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雅间内,沈明澈微弱的呻吟声清晰可闻,舒怀玉面上依旧是一副七情不上脸的冷若冰霜,心里头却像堵了块大石头——
不痛快。
她与沈明澈相识不过月余,期间又被他种种作弄,此时看他这样本该觉得大快人心,可她心里却说不出地别扭,这种情绪算不上难过心疼,就是……不痛快。
像沈明澈这样的人不该露出这种神色,他生来就该明媚张扬,肆意自如。
舒怀玉对沈明澈的印象十分割裂,她并没有亲眼目睹过对方在外流传的诸多事迹,与他相处的这些时日其实很难将此人与传闻中那十恶不赦之人联系在一起,倘若他有难言之隐,天道为何要让好人受苦受难,而奸佞逍遥法外。
即便他真是那般穷凶极恶之徒……虽然这样想有违道义,但出于私心,舒怀玉宁愿他死在六大门派那场浩浩荡荡的北上除魔中,如烟花一样,于风头正盛时终结于一场华丽的落幕。
反正不该像现在这样,被病痛折磨得要死不死、要活不活,堪堪吊着一条小命。
舒怀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伸出食指点在他的眉心,被世间最冷的雪山淬炼出的精纯灵力沿指尖注入印堂穴。过了莫约一炷香的功夫,沈明澈紧皱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舒怀玉便撤去灵力,正要去雅间一角的蒲团上静坐冥思,脚尖却踢到一个小东西,她俯身将这物件拾起,发现是块晶莹剔透的圆石,看不出什么质地,思忖是沈明澈方才掉出来的,便随手放在了他的枕边。
而沈公子此时正在黄粱一梦中沉沉浮浮,不知今夕是何年。
梦里有风声,风里夹杂着大海的咸腥气。
沈明澈一袭白衣蹦蹦跳跳地往一望无际的石阶上跑了几步,兴奋地回头大声道:“师父,这都是咱们家吗?”
那夜于北境走火入魔后,沈明澈几乎一晚上都浑浑噩噩,只记得有个神仙姐姐在他痛苦万分、几乎迷失自我时抱住了他,一抱就是一夜。
神仙姐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寒梅冷香,手冷,身上也很冷,只有心是滚烫的。
纵使出身于名门世家,见过无数的世面,但沈明澈笃定,那位姐姐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最最好看的人。
神仙姐姐的好看很特别,跟他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神清骨冷、眉目如画,宛如从万丈雪山飞流直下的激湍冰泉,沁人心脾,又丝毫不显娇弱之气,犹如一柄世间最利的剑,就连碧落黄泉都能被生生劈开一线。
神仙姐姐消失在清晨的第一缕朝阳中,就像话本里的神仙一样,沈明澈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命苦还是命好,神仙姐姐走了没多久,又来了一位青衣白发的仙人。
仙人长得也很好看,双目宛如平湖,眉心一点朱砂痣,模样极为温煦,骨子里却隐隐透着一股贵气和锋锐,一看就很了不起。
仙人说自己偶然途经此处,见魔气未消便匆匆赶来,听他颠三倒四说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便叹了口气收他为徒。
于是,沈明澈不再是小少爷,而是跟着大仙人,学习怎么当小仙人。
宁晏清温和地看着眼前活泼的少年,笑着答道:“是啊,都是我们家。”
沈明澈很配合地“哇”了一声,脱口而出道:“好大呀,十个沈府都没这么……”
他说到一半忽然没声了,眼眸中掠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似乎还没有适应自己已经没了全部亲朋的事实。
宁晏清敏锐地捕捉到徒弟神情的变化,刚想出言安慰,却见沈明澈飞快地将那股情绪压下,故意俏皮地眨了眨眼,恍然间那些不堪回首的苦难仿佛只是一场噩梦,而他还是那个未经世事磋磨的少年郎。
如何伪装自己,这是沈明澈在归墟学到的第一课,无师自通。
可宁晏清怎会不知沈明澈的心绪,毕竟他也曾家破人亡过,他心里如同被钝刀划拉过似的,面上却仍温柔地笑了笑,没有去拆穿自己开山大弟子粗陋的假面。
沈明澈看见师父笑,自己也跟着没心没肺地哈哈,他三步并作两步蹦哒到宁晏清身边,道:“师父,我定会跟你好好修行,日后神功大成再去找神仙姐姐!”
宁晏清被这孩子逗得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好笑,便哄道:“那你可得好好努力了,不然神仙姐姐早就跟别的仙君合卺了。”
“嗯嗯嗯!”沈明澈小脑袋点得像个不倒翁,只听宁晏清道:“走吧。”
“啊,走哪啊?”沈明澈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宁晏清伸手向前方一指,“三千石阶乃我派弟子入门必经之路,我当年也是跟着师父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
沈明澈小脸一垮,“不能踩在剑上飞吗?就像我们在海上那样。”
宁晏清“慈爱”地揉了揉沈明澈的小脑瓜,“我是能飞,但你不能啊。”
沈明澈难以置信地看着宁晏清,方才还和蔼可亲的师父顿时面目可憎起来,他将视线从师父脸上移到望不到头的台阶上,还没开始爬腿肚子便发软,就是神仙姐姐在台阶尽头振臂高呼也无法让他精神振奋。
于是乎,千里之行,始于三千石阶。
因一念入魔,沈明澈本该一帆风顺的仙途荆棘遍布,若想不为魔心所摄,唯一的办法是落成道心,但这无异于逆水行舟,起初还时常被侵占心神,堕入迷途。
夜晚。
“定!”宁晏清一手抓住沈明澈的两只手腕将其牢牢按在地上,另一手并指骤然点在他的眉心,清冽的灵力从印堂穴直入,过了半响,沈明澈眼底的血色才不甘地消退下去。
“师父……我、我又……”沈明澈茫然地从地上坐起来,鼻间嗅到一股血腥味,涣散的瞳孔骤然一缩。
沈明澈本就天赋异禀,因魔入道者前期修行又比其它修士快,才两三年光景他的修为就如雨后春笋般嗖嗖往上涨。方才他被魔心侵染心神,宁晏清怕伤着徒弟,强行将其制住时根本不敢用灵力去挡,宽大袖袍直接被扯成了碎布条,就连手臂上都被划出几道狰狞血痕。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沈明澈低喃道,尾音轻轻打着颤。这几年中,他修为涨得快,魔心也日渐膨胀,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像现在这样失控,甚至于伤到对自己最好最好的师父。
他已经受够了。
“无事。”宁晏清并指轻轻在手臂上一抹,灵力瞬间将伤口治愈,他见沈明澈清醒过来,便温和地笑了笑,“睡觉去吧。”
宁晏清将徒弟从地上拉起来,却见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想开口询问却听他说——
“师父,我不想这样了。”凄清月色将少年纤细的身形勾勒得格外单薄,他轻声细语道:“杀了我呗。”
沈明澈怕死,但更害怕变成曾屠戮他家人那样的怪物。
“啪!”
一声脆响,少年的头猛地偏过去,脸上多了一个红印——一向温柔和蔼的师父竟然会打人了!
宁晏清方才身体根本没受意识控制,听见这话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抽过去,他打完便后悔了,但想到沈明澈既然能说出这种话,有这念头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便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将这个危险的想法扼杀在萌芽中。
“说的什么混账话!”宁晏清嘴上说得凶,可一看见徒弟脸上的红印就心疼得不行,勉强撑着一副色厉内荏,“跟你说话呢,看人!”
沈明澈茫然地转头看向师父,满脸不知所措,仿佛闯了大祸。
宁晏清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心疼之余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当即一狠心冷声道:“跪下!”
沈明澈乖乖跪下。
“背挺直了!”
沈明澈将腰杆绷得笔直,一令一动宛如傀儡。
宁晏清平时说话温声细语,仿佛生怕一大声就惊着谁似的,而此刻厉声呵斥时,沈明澈无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说不出的尊贵之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服从。沈明澈小时候曾到王都找父亲玩,有一次正碰上皇帝出巡,在人群中远远瞧见过一次,宁晏清无意间流露出的这股气质和那位很像,但有过之无不及。
“你见过多少死人?知道死是什么吗?小小年纪就把死挂在嘴边。”
对沈明澈而言,死是流放途中王都传来的一封讣告,是掐住母亲脖颈的手,是忍冬胸口的大洞,是泼洒在皑皑白雪上的鲜红。
对宁晏清而言,死是在火堆里熊熊燃烧的遗诏,是饥馑中易子而食的流民,是战场硝烟散尽后古铜色的泥土。
宁晏清脾气本就极好,方才一时急火攻心才撂出去几句狠话,刚一说完自己反倒先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他本想恨铁不成钢地将徒弟训一顿,却根本开不了口,想跟他讲讲自己的少年经历,却也觉得不妥。
死亡并没有高下之分,一家的破灭和一国的倾覆,对于亲历者而言,苦痛也没有大小之分。
宁晏清注视沈明澈良久,最终蹲下来,将手搭在他瘦削的肩膀上,轻声道:“别害怕。”
别害怕。
沈明澈眼睫微颤,鼻子一阵发酸。
“有我在,你不会变成那样。”宁晏清温和地看着徒弟,澄澈的目光宛如一剪秋水,“我要是教不会你,以后就不收徒了。”
沈明澈呆滞的神色转变为惊诧,“啊?这怎么行?”
“直到你找到道心出师,我都不会收其他人。”宁晏清的语气极为认真不似玩笑。
沈明澈盯了师父半响,突然猛地转身背过去,闷闷地道:“好,为了咱们师门的人丁兴旺,我肯定会努力找到道心的。”
宁晏清知道他没事了,便打趣道:“哎呦,我的乖徒儿,多大小了还掉眼泪啊,用不用为师给你拿个盆接着?”
“烦!我没哭!”沈明澈吼出一嗓子带着鼻音的咆哮。
“反了天了你。”宁晏清轻笑一声,起身拂了下衣摆上的灰尘,“既然没事,那就早点回去睡觉吧,明日还要抄书。”
“啊?”沈明澈瞬间警觉地转身,脸上还挂着两行水痕吸着鼻涕。
“妄议生死,乃不敬逝者,《齐物论》十遍。”宁晏清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长扬而去。
刚刚还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小徒弟此时在好师父身后拼命张牙舞爪。
归墟添新徒,前山后山皆不得安宁,宁晏清为防沈明澈再度走火入魔自伤,便向后山的大妖求来一物,名为「双镜蛊」,并将阳蛊下在他体内,紧要关头好锁住他的身体与灵力。
夜以继日的苦修也磨不掉沈明澈那股与生俱来纨绔劲儿,鸡飞狗跳中光阴轮转过数载,稚嫩的少年已然出落成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
只是沈公子那时还未寻到道心,也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毅然决然地离开师门,俯身群魔故里。
至此,大梦方醒,谁知,几度秋凉。
掉落关键道具,石头划重点。
沈明澈的回忆篇暂时告一段落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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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