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着灰袍的儒雅中年人从桃林深处缓步而来,身后竟连个跟随的弟子都没有,比起在点苍山时掌门荣霭的出场,这位东隅学宫的宫主倒是显得有些过于朴素了。桑景榆两鬓星白,已是中年之貌,修士一旦出现五衰之相便意味着修为难以追上寿数,若没有奇遇,今生怕是要止步于此了。
桑景榆待人颇为和气,没有分毫一派掌门的架子,每遇一人无论凡修都会停下来与之聊上几句,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人眉宇间似乎一直萦绕着忧愁之色,若是只看气质,舒怀玉其实很难想象他与当年对归墟做出不可饶恕之事的是同一伙人。
沈明澈远远瞥了桑景榆一眼,凑到舒怀玉耳畔小声道:“看见没,那人印堂发黑一看就命不久矣。”
言罢,他又三步并作两步蹦哒到舒怀玉前边背对着桑景榆摆口型道:“我打的,厉害不?”
舒怀玉不知从何处开始腹诽——是挺厉害的,把自己的灵力都厉害没了。
“多年不见甚是想念,我找宫主大人喝一杯去。”沈明澈似乎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从蜿蜒流水中随手捞起一只玉盏,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找仇人叙旧了,就连杯中琼浆都被他一路晃荡洒了小半。
舒怀玉直觉沈明澈准是在憋坏心思,心里正想着此人如果露馅被桑景榆追杀该怎么保他狗命。她正琢磨着,忽然愣了一下——自己怎么还真打算和他一伙了?这人若是被桑景榆杀了不正好顺了她的心意,之后也不必再担心那什么血誓。要怪就怪沈明澈这些日子实在是太乖了,安安分分地几乎让她有点忘了这人当初是怎么算计她的。
就在舒怀玉思索时,沈孔雀正端着玉盏跑到桑景榆身边,鸟嘴一张就开始睁眼说瞎话,“哎呀宫主大人好呀,晚辈慕名已久,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久仰。”
旁边几人皆对沈明澈投以一种怪异的目光,不知这满身纨绔劲儿的显眼包是学宫哪位高人请来的。
桑景榆见到沈明澈也是颇为诧异,但他修养极好仍然客气有加,“小友可是知春的朋友?”
沈明澈拼命点头,“嗯嗯嗯!宫主大人怎么知道的?”
“你们二人给我感觉有些相似,我胡乱猜的。”桑景榆温和一笑,东隅学宫向来主张有教无类与因材施教,因此学宫这些年也教出了不少性格迥异的弟子,如尹南湘这般落拓潇洒的女中豪杰,顾平生这种一本正经的书呆子,还有裴知春这种……这种格外一言难尽的玩意儿。
桑景榆端详了沈明澈片刻,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人看来却莫名有些像在叹息,“小友气的质倒是有些像一位故人,今日一见也是有缘。”
“那我更得敬宫主大人一杯啦。”沈明澈弯着那双漂亮眼眸,唇角笑意更深。
舒怀玉在远处冷眼看着,以她对沈明澈的了解,这人一旦露出这种表情准没好事。只见沈明澈一手装模作样端着酒杯,另一只手缩在袖中背在身后,从舒怀玉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拢在广袖中的指尖有星点白芒闪过。
这人难道要强行看桑景榆的记忆,不要命了吗?
桑景榆也不知看没看穿沈明澈的小动作,神色依旧和煦,甚至温柔得带了几分歉疚,沈明澈也不管他是装瞎还是真瞎,正准备顺杆就爬“仗势欺人”。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学宫弟子忽然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沈明澈骤然收手,指尖白芒倏地散去,很乖巧地压低杯檐与桑景榆轻轻碰了一下,“看来宫主大人还有要事,晚辈便不打扰了。”
言罢,他便识趣地走开找舒怀玉玩去了。
远处,舒怀玉见此情景,绷紧的心弦随之一松,竟发现自己手心湿漉漉的,她不禁微微蹙眉——为这人紧张个什么劲?她怕不是也被传染上了大病?
那名学宫弟子附在桑景榆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眸光微沉,神色中透出一抹罕见的冷意,最终嘴角流露出一抹苦笑。
他喃喃自语道:“因我而起,也该因我而终啊……”
那名学宫弟子一惊,忙问道:“先生,您说什么?”
桑景榆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沈明澈眼睛微眯,对舒怀玉道:“山雨欲来,仙君要现在走吗?”
舒怀玉摇头,她此行就是为了找桑景榆查清当年之事。
沈明澈见状冁然一笑,“那我跟仙君一起。”
舒怀玉没接沈明澈的话,偏过头回避了他的视线。原因无他,沈明澈的相貌气质太具迷惑性,那双漂亮凤目人畜无害地眨上一眨,稍有不慎就会让人觉得……
觉得他好像真的很无辜。
“诸位。”桑景榆的说话声忽然在林中响起,略带严肃的声音夹杂着灵力清晰地传播至每一人的耳畔。在场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引吭高歌的不唱了,奋笔疾书的也不写了,就连正流连于一群姐姐妹妹之间的映桃先生也不闹了,纷纷向声音源头看去。
可还没等到桑景榆的下文,一股强烈的灵力波动便骤然从远处袭来,撞在学宫所设的禁制之上,一击未成,几道足以媲美出窍修士的浑厚灵力接踵而至,如雨点般砸落,几息之后禁制轰然破碎。灵力掀起的劲风将桃树吹得东倒西歪,花瓣倏地被卷上天去,一时间落红如雨。
桑景榆一挥袖袍将肆虐的狂风止住,目光凝视着学宫正门处,四周一片议论纷纷,不知是何人敢在此时来砸东隅学宫的场子。
众人目光的尽头多了一队肃整有序的人马,其中一位身着华贵官服的人手捧卷轴越众而出。舒怀玉看见那名官员心中颇为惊奇——什么时候朝堂还管得上玄门了?
桑景榆不愧为学宫之主修养极佳,对方明显来者不善,他言语间依旧礼貌克制,“不知朝廷命官来我东隅学宫所为何事?若是前来赴宴不妨这边上座。”
那官员并没有给桑景榆这个面子,捧着卷轴就开始宣读其上的内容,先是念了一堆如今朝中出身学宫文院的官员姓名,又说了一大通文绉绉的官话,简而言之就是出身学宫的朝臣结党营私,将情节严重者下狱后逼供出背后有学宫授意,于是王都的那位盛怒之下一拍脑袋命人来学宫抓人。
那宣旨的官员连点了几个人名,都是文院几位盛名远扬的先生,皆为当世大儒。最后,那官员徐徐道:“学宫之主桑景榆,有幕后授意之嫌,暂押悬镜台候审。”
悬镜台。
此言一出,舒怀玉的心跳猛然加快——悬镜台是玄门关押各类穷凶极恶之徒的地方,数千年前由一位去尘大能所建,各派修士共同值守,若是当年沈明澈被六门的人生擒活捉,估计也得被废去修为关到那里坐牢。
而悬镜台对舒怀玉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当年师兄师姐被六门所擒后便是在那里剔灵骨示众。
那官员话音刚落一名灰袍弟子便从众人中走出,愤慨朗声道:“夫子有言,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学宫从未在朝堂为己谋私,今上可是要鸟尽弓藏?”
这种啰哩啰嗦还不忘引经据典的说话方式一听就是顾平生。
官员闻之厉声道:“放肆,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
“平生,你先退下。”对方都怼脸欺负到眼前来了,桑景榆却依然平静,转身对那官员道:“自初代宫主建立东隅学宫起,至今已有一千又六百一十四年,学宫分文、术两院,出身文院之人无不躬身于社稷,出身术院的修士绝不踏足朝堂半步,亦无危国害民之心。今上非要治我等之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接着,他淡然一笑,温煦的眼神却陡然锐利起来,出窍修士的威压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今日无论谁来都无法从学宫带走一人。”
这时一个稚嫩骄纵的童音突兀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桑老头,我也不行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还不到桑景榆胸口高的小男孩凶巴巴地从一众“人墙”中挤出,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冲桑景榆扬起小脸。
那小少年一现身四下便一片哗然。
“这不是钦天阁的‘小先生’季月章吗,刚刚打破禁制的莫非是他?”
“依我看这明面上是朝堂之争,实则还是玄门较量啊。”
“这钦天阁不好好修史,竟与帝王家同气连枝,所图甚大,所图甚大啊……”
“道友这你就不懂了,钦天阁前身是前朝的钦天监,后来赵氏皇族开国时吸取前朝教训,严禁修士干涉朝政,这才将其独立出去变为如今的钦天阁。”
舒怀玉忽然明白那晚参与刺杀长公主的修士是谁派来的了,只是不懂究竟是什么样的利益能吸引他们做到这一步。
“肃静!肃静!”那小少年不悦地朝人群喊了两嗓子,声音中裹挟着浑厚灵力,凡人和修为不足的修士直接被震得口吐鲜血,修为稍高之人立即一同凝成屏障将灵力威压阻隔在外。
在场没有人敢因这钦天阁的少年个矮而小瞧他分毫,此人是九州少有的因学入道却没入学宫的大能,看着像孩童实则年纪已有几百岁,只因所习功法的副作用导致身体变为这副孩童模样。
但这位小先生似乎是因为顶着这副稚子样貌太久了,心智仿佛也逐渐与孩童同化。
桑景榆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原来是小先生,你们终是要杀人灭口了吗?”
“什么?”季月章被桑景榆此言弄得一头雾水,但舒怀玉却明白他所指为何,结合大司命所言,显然六门的人如今心不齐,有人想继续保守秘密,有人却想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而归墟出事时,小先生正在闭关冲击出窍境界,时不骞显然没有向其透露内情。
看着小先生嚣张跋扈的模样,沈明澈欠欠地凑到舒怀玉耳边小声道:“不错,有本公子小时候的风范。”
舒怀玉没搭他的腔,只当这人脑疾又犯了。她不禁蹙起了眉,如今事态麻烦了许多,钦天阁来者不善,她倒是乐意看这两伙人狗咬狗一嘴毛,只是她还有事要问桑景榆。
“那什么,我们此行没想为难你们,识相的赶快走,我们只抓东隅学宫的人。”季月章不再理会桑景榆,背着小手奶凶奶凶地发布号令,“执意留下的一概按同党论处!”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结界骤然升起将整座青丘山笼罩其中。
裴知春从远处向舒怀玉与沈明澈灵力传音——
“走。”
走,还是留?舒怀玉对桑景榆并无好感甚至有仇,犯不上冒险帮东隅学宫,而当年之事只要桑景榆不死便还有可能……她打定主意决定先行观望,便对沈明澈道:“先走。”
沈明澈乖巧应道:“我听仙君的。”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人流一起向结界唯一的生门走去,就当舒怀玉一脚踏出结界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琵琶声,她身形如石化般骤然凝固,脚下地面竟被踩得凹陷下去。
“怎么了?”沈明澈回头问道。
“出去等我。”舒怀玉猛地一推他的后背将其彻底送到结界之外,随后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便头也不回地踩上赤霄的剑鞘逆着人潮御物而去,眨眼间就不见踪影。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司马迁
沈明澈就这么被丢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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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欲加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