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世泽单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灯火映照下漫天纷扬的细密雨丝,安静地躺在炕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大娘子拿着热巾子走了过来,挨在他身畔坐下,一边帮他擦着手,一边语声轻柔地问道:“官人可是与沈家二爷谈得不太好?”
蒋世泽闻言,眼波微动,好似睡梦中的人被唤醒,这才回神转眸朝她看来。
他凝神看了妻子几息,然后微笑了笑,说道:“是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言罢,他顺手将她的手握住:“来。”
蒋世泽侧身把她拉到怀里,然后半拥着对方并躺在了一起。
“他说沈主簿得了朝中的消息,新运河的选址出了变故。”他说着,就将沈耀宗来转述的话大致又复述了一遍。
“沈家的意思是想看看能不能商量出个尽量挽回损失的办法。”蒋世泽道,“我对他说我要想想。”
金大娘子靠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说道:“我还以为官人会二话不说,答应帮沈主簿兜底。”
蒋世泽淡淡笑了一笑:“在商言商,我就算是要送钱给他,也得看有没有这个必要吧?”他缓缓说道,“这消息是沈仲德来同我说的,只怕他们兄弟两个在这之前已然背着我商量过一轮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谓两家一起商量个挽回损失的办法,不过是沈家兄弟在发觉沈家难以全身而退后的“求其次”。
倘若沈家有机会呢?那么哪怕是踩着蒋家往后退,他们大约也是会那样做的。
金大娘子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
蒋世泽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一如既往地从中感到了安定。
他笑笑,问道:“娘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我看沈家已然是要着急上火的样子了。”
金大娘子微微笑笑,说道:“官人是遇过大风浪的人,你都尚且安之若素,我自然不必着急。若是连你也慌了,那我慌也没什么用,不如帮着你想想以后怎么过,这过日子的事,原本也急不来。”
蒋世泽搂着她的手紧了紧,脸贴着她的额角,感觉鼻息间充盈着妻子发间的香气,他不由心头微醉。
“那年你怀着娇娇的时候,半夜里看我辗转反侧,还挺着肚子给我抚背。”他说,“一下,一下,温柔又有力。当时我就在想,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蒋世泽感慨地说道:“那时若非有你在我身边,大约我很难撑得住。”
金大娘子浅笑道:“官人是性情坚毅之人,就算没有我,你也一定能撑得住。”
“你我是夫妻,这些谦虚吹捧的话就不必说了。”蒋世泽略感无奈,抬手轻捏了下她的脸,“你啊,总是不时让我有种才与你相亲的感觉,好似与我不熟一般。”
金大娘子莞尔失笑。
蒋世泽也低低笑了会儿。
“我明天先再去一趟鹤丘那边,”他轻舒了口气,缓道,“等看看再说吧。”
……
次日清早,蒋世泽夫妻俩正在屋子里用饭,王妈妈走了进来。
“老爷,大娘子。”王妈妈说道,“沈家那边昨儿夜里夭折了两个孩子。”
金大娘子一怔。
蒋世泽也是大感意外。
“他家妾室生了?”蒋世泽诧异地道,“竟一个都没留住么?”
王妈妈点头道:“据说生了对双胞胎,结果一个出生没多久就没了,另一个死在了腹中。”
蒋世泽皱了皱眉:“可惜了。”
“那待会儿我还是去唐大娘子那里探望一下。”金大娘子对丈夫说道。
蒋世泽颔首,心里突然有点同情沈庆宗,沈家是不是也太倒霉了些?
内宅人情往来的事有妻子处理,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吃完早饭便出了门,与长随宋勉骑着马即直奔鹤丘县而去。
***
金大娘子去了沈家之后没多久,翠涛也在外头打听了消息回来。
“……说是两个女孩儿,头一个落地之后,另一个却生得有些艰难。”翠涛将自己听到的一句句转述了出来,“等好不容易从外头把大夫请来,也只能保住大人了,听说当时已出了不少血,险些一尸两命。那位罗娘子遭了这回罪,身子也是大亏,以后估计想再生也是不易了。”
康氏听得有些心惊肉跳,忙问道:“那头一个又是怎么没的?”
翠涛道:“都不知道,只晓得是还在生肚子里那个时,这个就已悄然没了声息,可能是娘胎里出来太弱了。”
康氏不由下意识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她和沈家的罗娘子孕期相近,再过两个多月也该生了,可眼下这般惨剧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教她如何不忐忑?
她这样想着,好像自己的肚子也隐隐地作痛起来。
“娘子?”翠涛见康氏的脸色瞬间变了,一副捂着肚子要往地上倒的架势,顿时也被吓了一跳,忙上前去将她扶住,口中慌乱地喊着来人。
康氏动了胎气。
金大娘子是回来之后才从王妈妈那里听说的消息。
“翠涛直接就跑去了欢喜堂找老太太,”王妈妈皱着眉说道,“连句话都没有先往我们这里递。又不是头天进门的新人,也不知这丫头怎地就成了个这么没规矩的。”
她这话明着是在责翠涛,但屋里的人都听得出来其实说的是康氏。
金大娘子沉吟了片刻,没有多说什么,只语气平静地说了句:“她既然身子不舒服,我也就不去打扰了,待会珠蕊代我前往问一声就是。”
珠蕊恭声应下。
金大娘子在侍女的服侍下净完了手,然后挑了块香雪,一边随手涂抹着,一边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几息,她忽然对王妈妈说道:“等老爷回来了,你们就把康娘子那边的情况告诉他,请他先过去看看。”
王妈妈和珠蕊等人都愣了一下,不由面面相觑。
“大娘子,”王妈妈忍不住劝道,“您贤惠是好的,可有些事若退让得太多,只怕是要让人得寸进尺啊。”
“那位现在已经有了个儿子,若这胎又是个小公子,瞧着今日这番做派只怕是心也要大了……”王妈妈苦口婆心地道,“便是您不在意老爷的偏宠,可还有大公子和大姑娘呢?”
金大娘子却只道:“我心里有数,你们就这样去做吧。”
言罢她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去了欢喜堂。
***
得知消息的蒋黎此时也正在和蒋老太太说着康氏的事。
“您就该差个人去沈家同二嫂嫂说一声。”蒋黎不由有些埋怨起了她的老母亲,“也就是半条巷子的距离,又不是那来不及的。现在却任凭她越过了二嫂嫂来求您帮衬,这算什么?想说她同二嫂嫂在咱们家是一样的,还是说二嫂嫂平日里亏待了她?”
蒋黎越说越有些上火:“二嫂嫂平日里怎么对她的我们又不是不晓得,莫说有意给她脸色瞧或是薄待什么,就是连醋都不曾与她争来喝,她还想如何?想二哥哥将她放在二嫂嫂前头?”
她气愤地道:“我头一个便不答应!”
蒋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劝道:“哎呀,好了好了,你怎么脾性这么大呢?”
蒋黎不受母亲的劝,坚定地道:“反正若换了我,定是做不到这样,我只当家里没他们这两个人。”
蒋老太太闻言淡淡一笑,意有所指地道:“到时别人就会说,怎么人家的大娘子能容得下旁人,偏你不行?”
蒋黎当即驳道:“那我就要问,怎么我爹爹能做到只有我娘亲一个,你们这些男人不行?”
蒋老太太含着笑,轻抚女儿的头发,须臾,霭声说道:“你爹爹这样的人太少了,连他的儿子都不像他,何况是外头那些男人。将来你嫁了人,要学学你嫂嫂才是,你二哥哥以后就算是再有别人,也绝不会让她们越了她前头去。”
“他对你二嫂嫂,心里除了喜欢,还有其他更重要,也更长久的东西。”
蒋黎顿了顿,半晌没有说话。
蒋老太太察觉到她的情绪,又缓缓说道:“你现在啊,就是还在那满怀憧憬,又还不肯服气的时候。我倒不是让你跟着别人去受窝囊气,只是想告诉你如今这世道便是如此,你若容不得旁人,那就要自己立得住。”
这个话题让蒋黎的心情有些低落,良久,她才如喃喃自语地说道:“只不过是求个一心一意,对他们男人就这么难么?”
蒋老太太轻握了握她的肩。
“康氏这回动了胎气是真,咱们本也不能不管她,倘我当时差了人去沈家,只怕又要让外人疑心你二嫂嫂把家里管得严苛。至于旁的,”蒋老太太说道,“也得是你二哥哥自己出面才是最有用。”
蒋黎抬眸朝母亲看去。
蒋老太太就教她:“等你嫂嫂回来了,定会先到我这里来。”
蒋黎有些愕然:“不是要先去康娘子那里看看么?”
蒋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你二嫂嫂啊,她做的不是你二哥哥的妻子,而是我们蒋家的主母。”
她如此说着,似笑似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