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梳子从发间刮过发出均匀的“沙沙”声,沈明澈头发又长又多,舒怀玉一手根本拢不过来,而且沈公子不仅发量惊人,发质还好得出奇,舒怀玉手指从他发丝间滑过,触感像是摩挲过顺滑的绸缎。
沈明澈方才被舒怀玉摆了一道,心情非常不爽,若他真是只孔雀,恐怕早就奓起了身上每一根羽毛,他诚心要给舒怀玉捣点乱,偏不老老实实坐好,跟个不倒翁似的在凳子上坐摇右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凳子上有针扎他屁股。
然而舒怀玉方才小胜一局,心情极为舒畅,根本没把沈明澈的挑衅放在眼里,他爱晃就晃去,反正拽疼了也是他自己的事儿。沈明澈晃悠了半天见舒怀玉丝毫没有发作的意思,终于沉不住气,主动挑起了话头,“过了这么久,你竟还记得这事。”
舒怀玉“嗯”了一声,尾音难得愉悦地上翘,像条小猫的尾巴,蹭得沈明澈心里痒酥酥的,他边晃荡着脑袋边道:“你知道给别人梳头是什么意思吗,就嗯。”
舒怀玉记得当初沈明澈就跟她说过这话,那时只觉得此人莫名其妙,张口就把他怼了一顿,现在回味才反应过来,这人看着没心没肺整天张个大嘴“哈哈哈”,其实心里是那样的细腻敏感。
哎,有点可爱。
她想到这里,心中的愉悦感又上了一层,再度轻快地“嗯”了一声。沈明澈听见之后坐不住了,他身子向后一仰,整个人几乎撞进身后之人的怀里,舒怀玉刚拢好的头发被他这么一乱动又散了。
“仙君,你来真的?”
舒怀玉闻言眉毛一扬,道:“怎么,你刚才自己说的,现在想要反悔?”
“不是!”要不是舒怀玉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肩膀,沈明澈差点直接蹦起来,就好像那凳子能张嘴咬人一样,“我是说……”
他停顿了半天,方才小声道:“真、真是你娶我啊……”
“都一样。”舒怀玉扣着对方的后脑勺将那颗脑袋推了回去,她甚至觉得合卺礼不过是个形式,有没有都无所谓,可她是真的很想见见这人凤冠霞披的模样,一定举世无双。
“小仙君啊小仙君,你是真的变了。”沈明澈依旧像个大豆虫似的乱晃,脑袋顺着舒怀玉往后拢头发的动作一点一点的,“如实交代,跟谁学坏的。”
“还能有谁?”舒怀玉用簪子给他盘发髻时,指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擦过对方的脸颊,看着镜子里肉眼可见地红起来的耳朵,她不紧不慢地将后半句话补全,“近墨者黑了。”
这句话说出来,沈明澈又是一个不吱声,他今天算是输了个底儿朝天,谁能料到如今“攻守之势易也”!
“好了。”
沈明澈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最终给出了一句委婉的评价,“可以继续努力。”
舒怀玉知道这人在故意找她的茬儿,便冷冷地“嗤”了对方一声。
沈明澈却丝毫没有生气,他坐着凳子转过身来,又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我想看你的剑。”
舒怀玉拿出君心递给他,沈明澈摩挲过那柄通体雪白的长剑,指尖停留在剑身上那两个小字旁边。
“君心……是个好名字。”
尘世再相逢,君心仍似我心。
他将长剑还给舒怀玉,“这字有点像师父。”
“就是师父的字,这事说来话长。”舒怀玉想到宁晏清给她留下的烂摊子,不禁有点头疼,她接过君心,将其重新收回自己的灵骨中。
在识海中看到君心时,她内心其实是不安的,君心的诞生就意味着她离多年前镜湖幻境中那个无情无心的“祂”更近了一步。不过现在,舒怀玉倒也不是很担心了,她有心,也有情。
“你当时在秘境中究竟……”这时,前院传来的喧闹声打断了舒怀玉的话。
“回来得还挺早。”沈明澈听见声音笑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还是年轻人精力旺盛。话说回来,乔翎那小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提到此事,舒怀玉的面色渐渐沉了下去,“她父母都已不在了,京城于她而言是个吃人的地方,逍遥门也不会再收她。我自然愿意留她,可那孩子还不是修士,日后是否要走这条路还要看她自己的打算。”
“这你不必犯愁。”沈明澈眼睛一弯,笑道:“现在已经是了。”
他捕捉到舒怀玉眼神中一闪而逝的惊讶,解释道:“当时你受伤昏迷,她把我误当成追兵,情急之下一剑入道。”
“那孩子也是剑修,性情跟你有些像,是个好苗子。”他狡黠地勾了勾唇角,“小仙君,这送上门的弟子,你若是不要,我可要再收一个徒弟了。”
舒怀玉回想起唐赭苦于沈明澈的压迫惨兮兮地当牛做马的样子,义正严词地阻止了他抢徒弟的行为。
乔翎虽然比同龄人早熟,但毕竟也还是个孩子,乍一见到舒怀玉立即吱哇乱叫地扑了上去。和乔翎一同扑上去的还有柳青青,只不过前者鼻涕一把泪一把,后者则是一副不揍死你不算完的架势,舒怀玉把这身心都是孩子和岁数成精但心性仍是孩子的两个人安抚好后只觉得心力交瘁,好在剩下一个唐赭惯喜欢做隐形人,默默退出鸡飞狗跳上二楼查账本去了。
舒怀玉跟乔翎说过自己的考量之后,对方当日就行了拜师礼,一屋子人热热闹闹地折腾了一下午,而等到该用晚膳时,沈明澈与舒怀玉两人却双双不见了踪影。唐赭正可怜兮兮地左手拎一个锅盖,右手提一柄长勺,挨个喊人吃饭。乔翎出身帝王家,幼时礼教一向严格,因而生活作息也非常规律,早就乖乖地上桌坐好。
唐赭管不了大人的事,也不敢多管,便去寻柳青青,隔着大老远却看见一副“青蛇狂舞”的震撼景象,他犹豫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上前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
那绕着房梁上蹿下跳的青蛇听了这话“唰”地一下从横梁弹射到地面化出人形,吃了炮仗似地开口便骂,“狗男女!狗男女!这破地方姑奶奶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唐赭大概猜到了事情的走向,但他当老好人当惯了,出于让对方发泄一下的目的,还是顺着柳青青的话往下问道:“嗯……姑奶奶所以发生什么事情了?”
柳青青语速飞快,口中噼里啪啦打算盘似地蹦出一大堆字来,唐赭刨去其中占比多达一半以上的骂人话,将剩下那些颠三倒四的句子重新整合了一下,明白是沈明澈带着舒怀玉出了门,后者直接将这蛇撂在家里了。
而被柳青青口诛笔伐的二人此时正围着一张石桌坐在湖心亭中,头顶夜幕低垂,星汉如练,一派安宁祥和,但两人来此却并非单纯为了谈风弄月,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是时候该好好聊一聊了。
虽说是谈正事,那座湖心小亭中的氛围却并不严肃沉闷,石桌上烧着两个小碳炉,一个火上烤着浸了糖的栗子,另一个里边温着一壶酒。炭火安静地燃烧,暖烘烘的热气直往人脸上扑,淡淡的烟味和栗子的甜香与酒的醇香氤氲在一起,闻起来教人觉得慵懒倦怠。
是冬天该有的味道。
舒怀玉出门之后才意识到现在竟已是正月,再过两日便是上元节,方才一路走来时便见不少人家门口都准备上了花灯,只是尚未点起。喜庆的节日氛围之下,暗潮依旧汹涌澎湃,入出窍境界之后,舒怀玉对灵力的感知更上一重,她清楚地察觉到南塘郡内有不少修士逗留,虽然修为最高也不过凝神,但仙人如此大张旗鼓地入世却是几百年都未曾出现过的景象。
沈明澈漫不经心地用树枝戳着烧红的炭火,他沉疴痊愈后自是不怕冷的,但为了应景还是披了一件雪白狐裘,他将自己裹在雪白的毛茸茸里,显得分外慵懒惬意,“你睡的这些日子,九州算是热闹得要炸开花了。”
他随手在亭子外边落下一道隔绝声音的屏障,外人远看只当是才子佳人在共度良辰美景,“放心,修为不到出窍的察觉不到。”
接着,沈明澈将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捡大的捋了捋。京城的那位在赐死自己的长姐之后跟魔怔了一样,变本加厉地拉拢钦天阁,就好像时不骞才是他亲爹,三十六郡冒出这么多修士也是此事所致。
他将自己和舒怀玉面前的小酒杯倒满,随口道:“延晦朔死了,那些年轻弟子倒是没被难为。”
舒怀玉闻言,拿着酒杯的手一滞,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杯中荡漾的琼浆,轻轻将酒杯放回了原处。和当初的东隅学宫之乱一样,钦天阁想要那几位掌门的命,时不骞此举这是要彻底鸟尽弓藏。
她并未对逍遥门展露同情之意,只是不咸不淡地评价道:“当年的六门这些年大概也察觉到被钦天阁所利用,但为时已晚,与虎谋皮,报应不爽。”
“嗯,倒是省的我一个个杀上门了。”沈明澈面上依旧一副笑吟吟的表情,那温煦笑容配上这番话却显得有些邪嵬。他语气像是在随口说一句俏皮的玩笑话,可舒怀玉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情绪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杀意。
可她也并非善茬儿,向来以直报怨、爱憎分明,因此并未觉得沈明澈此言有何不妥,只是抬眸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仙君你是没见过我的手段,被我抓住直接头拧下来。”沈明澈如今全然抱着一种“待嫁闺中”的心态,有恃无恐懒得装乖,手上做了个“咔嚓”的动作,“封行健的脑袋如今还在秘境里滚着呢。”
“给你能耐的。”舒怀玉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醇厚的酒浆入喉却不辛辣,反倒能品出一股清冽的甜味,就仿佛踏雪寻梅的夜里,站在庭院中合上双眼,静静嗅着那满园幽香。
“你……旧伤痊愈了?”她放下白瓷酒杯,像是不经意间提起似的,但眸光却蓦地沉下去,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一点炭火燃烧的红光,让人觉得这眼神认真而郑重。
沈明澈将对方微妙的情绪变化尽数收及眼底,他分明只是微笑,眼角眉梢被幽微的心绪点染,如同画龙点睛一般,衬得那张昳丽面容分外明媚动人。
“嗯……好了啊。”沈明澈屈指轻弹了一下杯沿,“叮”的一声轻响中,他的视线越过舒怀玉落在微澜的湖面上,“仙君,我给你讲一件旧事……”
他随手拨弄着炭火,将当年六大门派北上除魔的惊心动魄以及那山间古寺的宁静生活娓娓道来,分明是那样波澜壮阔的一段往事,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却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就像是信手翻开史书中泛黄的一页,一切苦难早已湮没在奔流不息的岁月长河之中。
舒怀玉当年在古寺中偶然窥见那段往事的一隅,沈明澈所说的她早就知道了十之七八,却还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沈明澈怀念古寺中平静如水的日子,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因为有那几年的光阴,他记起一切乃至得知归墟的噩耗之后才没有疯魔吧。
听罢,舒怀玉问道:“所以……你在秘境中是因为临济仙君的灵骨才活了下来?”
“也不全是。”沈明澈眼睫翕动,抬眸看向舒怀玉,“当年你留在我经脉里的那道剑气护住了心脉,否则我也撑不到最后。”
舒怀玉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眸光却微微荡漾了一瞬——因果这东西属实奇妙,许多事无非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明澈注视着她,她也同样打量着对方,虽然对于过往的苦难沈明澈总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可任谁都知道经脉尽断、灵骨皆碎后再一寸一寸重塑是怎样一番生不如死的过程,但从眼前之人身上她却看不出一点被苦难磋磨过的痕迹,仿佛只是做了一场经年的噩梦,过去的就真的过去了。
沈明澈轻快地打了个响指,“别胡思乱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同时拥有魔心和道心吗?”
舒怀玉点头,没有道心便不能入出窍之境,若是一开始便因魔入道,修出道心是极难之事,历史上那些出了名的魔修大能大多都是寻常修士走火入魔而成的,故而当年她知道沈明澈同时具有魔、道两心时分外惊讶。
沈明澈右手轻按在自己左胸上,“如今我的道心与魔心相融了。”其实他现在也说不清自己究竟算是修哪一脉的修士,估计这种奇葩普天之下就他一个吧。
言罢,沈明澈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狭长的盒子放在石桌上,用眼神示意对方打开,舒怀玉手指拨开木匣上的铜扣,将那长盒打开一条缝隙时,眼神倏地一下变了——盒子中装着的正是赤霄,而且是修补完好的赤霄。
“难为你了。”她指尖轻轻在熟悉的长剑上抚过,声音有些发紧,天知道沈明澈是怎么在深山老林里找到那些碎得跟天女散花似的残片的。
沈明澈却不以为意,只是道:“我虽找炼器大师修补好了,但毕竟碎过一次,比不上当初了,就当是个念想吧……”
“我也很想念师父……”这是沈明澈第一次和舒怀玉面对面认真聊着他们的师父——那个对于他们二人而言都无比重要的人。
这时,沈明澈忽然噤声了,舒怀玉顺着他的目光向亭外看去,只见纷纷白雪自漆黑的夜空无声无息地飘落,宛如柳絮因风而起。
半响后他轻声道:“下雪了。”
南塘是典型的南国气候,即便是三九天也温暖潮湿极少有雪。
“嗯。”舒怀玉将视线从漫天白雪上收回,“我昏迷的时候,在识海中见到了师父。”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将看到的那两段祖辈记忆娓娓道来,对于归墟的秘密则讲得比较含糊,只说是需要使归墟重现人间镇压心魔。
沈明澈听出舒怀玉言语间的隐瞒之意,却没有追问,只是道:“周斐这个人,有些可疑。”
舒怀玉自然也怀疑过他,只是没想明白对方的动机,总不能是因为叛逆非要跟谢桓对着干吧,况且就算能把天捅个窟窿又怎样,师祖他老人家神识早就与天地同化,这纷落的白雪中说不定就有一片是他。
沈明澈又道:“当时我在秘境杀封行健时,他已经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如果始作俑者与心魔有关,那倒是能说得通了。”
舒怀玉沉吟片刻后道:“我想再去一次须弥秘境,你从秘境中出来,可否还有办法进去?”
自从活尸围攻归云山庄之后,中州以北的大小玄门便结成同盟对操纵活尸的魔修进行多次镇压,诸如昆仑剑阁这等大门派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三个月过去那些魔修已尽数退回北境,明面上看似邪不胜正,但舒怀玉总觉得这事还没有结束。反正剑法的最后一式也不是一时片刻能领悟的,北境的活尸与当年在秘境中遭遇的镜湖水怪十分相似,如有可能她还是想先重回秘境调查一番,说不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可以,我跟你一起去,那秘境本就因临济仙君而成,我如今继承了他的灵骨,可以自由出入……咿好烫!”炉中的炭火即将燃尽,沈明澈正用树枝将栗子刨出,手指却沾到了飞溅的火星,而下一刻另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攥住他被烫得微红的指尖。
沈明澈的手臂线条先是猛然绷紧,而后缓缓放松。因为灵力的缘故,舒怀玉的体温比常人要低上一些,她握了一会儿沈明澈的手,问道:“好了吗?”
“没好,还要。”沈明澈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撑着脑袋歪头看向对方,被握住的手指轻轻蹭了蹭舒怀玉的掌心。那其实并不像一只女孩子的手,既不细腻也不柔软,掌心中尽是些长年累月练剑磨出来的茧子,但被那样一只手握着,却令人觉得分外安心。舒怀玉冷冷瞥了这开始耍无赖的人一眼,却也没把手松开。
等到二人将一炉冒着热气的栗子消灭殆尽,子时已经过了,雪依旧下个不停,为这座繁华的南境之城披上一件素白的夹袄。
两人并肩往回走,在雪中留下两串脚印,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半指深,夜里很静,沈明澈将雪地踩得咯吱作响,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含混不清地道:“冬宜密雪……”
舒怀玉自然地接道:“有碎玉之声。”
沈明澈笑道:“当真是世间觅得一知己,人生何须如初见啊……小仙君,去秘境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哪?”
“京城。”
“干什么?”
沈明澈偏头凑过来,毛茸茸的领子直接蹭到了舒怀玉脸上,“没什么大事,后天是上元节……”
“想带你看万家灯火。”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黄冈竹楼记》王禹偁
沈明澈:不吱声,暗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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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冬宜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