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妃听旨。”吴赪在宫门前向南而立,拖着长腔宣道,“皇上口谕,宣慧妃前往怡芫宫面圣——”
雨歆盈盈向北下拜。今日她的衣裙一色的月白雅青,连着发饰亦是低调的珍珠和银饰。宫里接连出了丧事,纵然只是大皇子庶母,也需得略表心意。她的面颊不知是因为粉妆还是惊惧略显苍白,淡淡的绯色浮在微抿的双唇上。
来到怡芫宫时,只见殿门上低挽着白纱,殿中人人素服,尽极哀伤。明昭本端坐在高台阔椅上等着她,此时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悲怒。她才进宫门一步,只听“啪”的一声,那支鎏金黑玉凤尾珍珠钗已经重重地砸在她跟前,金玉飞溅,珍珠噼噼啪啪地滚了一地。雨歆不发一言,只是缓缓跪倒在金丝织就的地毯上。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明昭勃然大怒,几步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捏起她的下颏,强迫她抬起头。他修长深沉的眼眸中含着彻骨的冷意,端详片刻后,忽地反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她左颊上。雨歆低低痛呼一声,顺势跌坐在地,原本苍白失色的脸颊一点点泛红,浮现数道暗红色的指印。她怔忡了片刻,缓缓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明昭的眼睛,没有柔弱,没有乞怜,也没有惊异,只是清澈而宁静地望着他,道:“皇上,不是臣妾,臣妾为人所害,无话可说。”
“那你怎么解释这一切?”明昭指着地上的发钗,怒道,“宜妃和松儿的死,你敢说和你无关?这发钗难道不是你送去的吗?”
雨歆一字一顿道:“臣妾虽然愚昧,但不会用如此浅显的办法害一个和自己不相关的人。” 她语意恳切,“宜妃姐姐与臣妾并无龃龉,臣妾实在没必要这么做。况且如果东窗事发,臣妾没有丝毫解释的余地,便如此刻。皇上厚爱臣妾,臣妾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他的眼睛是红着的,眼角浮起大片的血丝,痛心不已:“宜妃跟着朕这许多年,这一去留下一个没了母妃的灵萱,松儿更是朕的独子!是朕的第一子!”
雨歆垂着眼帘,声语轻柔:“皇上节哀。”她低头凝视着这支发钗,忽有思索之态,喃喃道:“这钗似乎不是臣妾原有的,而是……”
芷兰跪着向前挪了几步,道:“请皇上恕奴婢大胆,这支钗是当年娘娘有喜时,珉贵妃娘娘送给我们娘娘的贺礼。”
殿里很安静,听得见各人细碎起伏的呼吸,那凤凰发钗上的珍珠散落在地毯上,犹自“骨碌碌”地滚了几滚。明昭脸色微变,凝神沉默。他低头看向跪坐在地上的雨歆,她的半边脸颊红肿着,可眼中却沉静而宁和,隐隐有几分强自隐藏的惊惶和盈盈泪意,心中不由微软。他终于道:“朕暂且相信你说的,但此事事关妃嫔皇嗣的性命,决不能轻纵。”
芷兰趁时叩首连连,哭道:“奴婢有罪,是奴婢大意不小心。珉贵妃娘娘的厚礼,原是应当常常戴着的。若不是娘娘不喜欢华丽的发钗,只怕……只怕如今娘娘早已……”
这句话就像一支利箭直刺入明昭心里去。他险些就要失去她了,不管她做了什么,她都是他身边唯一留下的念想,更何况她只怕是清白之身,无端被冤!有无边的后怕战栗着占据了一颗心,又从其中蔓延出隐隐的庆幸,到底……到底她平安无事。明昭迟疑着俯下身去,轻轻拍了拍雨歆的肩:“好了,朕会细查此事,绝不使一人含冤。”
雨歆一动不动,任由他的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半响,忽低低地呜咽出声。
“萦儿,听话。”明昭的声音低哑,他分明感觉到雨歆的身子正微微颤抖着,隔着纤薄衣衫感受到冷汗隐隐的冰凉,而他自己的手心里,也不知何时冷汗涔涔。他伸手抚过她缓缓肿起来的左脸,问道:“还痛不痛?”
被打的时候她的牙齿咬到了舌头,此时慢慢尝到了口中血腥的味道。雨歆的眼泪温热地洇湿了他的衣襟,是恰到好处的凄楚和害怕,她将脸更深地埋进去,低声抽泣道:“我不曾得罪过她啊,为什么呀……”
明昭两道刚毅微挑的剑眉拧成一个“川”字,他的手渐渐弯曲成拳,几乎能听到骨节格格作响之声,冷然道:“珉贵妃,江敏颜……若真如此,她哪配这个高洁优雅的‘珉’字……”
于是,就在阖宫上下都等着慧妃遭遇灭顶之灾时,一切发生了令人始料不及的转变。据皇上身边的小内监说,那天的确听到了皇上怒斥慧妃的声音,可是当晚,皇上却依然陪着她宿在朝颜宫中。
天亮时分明昭照常起身去上朝,雨歆却一直睡到辰时方醒。晴云上来侍候,见她神色冷淡,殊无喜色,只好赔笑道:“娘娘平日里都起得早,难得今日好睡。只怕不久皇上下了朝,又要来看您了。”
雨歆没说话,只静静地凝视着妆镜中姣好的容颜。她左颊上还留着两道浅红色的伤痕,那是昨日明昭掌括她时指甲划出的痕迹,伸手抚过,隐隐作痛,却又如同白玉上一笔朱砂,带着异样的近乎妖异的妩媚。
她还记得那一记清脆的耳光,重重打在半边脸上,心底是愈发冷硬冰封的恨意,那几乎被恩爱情好掩盖住的刻骨铭心的恨意。
偶然看见妆台上多了一个小白瓷瓶,以红艳的珍珠为塞,仿佛丹顶鹤头上醒目的红顶,更衬托出那一份瓷白无瑕。她微一蹙眉,问道:“这是什么?”
“回娘娘的话,这是皇上特意让太医调配的茉莉珍珠粉,给娘娘拍脸的,可以去疤化淤。”晴云小心地瞟了一下她左颊上的伤痕,斟酌着言辞回话。
雨歆心里一动,莫名地传来一丝隐隐的痛楚,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仿佛是为了冷却心中的触动和暖意,她随手把瓷瓶向地上摔去。“啪”的一声,在晴云惊诧的目光中,瓷瓶碎成了无数白瓷片,腻白喷香的茉莉珍珠粉洒在青砖上,格外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