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又是一阵锁链碰撞声,待到眼前景物再度清晰起来后,舒怀玉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宽阔营帐中,她不仅灵力没有回来,就连赤霄剑也不在手中。此时应是夜晚,营帐中只有一簇篝火,火堆里似有一个卷轴在燃烧,一位白发少年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似是在盯着灼眼的火焰出神。
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前朝末代君王因沉迷求仙问道以致亡国,前有造反的藩王逼至王都,后有起义军坐观鹬蚌相争,末代储君年十六,迎击叛军于城下,明日城将破。今夜皇帝病逝,立遗诏传位,太子拒不受。”
舒怀玉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想必那卷轴便是遗诏了。
前朝储君,那不就是……
舒怀玉心跳骤然加快。
这时,那少年骤然拔出腰间佩剑斩向自己的脖颈,舒怀玉来不及思考飞快地冲上前并指去夹剑刃,三尺青锋在距离少年脖颈不倒半寸之时停住了。
营帐内两人都愣住了。
舒怀玉刚刚其实慢了一瞬,那剑刃并不是被她夹住的,而是那少年自己停下来的。她直直注视着面前之人,喉咙一阵发紧发干——那人一头缎子似的雪白长发,眉心一点朱砂痣,少年人五官尚青涩,却也可以依稀窥见长大后的模样。
她视线从少年脸上移到他手中的剑上——怪不得赤霄剑不在她身上,原来是在这里啊。
舒怀玉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宁晏清于她如师亦如父,那日归墟变故之后她从未想象过师徒二人能以这样的形式再相见,甚至想不明白这究竟算是重逢还是初遇。她百感交集间忽然无端生出一丝骄傲来——果然,她师父不会轻易认命,不然也教养不出她这种脾气格外倔强的徒弟。
宁晏清也同样惊诧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个大活人是从哪冒出来的。营帐外似是有侍卫听见响动询问道:“殿下?”
舒怀玉面上不动声色,气质清冷仿佛翩翩谪仙,内心戏却是相当精彩——嗯,她该怎么和师父解释她的身份和存在?总不能直接“师父师父你快看,我是你未来的好徒弟啊”,她又不是沈孔雀!
此时,舒怀玉平生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拙于言语,若换做沈明澈,那张鸟嘴一张一合能编出一百个不重样的瞎话来。
正当她内心无比焦灼时,宁晏清平静冲外面道:“无事,你且退下。”
舒怀玉端着满脸的不动声色与高深莫测,心里差点想直接给师父跪下——果然还是您老人家最靠得住了!
宁晏清压低声音狐疑问道:“你是何人?”
“我……东境一散修。”舒怀玉依稀记得,当年师父就是用这话糊弄她的。
许是看出舒怀玉并无恶意,又或是短时间内遭逢了太多变故,宁晏清无意追问她的来龙去脉,他苦笑一下道:“让仙君见笑了。”
师父一声“仙君”把徒弟叫得瑟瑟发抖。
“仙君,说来惭愧,父皇执着于求仙问道以致国运衰落,”宁晏清问出了他一直横亘于心的疑问,“仙道究竟能为世间做什么呢?”
为什么自古以来那么多人一生困于修仙问道求长生?
“仙道能为世间做什么?”这个问题同样来自大司命。
舒怀玉垂眸,这个问题也曾困惑着她。
“殿下,以我拙见,仙道本身什么也做不了……”
宁晏清眸光微微闪烁,舒怀玉与他对上视线,“但仙道中人可以,我师父曾教导我‘人能弘道,而非道弘人’。道法本无用,世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这是她对师父几十年如一日传道授业的答复。
“事在人为……”宁晏清将这四个字反复念叨了几遍,原地伫立良久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感谢仙君解惑。今日之局,我其实心中已有打算,只是之前犹豫不决……”
他嘴角露出一抹释怀的笑容,“国可破,民需存。不过是亡国之罪罢了……”
舒怀玉鼻子忽然一阵发酸,她想起了《天衍录》的记述,从寥寥几语之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段祖辈旧事的轰轰烈烈——“前朝太子舍身为饵诱敌,其旧部领命归顺起义军共灭藩王,故而国虽亡,但免数万将士曝尸沙场,护百姓远于罹难。”
这时,耳畔忽然响起一阵金属碰撞声,舒怀玉再次看到了那条晶莹锁链,一端系在她手上,一端系在宁晏清手上。锁链出现的瞬间,她身体同上一个幻境一样飞快碎成一捧光点,消散之际她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师父——”
饱含着对养育教导之恩的感谢、对师长的眷恋、“重逢”的惊喜,以及此生无法再见的遗恨。
只是这句话最终也没有传到宁晏清耳中。
舒怀玉眼前又是一花,天旋地转之后发现自己立于一间破庙前,于滂沱大雨之中,她瞬间便明白了这是哪里。
她站在破庙塌了一半的大门前却迟迟没有进去,门后是她最不愿面对的一段记忆。很多时候,舒怀玉几乎分不清楚自己不愿回忆过去究竟是因为不愿面对亲朋之死,还是不想看到如此软弱无能的自己。
她素来要强,不肯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分毫,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这副孤绝的性子与万事一肩扛的臭毛病。
现在想来,大概也是因为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舒怀玉在雨中伫立许久,最终还是咬唇走了进去。饥民三三两两依偎在一起,面有菜色,瘦骨嶙峋,她发现这些人好像看不见她——也是,就像世上只能有一把赤霄剑一样,同一时间也只能有一个舒怀玉。
她轻车熟路地绕过饥民走到破庙的角落,那段记忆并没有因为尘封多年而模糊,所见之景宛如昨日。最终,她站在草垛旁,看着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孩子蜷缩在上面,身体微微发着抖。
草垛上只睡着“她”一个人。
舒怀玉漠然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身体辗转反侧,脸上似有泪痕纵横交错,“她”好像做了噩梦。
“不要……我不吃……”
“对不起……”
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直到——
“我不想死……”
舒怀玉听见草垛上的孩子低喃,一时间竟怔住了——她那时原来是想活的吗?即便最弱小最无力的时候内心深处仍然是不甘心、不认命的吗?
她呆呆地看着那孩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舒怀玉静静地蹲下,想要握住那孩子的手,却直接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她无奈一笑,附在那孩子耳边轻声道:“别害怕。”
三个字,跨越近百年的光阴而去。
从此不再困于过往。
晶莹锁链再度出现,一端系着过去,另一端连着现在,眼前光景渐次退远,重新组合后变成了舒怀玉抵达忘川与洛水交界处那一日的场景,只是周围并无流离失所的灾民,只有她和大司命两人。
阮冰心站在她面前开口道:“你方才已见过一人之苦、一国之苦,也曾亲历过众生之苦,我现问你最后一问——既然修士不得随意干预人间大事,当如何平世间苦,化天下怨?”
舒怀玉望向远处,大雨之中天地茫茫不分。当如何做?她方才在那三个幻境中已给出了答案。
“一人之力有限,只好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阮冰心幻化出一把油纸伞递给舒怀玉,又轻轻抬手向前一指,不远处立即幻化出一众老小在暴雨中低声啜泣。
大司命道:“你只有一把伞,如何庇护天下人?”
舒怀玉接过油纸伞,走到那群人前,将伞递给离她最近的那个小姑娘。
“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其他人因此怨你,又该如何?”
“不如何。”舒怀玉平静地看着那群灾民,“若我有千万把伞,便为千万人遮风挡雨,若我只有一把伞,便只护一人。旁人之言,与我何干?我只求问心无愧。”
阮冰心注视她许久,清丽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那是一种极为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欢喜,只听她道:“善。”
幻境轰然破碎,二人回到琉璃宫殿。
阮冰心将那本小册子递给舒怀玉,“你已答我三问,这本心法归你了。”
舒怀玉接过心法问道:“方才那三个幻境?”
只见阮冰心一抬手,一根晶莹剔透的锁链便环在了她手腕上,“是我的本命法器「因缘锁」。”
舒怀玉不禁发问:“这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的过去?”
阮冰心将锁链收起来笑着答道:“天机,不可说。”
“那……”舒怀玉迟疑了一下问道:“大司命既然知我是谁,可否告知当年之事的真相?”
“我不是相关之人,不可说。”阮冰心答道。
这也不可说,那也不可说,究竟什么能说?!
阮冰心似是看出舒怀玉心中所想,便道:“你若想知道当年之事,可去东隅学宫寻桑景榆。”
桑景榆正是东隅学宫的宫主,可他既然参与当年之事,又为何肯说出内情?
“不必顾虑,只要你能证明身份,桑景榆自会告诉你。”阮冰心笑了笑,“他也想早点解脱。”
舒怀玉不解其意只能暂且记下。
阮冰心又道:“事在人为……还望你常记于心,即便日后归墟再度现世,也莫要忘了。”
“可师父殉道后归墟秘境就不在了,何来现世一说?”大司命的话再度使舒怀玉内心翻起惊涛骇浪,师父当年除了一句“好好练剑”之外什么都没有交代,难不成她把剑练出花来就能把那么大一秘境练回来了?
“世上有些地方,本就不在**之内,何来‘消失’与‘存在’一说?”阮冰心柔和看着她,“你可知如今仙历为何是「楹圭」?”
舒怀玉总结出了大司命的说话逻辑——首先语出惊人,等对方发问后再用一个同样云里雾里的问题回答让对方更加迷惑。
仙历和凡间纪年历法不同,九州之上每有一人道心圆满飞升,仙历就会自动更迭,非人力所能掌控。但这和归墟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她师门中哪位祖宗飞了?可要是真有人飞升,她受学这么多年怎么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今日就此别过,来日有缘自会再相见。”阮冰心不给她追问的机会,身形蓦地融入周围白雾之中。
舒怀玉揉了揉微痛的太阳穴,她今天被大司命灌输了太多不知所云的东西,日后还是要想办法去东隅学宫见桑景榆一面。
她暂时压下心中疑虑,既然拿到了东西,那现在便只剩一件事要做了——沈明澈,你装不了多久了。
师父的过去正文完结后会单出一个超长番外来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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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因果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