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一行人从临尘县启程后,行路三日方至点苍山脚下。玄门之间不常走动,十年一次的玄门大比让自诩清高的修士们被迫扎堆,就算再互看不顺眼,此时也得捏着鼻子“兄友弟恭”。
越是靠近点苍山,舒怀玉便越有山雨欲来之感,一路上茶馆驿站里说书人的故事纷纷从朝代更迭的历史演义与北上除魔的正邪之争变成了“点苍山与妖修长离战况时报”。坊间故事虽有夸张杜撰之嫌,可就点苍山弟子与妖修的摩擦,她便亲眼目睹了好几回。其他大门派因着利益角逐,纷纷袖手旁观,等着看热闹。
可管他传闻真真假假满天飞,该办的玄门大比还是如期举行了。
点苍山有九峰十八溪,如一道翠色屏障,雄峙嵯峨,绵延百里。行至山门下自有弟子接引,玄门大比不设门槛,有请帖的门派可派弟子参战,没有的也能去看热闹,因此就连凡人也来了不少。山门外一众弟子肃整有序,有请帖的引上灵鹫,没有的也客客气气请他们费些腿脚,沿着山路自行走上去,全然没有外界所传的兵荒马乱。
丛筠先前呕了一路,一看见灵鹫腿就发飘,陆濯明千哄百劝宛如对牛弹琴,最后还是舒怀玉祭出顾阁主这尊大佛,丛筠才面有菜色地哆哆嗦嗦上了灵鹫,视死如归好像要奔赴刑场。
就当灵鹫准备起飞时,一枚弹丸突然裹挟着破风之声“咻”地一下射了过来,舒怀玉反应极快,本能地提剑去挡,那弹丸与剑鞘相撞时却突然炸开,声如惊雷,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电光。
那竟是颗雷丹!
舒怀玉有灵力护体自然无事,可灵鹫却被这飞来横祸吓了一大跳,不管不顾地抻着脖子往天上乱飞,将背上四个人尽数颠了下去。
舒怀玉轻盈落地,往弹丸射来之处一瞧,才发现那边似是有人起了冲突。这不怪她感知迟钝,此处实在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几百张嘴一起开口“叭叭”,就算是轻言慢语,隔远了听着也像吵架。
丛筠刚被灵鹫摔了一个屁股蹲儿,见此情状顿时原地弹起,红光满面,不晕也不吐了,拔腿就往那边跑——
噢噢噢!打起来了!这么大一个热闹,不看白不看!
舒怀玉刚要伸手去捞人,却没想到这臭小子跟泥鳅一样滑,她竟没抓住。只见丛筠轻身功法运转到极致,“嗖”的一下就没影了。
陆濯明站在原地,脸上还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麻木了,要碎了。
这师弟是不能要了,回去启禀阁主宰了炖汤行吗?!
凡人多的地方只是地上人多,可修士多的地方天上人也多,舒怀玉一时不敢贸然御剑,生怕撞飞哪个倒霉蛋。她默默在心里给丛筠记了一笔,和陆濯明一起捏着鼻子往人群里挤。
只见冲突的中心泾渭分明地站着两拨人,其中一边为首之人身旁悬着数枚各色丹药,刚刚那枚雷丹许是出自此人之手。另一拨人衣着打扮则是清一色的儒生灰袍,看上去不像是去打架,反倒像是来舞文弄墨、吟诗作对的。
“灰衣的是东隅学宫,另一边大抵是药王谷的人。”陆濯明看向剑拔弩张的两拨人,眼底金光流过,附在舒怀玉耳边小声道。
东隅学宫,同是当年六门之一。
舒怀玉此时没顾得上纠结陆濯明到底什么时候瞎什么时候不瞎,也不想关心这两伙人打个什么劲,亦没心思去找东隅学宫的麻烦,一心一意想早点揪住丛筠离开这人挤人的是非之地。
她正四下寻找丛筠的踪影,却听那为首的灰袍人厉声道:“你无故妄议我家族先人,让你赔礼,还是我的错处了?”
药王谷的那位是个模样颇为稚嫩的小少年,当下也不甘示弱回敬道:“此言差矣!议者,评说也。妄者,非分也。玉琼楼灭门之事人尽皆知,《天衍录》更是有详细记述,我只是实话实说,并未夸大歪曲分毫,何‘妄议’之有?”
玉琼楼?
舒怀玉闻言一愣,北境星华宗主曾一人屠玉琼楼满门,九州玄门剧震,其银白面具与玉骨折扇自此成了无数人心中梦魇,此事也成了六大门派北上除魔的导火索。
而玉琼楼当年只有掌门之子秦钰因在外游历幸免于难,后被东隅学宫收留,难道就是此人?
她自己也曾遭逢师门变故,因而对那位玉琼楼遗孤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人一袭灰衣,手持一柄三尺玉杵,面容清俊,眉眼间却带着化不开的阴郁,他双目紧盯着药王谷的少年,眼神里透着一股偏执。
只听那小少年又道:“你不由分说就动手,却让我赔礼,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少年身后几个人急得满头大汗,连忙低声道:“少爷,咱们有错在先,您少说几句吧,给人道个歉。要是让大小姐知道了,您又得再添一笔了。”
东隅学宫的人也想赶紧把自己这边的炮仗拉走,纷纷出来两头顺毛。
这时,舒怀玉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晃来晃去的大脑袋——
正是丛筠!
她心中冷笑一声,灵力传音入密:给我过来。
丛筠吓得一哆嗦,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往这边挤。
那少年却不罢休,一听让他道歉,差点原地炸上天,梗着脖子道:“此言差矣!歉者,欠也。我……”
没想到这药王谷的少年竟比他们东隅学宫的还能“之乎者也”,秦钰当下目中闪过一抹冷厉之色,玉杵一挥直捣那少年面门。
少年似乎没料到这人出手竟然丝毫不打招呼,身边悬着的数枚丹药随心而动,如弹丸般直直射向秦钰。就在电光石火间,一根长鞭忽然从后面甩出,缠住了少年的腰,将他往旁边一掼。
“啊!姐,你干什么!”少年被长鞭带着摔了个狗啃泥,秦钰的玉杵因此落了空,直射而出的丹药也失了准头,其中一枚竟直直奔着丛筠而去。
丛筠“哇”地叫了一声,但反应还算不慢,慌忙挥出一道灵力去挡,那丹药也是颗雷丹,即将炸开时被他强行变轨,好巧不巧地直冲一名东隅学宫弟子而去。
东隅学宫只收“因学入道”之人,因而重修心轻锻体,那位倒霉的弟子躲闪不及,被炸了个怒发冲冠,印堂发黑。
舒怀玉、陆濯明:“……”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舒怀玉当机立断,倏地御剑而起,一把捞起闯祸精本尊便往外冲,一路风驰电掣,撞飞了好几个御物在天的修士。
丛筠现了这么大一个眼后,也不用嫌灵鹫颠了,直接被舒怀玉单手拎了一路。这大概是丛筠这辈子坐过最凶猛的剑,他脚一沾地便吐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年。舒怀玉拖着他在人群里推来搡去许久方才找到其余昆仑弟子。
修士往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乍一相见分外眼红,光是小摩擦就发生了好几起,点苍山弟子“不要再打了,要打待会儿请到演武场上打”的劝架声此起彼伏,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一众沾个火星就炸的“炮仗”们请去该去的地方。
玄门大比的演武之地设在点苍山最高峰「鹤云」。
正当日晷的影子转到午时,鹤云峰上千仞落泉忽然断流,一位蓝衣道人从原本泻水成虹之处缓步而出,所过之处枯木生叶,落红重开,一派欣欣向荣。
舒怀玉远远望着那分水而出的蓝衣人,眼睛微眯,浓密如鸦羽的睫毛挡不住目光中倾泻而出的冷意——
那位便是点苍山如今的掌门荣霭。
点苍山众弟子立即列队其侧,整齐划一地执晚辈礼。荣霭周身气质颇为温煦,但现身的瞬间,舒怀玉立即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在昆仑剑阁时,顾盈然有意将周身灵力收拢起来,因而舒怀玉并未感到过多压迫,此时在荣掌门身上,她方才真正认识到出窍境界的修为。
有那么一瞬间,舒怀玉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她来点苍山是想追查当年之事,可双方修为摆在这里,她还能把荣霭揪过来问他们所图为何吗?她下山前跟顾盈然的那番豪言壮语就像是一场笑话。
正当她收回视线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抹白色,她定睛一看,发现是那日在临尘县被迫结识的沈公子。
沈明澈依然一袭素净白衣,安安静静的时候竟很难让人发现他的存在,舒怀玉与之相距不足一丈远,方才竟全无察觉。
舒怀玉微微蹙眉——他来这儿干什么,凑热闹?
沈公子仿佛和陆濯明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脸上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此时那如墨的双眸黑沉得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让人觉得有些瘆得慌。他似是极为敏锐,看上去不经意地一回头,却精准对上舒怀玉的视线,而后冁然一笑。
舒怀玉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只觉得被孔雀的大尾巴呼了一脸毛。
作为东道主,荣霭在各派的小崽子上演武场拳脚相加之前是要象征性地说几句的,在座各位“缺德”的道友中,来看点苍山乐子的人远远多于来观摩小修士们互殴的,眼下急不可耐地等着听荣霭声讨长离的恶状。
只是荣掌门毕竟是一派之主,定力还是很足的,只听他慢条斯理从上古神魔大战后仙历落成,侃侃而谈到六门北上除魔中前任掌门无畏殉道,把众人听得瞌睡连天。
“呵。”
舒怀玉忽然听见耳边一声轻笑,她抬头看去,发现一众垂头耷脑的人里,唯独沈明澈听得津津有味。舒怀玉愣是不明白这无聊至极的泛泛之言有什么好乐的,更加坚信此人要么图谋不轨要么有脑疾。
只听荣霭忽然话锋一转道:“上月本门弟子荣宁,亦是我亲生手足,于南境死于妖修长离之手,如今切肤之痛仍萦绕于心……”
“噢噢噢!要来了要来了!”丛筠听见这话立即不困了,兴奋得手脚不知如何安放,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有多动之症。
舒怀玉无情给了他一记眼刀,丛筠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上山时的“风驰电掣”之景,胃里开始反酸水。
荣掌门痛陈长离一干恶状,声泪俱下地问候了其祖宗八代,其拳拳真意闻者为悲伤,那些本想着看乐子的人里也有被掌门的悲意感染而愤愤不平者,吆喝着要斩妖除魔,还南境一个太平。
荣霭似是见气氛已颇为到位,面目沉痛地给此番高谈作结,“事已至此,非血债血偿不能告慰昔人在天之灵……”
就当群情激愤时,一个冰冷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虚空中响起——
“是吗,我倒要看看哪个鼠辈有胆?”
霎时,方才还群情激愤的众人一片鸦雀无声,仿佛一群被捏住脖子的鸭子。
只有从筠这个没心没肺的两眼放光——
噢噢噢!要打起来了!
沈明澈:嗨小仙君!
舒怀玉:怎么老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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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玄门大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