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得没有尽头的一夜。从夜色冰冷,到晨光熹微,我站在正厅里一动不动,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号角声与人声响一阵又轻一阵。不断地有人来捶打阮府的大门,不知道是百姓还是乱兵,门闩隆隆震动,到底还是没被撞开。
落玉和其他几个家人开始断续地战栗哭泣,我始终手握匕首站在原地,就像是一根弦被死死绷紧到了极点,死死地盯着紧闭的门阀。我好像已经没有力气了,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去,可是我又还是站在那里,好像还能一直一直守下去,守到浓墨一样的夜色一点点散去。
天微微亮的时候外面已经渐渐安静下去,或许是真的安静下去了,也或许是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见那些嘈杂如潮水的声音了。我握着匕首的手和寒铁的刀柄一样冰冷,这时忽然府外的声音大起来,又有人开始猛烈地撞击大门,大声地高呼着什么。
落玉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跪着死死抱住我。我的手开始发抖,克制不住地发抖,几乎割伤了自己的脖子。终于要进来了,终于要结束了,也不知我这大梁长公主的残余分量,能保得住几人……轰然的巨响里屹立了一整晚的大门骤然大开,迎面奔进来的人竟然是阮清泽!
落玉的声音在哑着嗓子高呼:“公主,公主,是大人回来了!是大人回来了公主!”
“阿珺!”
“当”的一声,是我手里的匕首终于掉到地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有湿冷的液体浸满了脸庞,我整个人的力气好像都被一下子抽干了,晃了一晃,倒下去。
“清泽……”
是你回来了,竟然是你回来了,幸好是你回来了!
我并没有昏过去太久,醒来的时候是在前行的马车上。马车的内饰虽不奢华,却也整洁大气。我躺在落玉怀里,而清泽正坐在一边,凝眉与马车下的一人说话。我甫一清醒,忙问他:“清泽,这,这是要去哪里?”
他忙回头看我,微微沉吟,答道:“这是在南行的马车上,我们要去南边。”
我睁大了眼睛:“你这是要南逃吗?”
“这是景王殿下的意思。阿珺,如今皇上既已崩殂,幼主又尚在襁褓之中,大梁江山岌岌可危。殿下的意思,是他留在京都与铭军对战,由我这一行人秘密护送二皇子殿下南下,等到了长江以南,就下诏拥立二皇子为新帝。”
皇兄意外崩殂,景王哥哥却得幸平安归来!
我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悲,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事情好像比我最坏的打算要好上一些,可是到底还是觉出深重的悲凉。马车前行一路颠簸,我被震得又是头晕又是恶心,连连干呕,忽然想到一件眼前的事,忙道:“清泽,老爷和夫人那边,还有府里其他人,你……”
“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父亲和母亲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劳顿,我派人沿水路慢慢走,不会有事的。”他一面看着落玉给我倒了杯糖水慢慢喝下,一面顿了顿,道:“阿珺,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嗯?”
“方才大夫来看过你,他说,你有三个月身孕了。”
“什么?”我再度愕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尚且纤细的腰身。回想起这几个月来总是思绪不宁,纵然有时候头晕难受,也未曾顾得上去请大夫。成婚三年一直没有孩子,却不想偏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有了身孕!
我怔怔地一直没有说话,清泽微微一笑,伸手接过落玉手里的水杯,又替我将额前碎发别到耳后,对我道:“阿珺,没事的,万事有我在。到了南边,你就安安心心地住下,等着我们的孩子。”
一路上先乘车后乘船,清泽领着一行朝臣与下属分成四路,轮换护卫着小皇子先后到达长江以南,先到青浦,再到临安,终于暂时安定下来。
又一月,仰承先帝遗训,二皇子槿登基为帝,改元复昌,定都于临安。南下众臣皆臣于新帝,再无异议,原兵部尚书顾大人为右相,原太常寺少卿小阮大人为左副相,主理朝政。
清泽择了一处别院暂时安顿家人,随即偕同武将王、卫、江、顾等人折返北上,接应景王。而我这一路上千难万险地坚持到这里,也终于得到一息安宁。
落玉一面为我揉着肩,一面后怕地叹息:“公主您这一路实在是让奴婢害怕,这么多次腹痛不适,险些孩子就保不住了,有一回连大人都吓白了脸。”
屋里有微熏的艾草气味,那是大夫在烧艾,为我稳固腹中胎儿。我一面伸手抚过小腹,一面微微笑道:“怕什么,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再难再险,也总是会走过来的。”
落玉抿唇一笑。我抬眼望向窗外微暖的日光,出神半晌,慢慢呼出一口气。
半年后我平安产下一子,清泽很高兴,取名为“晟”。晟为晨光之意,长夜将去,江南有辉。初秋的暖阳里,他揽着我,我抱着孩子,相对而笑。
再多的血泪斑斑,再多的满目疮痍,再多的繁华故梦,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