舒怀玉心头狠狠砸了一下,那汪平静的湖水激荡不休,宛如投入了一块巨石。她忽然想起宁晏清消失前的谆谆教诲——你要走一条怎样的路?
元初仙君那略带期许的话语再度回响在她的耳畔——你其实比你师祖还要有灵性。
你的道真该如此吗?
——天道如是说。
那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很不得了的东西——人们都说最无情者为苍天,可天道本就是从人心中诞生的啊,人皆有情,天道又怎会无情?
就当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雪地里的那枚白茧忽然裂开了一条缝,与此同时一缕阳光照透厚重的云层。伴随着噼里啪啦的一串脆响,茧壳片片龟裂,一朵洁白的小花迎着暖阳奋力生长。
千般万种情感再上心头,沛然莫御,渐成江河之势,呼啸着朝记忆深处的雪色身影奔涌而去。
那是她的红尘。
乌云散尽,积雪尽数融化,洁白的花朵漫山遍野地盛放,心中原本的荒原顷刻间化为万亩花田。
与此同时,天闻阁的仙历上,「楹圭」彻底消失,两个全新的字缓缓浮现。元初仙君用毛笔在身边的墨池中沾了沾,微笑着在宣纸上写道——
“舒怀玉,中州人士,后为归墟弟子,师从宁晏清,消解心魔后飞升,仙号「尘心」。”
现世中,舒怀玉蓦地睁开双眼,原本已经变得半透明的身体骤然复原。虽然在识海中折腾了许久,但现世中仅过了短短一瞬,她捧起沈明澈贴在她身上的脸,轻声道:“低头。”
沈明澈还没反应过来,朦胧中只是下意识地照做,下一刻,熟悉的寒梅冷香扑面而来,舒怀玉踮起脚尖含住了他的嘴唇。
不同于第一次的生涩稚嫩,这个吻前所未有地强势,带着剑修与生俱来的锐气,她直接霸道地扣住沈明澈的后脑,势如破竹般撬开对方的牙关将他的舌头推了回去。
沈明澈有那么一刻甚至无法呼吸,他近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舒怀玉不是来接吻的,是来杀人的。
她很有灵性,学什么都很快,无论是剑法还是亲吻自己的道侣。
舒怀玉一点一点厮磨着对方的唇瓣,直到尝到了一丝腥甜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沈明澈错愕地看着她,染血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都失败了。舒怀玉也没抢他的话,只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朝他微微勾了下唇角。
过了良久,沈明澈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嗓音颤抖地问道:“你……你回来了?”
“我说过,‘之后我会找回来的’,绝不食言。”舒怀玉的语气所未有地轻快,“我是自红尘中来,又往红尘中去的小仙君。”
沈明澈又愣了片刻,忽然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他眼眶依旧湿润,却没忘记插科打诨,“那你还娶我吗?”
舒怀玉理所当然地道:“当然娶啊。”
沈明澈注视着自己的道侣,幽幽地来了一句,“你不像来娶我的,倒像是来打我的。”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过往的一切苦难皆泯于其中。
三千红尘人间客,乾坤朗朗照君心。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金缕曲二首》顾贞观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此凄凉否?——《金缕曲二首》顾贞观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南怀瑾
原理类似于稀释浓溶液,反派死于没学过化学(确信)
还没完结!!明天再撒花!正文明天还有一个尾声,后边还有三十章番外等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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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诗酒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