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怀玉记得,那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人还没师父腿高就去单挑后山的妖修,结果差点喂蛇,等她和师兄师姐一起被师父逮回去时,一轮弯月已上柳梢,白天满山飞的白鹤早已一个个在溪边金鸡独立,安详地进入梦乡,除了院外草丛中的阵阵虫鸣,整座山静得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
舒怀玉、宋弦和祁念惴惴不安地站在「三省堂」的正厅里,等待师父的发落。三省堂乃是归墟历代传道授业之所,名字取自儒学典籍中的“吾日三省吾身”,旨在劝诫弟子自知、自律、自省,发愤而图强,知耻而后勇。
这三人今日在生死里走了一遭,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伤,灰头土脸地站成一排,好似一队残兵败将。
宁晏清一袭淡青色衣袍,负手站在三人面前,面上看不出喜怒,依旧是一副温煦和蔼的模样,可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却让三个徒弟有些喘不上气。他端详了这三个不省心的玩意儿好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可知错?”
舒怀玉刚要说话,却被祁念一把抓住小细胳膊抡到背后,祁念生怕这小兔崽子不知死活地来一句“师父,我没错!”,早就和宋弦商量好今天一句话都不让这倒霉孩子说。他面上端着恭敬,心里却涌上一股老父亲般的感慨——师妹啊师妹,为了避免你今天屁股开花,师兄师姐可真是操碎了心啊!
见祁念暂时制住了这小兔崽子,宋弦深吸一口气,道:“师父,弟子知错,错在对师妹照顾不周……”
宋弦话音未落便被宁晏清打断,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三省堂内悠悠地回荡,“还要怎么照顾?我看你们两个是要把她惯上天了?”
宁晏清素日来温温柔柔,像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总让人忘记他是一位去尘剑修,骨子里藏着锋芒,更何况他出身帝王家,甚至差一点就成为了一代君王,辄一动怒,虽无任何疾声厉色,但那股如山呼海啸般的压迫感却令宋弦瞬间噤了声,回过神来时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重说。”宁晏清走到宋弦身前,眼帘低垂,注视着弟子下意识攥紧的双拳,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宋弦根本不敢抬头,盯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师父,弟子……还错在耽于玩乐,疏于修行,以至今日在那妖修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弟子今后定沉心敛性,不耽误一日功课。”
“抬头。还有你,祁念。”宁晏清淡淡地开口,静静注视着两个徒弟脸上紧张的神色,想着教育的效果已经达到,便道:“你们心里既已清楚,我也就不多说了。回去先将身上的伤处理好,再将我教过的经文都抄一遍,七日之内抄完给我。”
最终,他视线落在祁念身后那个小萝卜头身上,他今日是铁了心要给这个小的好好上一课,于是一声令下将这两个准备和稀泥的大的都送走,“怀玉留下,你们两个先回去吧。”
宋弦与祁念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师父的意思,只得领了罚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三省堂。二人出了门却没立即离开,而是鬼鬼祟祟扒在门缝上,心中打定主意,要是师父待会儿要打舒怀玉的板子,他俩就直接冲进去一人抱住师父一边大腿鬼哭狼嚎。
宁晏清瞥了一眼门缝中露出的眼睛,转身背对着大门道:“还不走?是嫌罚得太轻了吗?”
宋弦与祁念闻声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二人对视一眼后,在心中默念“师妹吉人自有天相”,一起屁滚尿流地跑了。
三省堂内,舒怀玉与宁晏清相对而立,屋内长明灯的火光将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舒怀玉低头站着不说话,宁晏清也没开口,两人就这么干站了一柱香的功夫。宁晏清的目的不是让这小崽子在这罚站,要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把腿站断也白搭!
终于,他率先开了口,“说吧,错哪了?”
空旷的屋子内,孩童尚且稚嫩的嗓音响起,“弟子知错,不该让师兄师姐因我涉险。”
宁晏清听见这话差点气笑了,声音难得提高了几分,“哦?不让师兄师姐涉嫌,你就可以不知死活了吗?”
“连道都没入就敢硬闯妖修的老巢,那日后等你能飞天遁地了,我这儿怕是装不下你了?”
“要是你哪天得道飞升,岂不是要大闹天宫,将那灵霄宝殿一并拆了?”
舒怀玉依旧低着头没说话,她性子向来直率,怎么想就怎么说,要是没有师父,她早就死在故乡那场洪灾里了,她和别家孩子不一样,她不害怕死亡,只要别连累无辜的人就行。
“抬头。”
舒怀玉仰起头,一双桃花般的眼睛明净清澈,纯洁无暇,宁晏清看了半响,那确实是只有孩子才有的眼神,可又和其他孩子不一样,那纯粹的黑中有一点很亮的光,像野火在安静地燃烧。
宁晏清的视线从舒怀玉眼睛缓缓下移,扫过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卖乖,哪个受得了这般委屈,而她好像不知道疼似的,至始至终没有吭过一声。
他注视着自己这个最小的徒弟,心里忽然想起另一个人来——沈明澈小时候也是这般,永远笑嘻嘻地将一切苦楚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唯一一次崩溃竟是因为入魔后不慎弄伤了他,甚至为了这事寻死。
舒怀玉与沈明澈,他这两个素未谋面的徒弟性格大相径庭,一个冷淡一个活泼,但骨子里却是那样的相似,真想看看他们二人之后遇见时的样子啊,可他这样耗下去,又有多少时日呢。这些年来,他愈发力不从心了。
所以,宁晏清看着这几个弟子,心里总是很矛盾,既想让他们一辈子当孩子,又想让他们早些顶天立地,尽管他在一日,便可保他们一日无忧,但他又能护多久呢。
宁晏清走到舒怀玉面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宛如平湖般的双目静静注视着她,“怀玉,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舒怀玉闻言愣了一下,宁晏清继续往下说着,声音如流水般沉静、悠长。
“我、宋弦、祁念,我们都很喜欢你,都很爱你。”
“无论是你们三个谁受了伤,我都很担心、很难过。”
宁晏清一向因材施教,他太清楚舒怀玉的狗脾气了,这小兔崽子和他另外两个徒弟不同,是个典型吃软不吃硬的主,要是直接劈头盖脸训一顿则适得其反,他需要一点一点跟她把道理讲明白,拿出十二分的坦诚与包容。她的父母曾放弃了她,宁晏清作为师父要让她知道自己是重要的、被需要的、被爱着的。
说完后,宁晏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舒怀玉的表情,果然,她的呼吸节奏从一开始强装出的平缓而逐渐变得急促,强烈的情绪在孩童窄窄的胸口中碰撞,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宁晏清在舒怀玉面前蹲下,与她视线平齐,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姑娘细软的头发,逆着灯光,他的表情模糊不清,雪白的发丝笼上一圈淡淡的光晕,不知为何竟将他整个人衬得有些憔悴。
或许是因为他此时是蹲着的,孩童眼中的高山,原来一盏灯火便能将之笼在其中。
“怀玉,我很爱你们……但我跟不了你们一辈子。”
最后一句轻柔的话语彻底击垮了舒怀玉摇摇欲坠的心防,在她眼里,师父是天、是地,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但是……天地也会崩塌吗?她突然鼻尖一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弟子知错,不该莽撞。”
宁晏清依旧看着她,问道:“怀玉,过刚易折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师父,”舒怀玉保持跪着的姿势,仰头注视着宁晏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您曾说‘玉者,不挠而折,勇之方也’,弟子谨遵师父教诲,宁折不弯。”
这知了个鬼的错!
宁晏清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这小王八蛋的经书算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揉了揉微痛的太阳穴,只见舒怀玉直直注视着自己,他从那眼神中能看出来,这孩子并非在和自己抬杠,而是真的没弄明白。
忽然间,一抹刺眼的颜色映入宁晏清的眼帘,他目光落在舒怀玉的裤脚,露出的纤细脚腕上,几缕蜿蜒的鲜红顺着白皙的皮肤淌下,许是方才那一下跪得太狠,刚刚结痂的伤口再度崩裂开。
宁晏清只觉得头大——白说了,刚刚那一顿算是白说了,孺子不可教也!这孩子什么时候能爱惜点自己!但他气归气,心疼徒弟还是排在第一位,立即轻柔地将面前的孩子从地上拉起来,从别处拎了个蒲团放在她面前,“坐。”
舒怀玉规规矩矩地跪坐好,宁晏清也坐到她对面,接着问道:“怀玉,你是剑修,所以总觉得自己手中有剑便无坚不摧,但你可曾想过,若是有一天,你的剑断了又该怎么办?”
小孩子总是把事情想得很简单,舒怀玉根本没品出师父的言外之意,张口就道:“剑断了,我再买一把就是了。”她觉得,就算师父不给她买,她日后也不会混得差到连一把剑都买不起,断就断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宁晏清觉得自己好像瞬间老了一百岁,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下将这破孩子倒头种地里的冲动,“怀玉,你今日这么答可以,但日后还需将此问谨记于心,反复琢磨。”
“是,师父,弟子记住了。”舒怀玉将头点成了一个不倒翁,宁晏清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行吧,若是没有意外,他至少能再活个百年,百年时光,够这孩子长大了。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慢悠悠地道:“既然记住了,那就领罚吧。”
听到“罚”这个字眼,舒怀玉瞬间警觉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学过的经书每样抄十遍,就在藏经阁抄,抄不完不准出来。夜深露重,你身上有伤,尽早歇息,早睡早起,早抄完。”
舒怀玉一脸震惊地看着宁晏清温煦的笑脸,平生第一次觉得和蔼可亲的师父面目可憎。
小玉最后一次回忆杀。唉,师父啊,宁晏清是最好的师父(抹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过刚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