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明昭下旨起驾回宫,鸾车辘辘,绵延十里。
雨歆款款坐于车中,樱色挑银线玉簪花宫裙舒展如画,九鸾点翠珍珠流苏在浓黑发鬓边悠悠轻晃,一朝宠妃的清贵气度半分不输旁人。她用泥金芍药花团扇的白玉扇柄轻轻挑起窗帘一角,官道两旁是绵延的田野和人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道旁的两排杨柳柳梢轻扬,卷起青草泥土的芬芳,远远地听得见农人的声音悠悠地唱着俗气又喜庆的小调。
此生宫门深深,历经离乱,这样的恬静和自在,只怕是再无缘见到了。
她心下酸楚,抬眸去看那天高日晶。高远湛蓝的天空落在她清莹微凉的眼波中,只觉得妆饰太沉,天际太远,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蜂蝶飞鸟越去越高,无声地放下了窗帘。
那年一场烈火把昔日的朝颜宫烧成了一片朽木枯梁,断井颓垣,从此成为了宫城中最冷寂的一角,甚至传出了诸如“慧妃死于大火半夜啼哭”这样的诡异传闻。而随着她的重归,明昭斥重金重修朝颜宫,巍峨宫室又复还了往日的庄严肃丽。
宫门前笔触遒劲的烫金匾额“朝颜”二字一如既往,而那微翘的檐角铜铃已经是新的轮廓。明昭陪着她一起推门而入,紫檀木雕并蒂莲花玻璃碧纱橱后是寝殿的重重锦幛,湖绿色床帐边搁着一尊灵芝形状的香鼎,焚的依旧是沁兰香,熟悉的芬芳化作一缕纤袅香烟缓缓散开。雨歆心头有熹微的暖意,水意微蕴的清眸转向明昭,道:“皇上没有忘记。”
明昭修长眉眼轻轻一睐,道:“盈霜和朕在这里的日子,朕从不会忘。”他牵过雨歆笼着白玉钏的手,一一地指给她看:“你看,那是你午后看书喜欢靠着的玫瑰紫织锦美人靠,这是你原来常用的珐琅玻璃妆镜,朕都让内务府按原先的模样给你打造。诶,你看这个——”他忽从鎏金瓷枕上拿起一个紫玉如意,递给她道:“你从前好像有过一个玉如意,朕便也给你找了一个新的。”
雨歆不自觉地将紫玉如意接在手中,五指渐渐用力握住。这个玉如意用的是很清透的紫玉髓,柄端雕成蝙蝠盘旋的形状,取“多福多寿”之意。而她先前的紫玉如意形状大小相若,但玉质更为温润,雕的是冉冉盛开的莲花,手柄修长如荷枝。
那是当年明辰托人送到朝颜宫的紫玉如意,附着一笺,短短三字“问卿安”。她从此日日置于枕上,爱不释手,以至于连素来不拘小节的皇帝都注意到了它,为她寻到一个相似的代替。
而那枚紫玉如意,早已在朝颜宫大火中消失,不知是碎了、烧了还是流落何处。
雨歆看着手中如意出了一会儿神,方才随手将玉如意放回枕上,向明昭笑盈盈道了一声“多谢”。她回身挑起帘拢向外看去,只见珐琅铜镜中模糊的窈窕身影一如多年前阮府青衣素鬓的婢女,可又似乎已不是当年那一心怨恨、如履薄冰的她。雨歆的指尖不自然地松脱,眼前只余下了脆响声中倏忽垂落的珠帘。
入冬了。
几场疏疏的小雪过后,便一天冷似一天了。灰蒙蒙的天色如整日凝着一层薄霾,时间久了,仿佛空气里都结满了寒风吹不散的白霜似的。北方的冬日一向是这样阴沉而冷涩,雨歆低头系紧了羽蓝斗纹雁翎氅上的五色鸾绦花结,在宫门前略略踌躇。
芷兰提着水晶玻璃风灯跟上来,看了看外面,不由道:“娘娘若嫌天冷路滑,不去御前想必也无妨。”
出得极好的风毛暖暖地拂在她弧度美好的下颏,雨歆仰头看了看天色向晚,道:“你先留下,我自己去便是了。如今朝颜宫里的新分派来的宫人个个伶俐,正是要多加留意的时候。”她随手接过风灯,粲然一笑,“那个从颐德山庄带回来的秋音性子很安静,倒也有趣,你多多提点着她吧。”
从朝颜宫出来,沿着官道向左一绕,静仁殿已近在眼前。幽深的游廊里两排内监无声地垂首侍立,宛如木雕泥塑。殿内灯火晦暗,倒不像是有人的样子。迎面有雅青色宫装的宫女低着头走出来,如常的低眉顺目,唯鬓边一朵新折的春水绿波与众不同,身量纤纤,行礼如仪。
极为熟悉的身形和嗓音,颜如皎月,眸似晨星。雨歆惊道:“素月?”
素月低垂的眉眼看不出波澜,道:“许久不见,慧妃娘娘金安。”
“他……景王他还在宫中?”
“殿下随御驾一同回来,想必还要在宫里停留几日,奴婢正是为此事来回禀皇上的。不过……”素月梨涡微敛,眼光向殿内转去,轻声道,“不巧皇上去宁婕妤宫里用晚膳了,娘娘大约也不必进去了。”
她说得很轻,说完旋即安静退下。雨歆驻足片刻,抬眼望向殿中重重锦幕随风扬起,寂若无人,还是如常步入。
静仁殿里到底会有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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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