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蒋修脸上的伤所有人都看到了,不过其他人都觉得不方便问,除了姚之如是知道内情以及谢暎是觉得不应多管闲事外,余下几个多少都知道蒋修的性格——颇要强。
所以他若挂了彩,却又未曾主动说起最终还是自己赢了的“光辉战果”,那就只能证明:这事他并不想提。那旁人自然也就装着没瞧见是最好。
结果谁都没想到,沈云如却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
一提到这个,蒋娇娇就难免有点心虚和内疚,不由自主地眼巴巴看向了她哥。
谢暎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停了停,然后顺着她又看了看蒋修脸上的伤痕,末了,觉得自己明白了。
蒋修已浑不在意地说道:“没事,猫挠的。”
蒋娇娇默默地低下了头。
恰此时,厨上已流水般地将席面送了上来。
蒋修就转开了话题,招呼着大家别客气,还对谢暎道:“那些肉也都是素的,不过是让厨上做的样子。”
谢暎往席上看去,见一张长桌很快便被摆满了各色菜式,凉热菜、干果甜点并时鲜锅子竟是一样不少。
蒋娇娇还问他:“你看看这些行么?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吃的?”
谢暎从诧异中回过神,看着她,点了点头:“这些都很好,已经够多了,谢谢。”
蒋娇娇很高兴,冲着他扬了个灿烂的笑容。
谢暎有些不自在,低头喝起了面前的豆乳。
这头沈云如却待蒋家仆人退下之后,又问蒋修道:“你们家里养了猫?”
蒋修随手给坐在旁边的妹妹夹了块炸梅鱼,随口回道:“嗯,狮子猫,才养了两天,你们都没见过。挠了我就跑了,胆子小得很。”
蒋娇娇咬了一口,觉得味道极尽逼真,甚至好像比原本用鱼肉做的还多了几分脆爽,忙又招呼姚之如和谢暎:“这个好吃!”然后伸长了手给两人分别夹了一块。
谢暎见她手短还非要亲自夹过来,只好起身端了碗去接,目光落在她腕下,忍不住轻声提醒道:“袖子。”
“哦哦。”蒋娇娇忙用另一只手捏住。
姚之如没有蒋娇娇那么大胆,只好委婉向坐在斜对面的沈约说道:“沈小官人,你……和沈姐姐也尝尝吧。”
沈约点点头,提箸自己夹了一块,而沈云如身边侍候的小女使则帮她夹了一块到碗中。
蒋娇娇悄声对姚之如道:“每回就她在席上摆谱,好像谁家没有女使似地。”
姚之如偷眼看了眼沈约,不好出声回应,只默默点头以示赞同。
却见沈云如也没立刻动筷,而是接着蒋修的话又说道:“这些畜生便是没心没肺,你以后要小心才是,何必养来自己遭罪。”
蒋娇娇虽明知对方并不晓得“罪魁祸首”是她,但却仍是不由生出了股自己被骂了的不爽。
好在她哥看起来也不是很想搭理对方,只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沈云如大约也是看出来了蒋修的敷衍,一时没挂住,不由地沉了脸,恰见小女使将盛了菜的青瓷小碟放在面前,她心绪不悦之下顺手便是一推,哪知不经意用力大了些,小碟正好与近处的瓷盅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沈云如毕竟也只有八岁,乍见自己一时不防失了态,霎时涨红了脸,不免有些无措。
她想也不想地便倏地站了起来——而这却又成了让自己后悔的第二个举动。
蒋娇娇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个词,脱口而出道:“沈姐姐,你这是打算‘拂桌而去’么?”
桌上静默了两息。
姚之如问:“拂桌而去是什么意思?”
蒋娇娇只记得这个词是用在人生气离开的时候,便道:“就是说沈姐姐很生气,要走的意思。”
姚大郎听不下去了,纠正道:“那叫拂袖而去。”
“哦,对对,是袖子。”蒋娇娇恍然道,“我就说好像不太顺口。”她光记得说书人每回提到这个词时那袖子从桌案上拂过去的样子了。
姚之如也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沈云如真是要掀桌子。
蒋修嫌弃地看了眼他妹:“笨蛋。”
蒋娇娇有点儿不好意思,佯作无事的样子低头扒起了饭。
谢暎垂下目光,抿了抿唇角。
沈约则皱了皱眉,抬头看向沈云如,说道:“大姐姐,你是不是坐着不太舒服?”
沈云如也自知失礼。若没有蒋娇娇那句话,她估计也就将错就错地说自己不舒服先回去了,可现在她若再说,岂不真坐实了她在别人家宴席上撒气离开的话?
这个蒋大郎,也不知接着他妹子的话来留一留她!她也懊恼自己,作甚要忍不住去问那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还好弟弟沈约给她递了梯子。
于是沈云如便故作镇定地红着脸点了下头:“嗯,我稍站一站。”说完,才又重新慢落了座。
等在蒋家如坐针毡地吃完了饭,沈云如便再没有心情留下去了,蒋修提出大家再玩会角球的时候,她和沈约都告了辞。
***
回到沈宅,姐弟两个便听说他们的父亲回来了,此时正在书斋里等着沈约去考校功课。
“那我先回福寿堂。”沈云如道,“晚些我再来给爹爹问安。”
沈约点点头,与她道了别,又看了眼跟在姐姐身后不远处的教养妈妈,微低了声音,说道:“婆婆若是问起先前的事,你只当不曾发生过吧。”
沈云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禁耳根又有些发烫,于喉间低低应了一声:“嗯。”
两人分手后,沈云如才在教养妈妈和贴身女使的陪伴下继续往自己祖母,沈老太太的居处福寿堂行去。
沈老太太正和平常一样在佛堂里抄经书,听闻孙女从蒋家参加完席宴回来了,也并未急着动作,只“嗯”了一声,笔下未停,平声吩咐道:“让黄妈妈来回话吧。”
黄氏便是她派给沈云如的教养妈妈。
黄妈妈很快过来了。
沈老太太一边继续抄着经,一边语气平常地问道:“蒋家宴上如何?”
“回老太太,宴席倒没有什么,郎娘们说的都是些平常话,谢夫子家那位侄孙我瞧着也是很知书达理的。只是……”黄妈妈微有些迟疑地道,“大姑娘在席上似略有些许不适。”
沈老太太笔下倏停,转头看来:“掌珠怎么了?”
黄妈妈就委婉地把沈云如在宴上行止略有失格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老太太听罢,眉头微皱,放下笔接过巾子擦了擦手,然后款步走出了佛堂。
此时的沈云如正在福寿堂的正厅里站着,双手交握于身前,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
随着黄妈妈从她身边离开的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感觉心里也禁不住越来越有些发慌。
于是她只好在心中默念:只当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掌珠。”
一个平淡微沉的声音从旁边突然传来,沈云如几乎是下意识地手上一紧,然后立刻循声转而望去。
“婆婆,”她低头礼道,“我回来了。”
沈老太太慢步走到榻前坐了下来,瞧着她打量了半晌,方又开口说道:“你们姐弟去赴宴可还顺利?”
沈云如低眸道:“席上一切都好,大家都很欢迎谢元郎搬来巷中。”
沈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沉吟须臾,又缓缓说道:“你自小便养在我这里,可还记得婆婆打小是如何教你的?”
沈云如心里发慌,终是没能稳住,于是立刻低低埋下了头,坦白道:“孙女不小心在蒋家宴上失了仪,引得旁人笑话,孙女知错了。”
沈老太太看着她,俄顷,轻轻叹了口气。
“你年纪尚小,偶有失误其实本不是什么大事。”沈老太太缓道,“今日你唯错之处,只在不够沉稳。令旁人看着好笑的,也不过是你的慌张罢了——此一点,你须得牢牢记住。”
沈云如脸涨得通红,只觉自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低着头应道:“是。”
“先去偏室抄一个时辰经,静一静心再歇息吧。”沈老太太语气如常地说道。
沈云如恭顺应下,转身去了偏室。
沈老太太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忽沉沉说道:“明日你让人也给那蒋四娘子的未来夫家下个请帖吧。”
旁边的童妈妈闻言微感意外,老太太不是一贯不爱与这些商户打交道么?便是请的蒋家等几个已算是勉为其难了。
沈老太太睁开眼,无甚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雕屏,淡淡说道:“我倒想看看,在那些人眼里蒋家的姑娘又有多少规矩。”
童妈妈跟随她多年,很快便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即道:“那蒋家不过商户,岂能与咱们沈家的积淀相提并论。”
沈老太太轻轻一笑,说道:“今时不比往日,如今这世道当真是世风日下,交游不论出身,岂有先辈风骨。”又微蹙了眉,冷淡地道,“一巷近邻,旁的不得不为世所易也就罢了,但掌珠总不能给他蒋家的女儿做衬托。”
“且等着看吧,”她说,“谁才是当被笑话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