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自觉恍然大悟,目光移向庄向梧,后者依旧眉关紧锁。
庄向梧听罢依旧斩钉截铁:“不管怎样这都是后话!你不要拿你的安危作筹码,你这样做,只会让亲者痛而仇者快,得不偿失。”
她甚少这样感情强烈地说话,梁羽不由沉静下来,盯着她的眉心思忖。
“扶桑的事,我比你清楚,但同样的,姑射山的事你不能当作儿戏。”庄向梧道,“你不知道她们到底安的什么心,即便她们一片赤诚,就像你刚刚说的,她并不是无所不知,那完全有被人利用的可能,你真的要拿姑射神殿作赌吗?”
庄向梧顿了顿,眉目间一片冷肃:“奉祀大人你再仔细想一想,昭明庆典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目前梁羽也是没法回答的,但这不代表她没有想到一些矛盾点,而庄向梧似乎是铁了心要把话挑明,几乎是有些“不要命”地问:“这昭明庆典,得利者究竟是武神,还是昭明神呢?”
以前祝祯还在的时候,庄向梧肯定是不敢说出这种话的,当然梁羽本人也不会开这个话头。但现在姑射山一片混乱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先前微妙的质疑便不得不重新被摆上台面。
她不得不承认,庄向梧问的并没有错,实际上这庆典并不是在拜武神,而是在拜昭明神。传说中武神的合法性直接来自于昭明神的认同,这简直板上钉钉说明武神不如昭明神,但实际上……
梁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到这个时候终于可以说了,两个废物还互相攀比!
但她只是这么想,绝对不会说出来。如果武神的旧事能够被篡改得面目全非,那么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更加稀少的那些昭明神的传说可信?她身为奉祀,即便这两位神真是废物,也必须要文过饰非,何况她总归还是认可梁焕的抱负,也并不觉得梁焕是那种耽于安乐的贵族。
她忽然一个激灵——如果说,昭明庆典根本不利于她们?无论是武神还是昭明神,实际上根本无法从这里得利啊!
“婓婓到底效忠于谁,谁就是昭明庆典最终得利者——或者不一定是最终,但一定是占据大部分利益。十年一次如此盛大的祭祀,换来的却是神明从来不会出现在凡人面前,对神明而言并无任何好处,我不想偏袒梁……我不想偏袒武神,事实上如果姬微没有骗我,武神已经驾崩,那么更可以直接推知,造神敬神的最终目的,其实是为了拉神明下神坛,让神明永世消亡。”
梁羽深吸一口气,长叹:“她不会骗我,她确实很爱她长姐。”
庄向梧的神情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痛苦:“如果我没猜错,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历任昭明奉祀……”
梁羽点了点头:“都是祭品。”
殿内一片死寂,猜到一点和真正说出来,当然还是不一样的。梁羽自认冷静淡然,但确实也很难接受真的要死到临头的事情,何况她先前还一直安慰自己,只要不到昭明庆典就没人会对她下手——这话的意思不是说她庆典结束就可以大无畏地赴死啊?!
“萧从陵……虽然她确实想害我,但无论如何,她也的确救了我。”梁羽感慨,“看来这次庆典,不动手是万万不行了。”
“对谁动手?”庄向梧很无情地继续指出问题。
梁羽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缓缓道:“我会让所有人信服北邙山长御出世后武神降临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你说的对,这件事不是非要通过傀儡去做。”
祝祯背后的人是谁还需疑问,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长御和武神水火不容,武神和祝祯一派水火不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么长御难道属于祝祯一派?这绝无可能。就算没有梦境中的那些疑问,梁羽听过扶桑对待长御的态度之后,就敏锐地意识到长御与扶桑是敌对关系。
恶神出世已有苗头,近来祭拜的人也多,如果武神再不降临,姑射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圈一整座山,供养一整个宫殿群,到头来玩一场轰轰烈烈的李代桃僵?
“但我不想再用封印长御的手段,哪怕是伪饰。”梁羽摇了摇头,“我觉得,武神和长御的关系可能并不简单,在我真的弄清北邙天机以前,我不想这样对待长御。尽管事实上长御的名声倒也不需要我再泼脏水,但我不能这么做。”
庄向梧对此倒是无可无不可:“我只是不希望您去白白送命,您对我来说很重要,何况说起来这武神殿有那么多人祭拜,归根到底,其实是因为奉祀大人在尽可能地帮助她们,不是吗?”
梁羽默然无言,她想起燕兰模模糊糊的面容,总觉得心里如钝刀子割肉一般绞痛。
“幽都镜阵崩解前最后的预言,与其说是预言,似乎更像是什么谶纬,或者是故作高深地将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说得复杂了。”梁羽还是执着地回到北邙山的谜题,“前八个字并无道理,生和死事实上根本不能等同,生来源于母亲,死是因为自己寿数将至。中间八个字似乎说的更像是云绫苍木倒置生死的条件,生者献祭自己从而复活死者?这太荒谬了。最后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惧怕生,为什么会惧怕?而且为什么会死去?敬重死亡的人活着,这不是完全在故弄玄虚吗?”
庄向梧则继续盘问昭明庆典:“那庆典的事,奉祀大人打算如何呢?”
两个人鸡同鸭讲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梁羽先败下阵来,一则是现在绞尽脑汁想北邙山确实没什么用,二则是她不能这么晾着真心担忧她安危的友人,于是她想了想道:“我或许可以去装作武神,我虽然只知道她少年时代的那些往事,但我想……我应当可以做到。”
这话说得很保守,实际上她有八成把握能扮演好梁焕,如何激起暗中窥伺的人的怒火,视万物如蝼蚁平等就是一种,梁焕是这种人,而她……她瞧不上梁焕。
再见萧从陵的时候,梁羽甚至已经认不出她了,而萧从陵只是很平淡地仿佛放下爱恨一般,直截了当地开诚相见:“如你所见,我活不了多久了。”
梁羽说不上什么情绪,能让她在短时间内恨上的人,萧从陵可以说是个中翘楚,但到底还是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我会做好的。”
萧从陵靠在榻上,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后面的事情,会有人一起处理的,毕竟不管怎么样,不该把你一个凡人牵扯进来。”
这人就是有一种说一句话就让人勃然变色的能耐,这会儿冠冕堂皇地说不该牵扯凡人,早干嘛去了?梁羽有些失语,片刻后道:“总归已经牵扯进来了,那就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萧从陵点点头:“姑射在这座山上设下过阵法,万不得已时,阵法应当会触发,不过到底能不能保你周全我也不懂,只能说,寄希望于这阵法还有点用。”
梁羽:……
她就不能寄希望于萧从陵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但至少得到了一条关键信息,武神的阵法,听上去还是以防御为主的阵法。
这似乎又旁敲侧击地映衬了她的推测,北邙山长御的势力范围从来没有伸到武神眼皮子底下,何况姑射山是武神的修行地。武神需要防御的另有其人。
最后她还是没有问出那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想,大概萧从陵也并不想听到自己这么问她。
庆典那日天朗气清是个好日子,姬微和她通过气,操刀自己的老本行混入了乐师的队伍以备不时之需。意识到有人相助比单枪匹马来得踏实得多,她在殿内一边抱怨一边让庄向梧帮她换好礼服,一层一层又重又热。
“这玩意儿——”梁羽继续抱怨,“真是难用啊!”
庄向梧一边系带子一边敷衍:“我也觉得。”
这敷衍太不走心,梁羽听出她心神不宁,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今日难得姑射山防卫松弛,我记得十年前那会儿你还没来呢……一会儿挑个缝隙离开这儿吧,孟阳国应当还不错,是个能落脚的地方,你之前在山下过活比我清楚,搜搜殿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全都带走卖掉,不用给我留。”
庄向梧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什么也没说。
梁羽不擅长安慰人,如果擅长,可能燕兰的事情就不会走到最后无可转圜的一步,她也沉默许久,扯出一个笑:“难过什么?我这人命大,以后还有的见呢。你可得好好过活,要是将来再见到看你过得不好,我肯定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及庄向梧回应,外头小祷祝探头道:“奉祀大人,差不多可以出发了。”
梁羽松了口气,便对着庄向梧道:“值钱的都拿走啊,千万别给我留,我眼不见心不烦。”
说罢她大步走出宫殿,生怕自己回头了,原本搭建好的所有防线顷刻间都会轰然倒塌。
梁羽回想自己前二十年左右的人生,似乎离开姑射山只有寥寥三次,其中两次都是因为昭明庆典有下山的任务,但据她回想之前那次蛮像出去给大家热闹热闹,她琵琶弹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域中的民众都很捧场,会献花、会祝福说吉祥话,热热闹闹地载歌载舞——这大概是出于本能,任谁高兴的时候都会想唱两嗓子或者挥动两下四肢以示庆祝。
又过了十年,梁羽自信自个儿弹琵琶的技术越发精进,于是顺理成章抱着琵琶坐上马车,一边趁此放风机会赶紧看看山下的景象,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她错觉还是真的如此,她总觉得似乎有个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她,让她感到有些如芒在背。
但来不及细想,今日她毕竟有要务在身,只等合适的时机便伙同姬微一并拨弄风云。
琵琶最早就是军中舞乐,比起庆祝更像是征伐,她想梁焕虽然不当姬姓一族的族长,但毕竟是家学渊源,说不定出征时真的会弹琵琶来鼓舞士气,只是对音律不如姬微那样精通纯熟。
她坐定开始沉静地拨弦,让杀伐之气渐渐从指尖逸散流淌出来,或许是她一直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或许是该她的谋划有所落实,最后一个音“铮”地一下收束时,琵琶的弦陡然崩断。
梁羽一惊,下意识霍然起身,她正对北方的天空,看到那里正有浓云慢慢聚拢翻腾。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