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城闲事 第345章 第三百三十五章 最好的选择

第三百三十五章最好的选择

沈让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难过。

他并非情绪外露的人，哪怕是这样一个表情，也更多是压抑在眉间眼底。唇角下压，双目阖着，眉头蹙起细微的沟壑，浓如墨色，仿佛是无声的落泪。可他没有落泪，冰冷的呼吸机也不允许他发出呜咽声，只见他艰涩地动了动喉头，缓慢地吐出几个口型，带着嘶哑的气流声。

“我——”

北舟城的风总是很大，尘沙刮过钢铁浇筑的高楼，极尽体贴的佣人会用双手接住长官的烟灰，第四区的子弹与炮火下，那些蝼蚁般的性命永远只是报纸上一个几不可见的数字。他不喜欢那个地方，可这些都不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午夜梦回时，他总梦见一双双漠然得几乎含恨的眼睛。

他缓缓睁开眼睛，可视线中依旧是黑与红溅落的墨渍，或深或浅，没有成型的轮廓。他看不见这病房的样子，总会恍惚自己身在何处，是否其实从未逃离过那个冰冷的玻璃缸。

可他缓缓继续。

“跟他回去。”

游子龙一愣，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他紧紧盯着沈让面部肌肉的每一丝变化，嗓音在不知不觉中也干涩起来，却咧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长官想回家啦？我跟你一起走，只要你想好了，决定了，我就一直支持你的决定。”

蔡清抬起手，对游子龙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她声音很稳，稳得听不出来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是问他，“是你自己愿意回去，还是你认为，这是综合来看，最好的选择？”

沈让微微向一侧偏了偏头，露出苍白凌厉的下颌骨。蔡清继续道，“或者，我换一种问法。”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些，语调温和，如同冬季室内暖黄色的落地灯。她靠近了一些，纯白的顶灯罩在她的身上，影子落在沈让的侧脸，她目光沉沉地看着这个阔别多年的学生。

“你做这个选择的时候，是不是打算放弃自己未来的人生？”

这话出口，沈让浑身剧震，瘫痪的身体都跟着一抽。游子龙看向她，连严冬都是一惊。

沈让面色惨白，双肩吃力地耸动了几下，手臂抽起来，一下下摆动，腹部的被子于是隆起颤抖着。蔡参谋长从被子边缘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姿势摆好，那只手又微微颤了几下，最终慢慢摊开，只剩下一片寂静的死白。

蔡清慢慢地叹出一口气，收回手，重新开口。

“其实，我在朝城这些天，虽然没有四处走动，但也听到不少事情。你失踪的那几天，小游、小风，都来找过我，那两个照顾我起居的孩子也和我说了很多。”她语速利落，带着一种威严感，也因此少了几分亲近，却与炎溯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

“从受伤，到两次外勤。甚至你故意纵容一些居民骂你恨你，我都听说了。”

沈让别开了头，嘴唇却有些颤抖。他现在没办法说话，也无法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可蔡清是他的老师，看过了北舟城多少明枪暗箭，如今朝城的一切几乎尘埃落定，只差最后他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也许蔡清是能看出来的。

自从去年年中受伤之后，他一路走来，都带着一种处理后事一般的自毁心态。被人骤然点破，他感到羞耻。他紧紧闭上眼，试图装出一副已经睡着的模样。

“你过得太辛苦了。”蔡参谋长说。

游子龙深以为然地卖力点头，如同小鸡啄米，还是下一秒就要饿死了的那种小鸡。

他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响。

喻诚穿着一身斯文体面的西装内搭，里面是白衬衣，配了暖灰色的羊毛马甲，外头是白大衣，熨得一丝不苟，带着金边眼镜，手指上有一个泛白的戒痕。他露出一个礼貌客气的笑容，像是消毒后的手术台，泛着刀刃的寒光。他点了点头，随后指了指严冬，“我和护士打过招呼了。”他将本在门口等候的叶峰往里推了推，目光又看向游子龙。

“你们两个出去，换我们两个。”

叶峰朝着游子龙点了点头，“是城主的意思。”

游子龙皱着眉头，一步三回头地站起来，“你们三个要密谋什么？”

叶峰拄着拐站定，肩膀一歪，往门口挡了半步，咧嘴一笑，“我和喻大夫准备对着北舟城的来客毛遂自荐，展露一下实力，想请蔡参谋长给我们这些光棍介绍一下对象。我准备为蔡参谋长表演一出遍地开花、花开四季、四季如春、春心荡漾……”

严冬看了沈让一眼，见他没反对，就站起身往外走。路过叶峰的时候，他一脸受不了地对着此人吐出三个字，“你闭嘴。”

叶峰从善如流地闭上嘴。

喻诚没吭声，只抬了抬眼镜，比了个“请便”的手势。

游子龙站在门外，抓耳挠腮、磨皮擦痒，一边觉得自己应该避嫌关上耳朵，一边又放心不下。一双耳朵竖得老高，试图听一下听病房里面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都这个时候了，长官还有什么瞒着自己的事情？阎罗王不是已经死了吗，A4也好，丧尸镇也好，都不需要再那么谨慎地保密了。

病房里，叶峰在椅子上坐下。

他将把拐杖随手搭在床头柜边，斜着身俯下去，一点点卷起裤脚。他动作干脆利落。裤子是那种军品换下来的旧货，洗得有点发白，冬天穿着又厚又硬，面料已经起了点球，卷起来颇费点劲，他低声“啧”了一下，像是不耐烦。

他用一只手摁着膝盖，一只手慢慢把布料推上去，推到小腿一半时，露出一截铝合金的旧式假肢，关节部分接缝清晰，没有高级科幻的外壳，也没包裹皮革，表面甚至还蹭了点灰。

“天冷，这腿抽得像蹦迪，穿裤子得加两层。”他随口解释了一句，语气还是先前那种混不吝的调调，“所以脱起来也麻烦。”

说着，他把那截假肢往外一扭，拇指和中指在两侧轻轻一按，“咔哒”一声，那玩意就松开了。

假肢取下后，那截残肢轻轻一晃，肌肉线条早已萎缩，皮肤因冬天干燥发红发皱，骨痕模糊，血管不明显，瘦而光滑，靠近膝窝的位置贴着一块电热暖贴，残肢底部骨缘圆钝，伤口早已愈合，最初的那圈手术疤痕却没完全褪掉。

“这事儿一直没告诉其他人，除了参与其中的医生护士，您可能是第一个知道的。”他朝着蔡参谋长笑笑。他说得轻松，声音却偏了点音。叶峰把假肢随手搁在椅子底下，靠墙一放，他整个人轻了半边，坐姿微微失衡，他调整了一下，那一截残肢随着他的动作上翘，看起来有种失衡的诡异。

他抬手拍了拍发红的残肢，像是责罚自家养的小猫一样，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裤腿往下放了一点，盖住了丑陋的疤痕。

“丧尸潮那会儿——”

“腿受伤了。”

“是沈让救的。”他没细说怎么救的，也没说过程，但只剩了半截的左腿与另一边形成了一种不对称的别扭。他顿了一下，才又开口，露出个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出口声音极低，几乎只有一个口型，“其实是能保的。”

“谁都不能知道他能救，所以就截了。”

“他是异能者，上回张中尉见过的是位普通人。”喻诚在一旁接过话头，脸上表情虽然克制，但眼神中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他盯着蔡清，呼吸都加快了速度，“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对人类而言，这是希望。

对拥有这份异能的人而言，这是灾难。

蔡清没有看向喻诚，她死死地盯着叶峰那半截腿，视线沉得如有实质。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吸机细碎的嘶嘶声，和沈让在仪器带动下规律的喘息。

她缓缓转头，看向那张病床。

沈让半躺在那儿，头微微偏向床边，像是费尽全身力气想朝叶峰的方向看过去。可他眼底是大片未消的出血，视线没有焦点，只能一眨不眨地张着，眉间似乎是歉疚。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计划到这一步，如果那时候他就决定了把自己卖给北舟城，也许叶峰是不至于残疾的。

他知道残疾是什么感受，那是拦腰斩断的半生。

蔡清忽然起身，走到床边，弯下腰，贴近沈让。她没有立刻说话，只伸手，像先前那样，再次擦了擦他鬓角因轻微发热而出的细汗。

她的手停在沈让耳侧，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哀。相比长辈的疼惜，那种眼神看上去更像是悲悯，如同注视着命运的轨迹走向无可挽回的终点，过了一瞬，她轻声开口：“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又说了一遍。

“结海是个谨慎的人，他应该还没有告诉炎上校，这件事太大了，应该由你亲自和炎上校谈。”她摇了摇头，“不行，你不能这么告诉他，这东西如果成为谈判的筹码，按照现在的情况……朝城的未来是有了，但你的未来就没有了。”

“你不能去北舟城。”

“你找我来，是信任我。我来想办法。”她说。

沈让没能回应，气管的伤还在，他缓慢地、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喉中破碎的气音像从风箱里勉强挤出来，他嘴唇动了一动，又是一声无声的“对不起”。

蔡清闭了闭眼，像是忍住了什么情绪。她站直身子，声音没有颤，却比以往更稳，也更沉。她转头，看了叶峰一眼，又扫过喻诚，才重新低声开口，声音很冷，连房间里暖气都像降了温。

“这件事，不能再外泄一个字。”她顿了顿，“不论是你们的自己人，还是我们北舟城的炎上校，甚至是张结海，从现在开始，不许再提。”

喻诚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她一个眼神压了回去。她转过身，对着病床上的人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你先好好养身体，什么都别担心，给我一点时间，我来想办法。”

“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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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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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章 第三百三十五章 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