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心因
住院的日子,日复一日都是单调的重复,沈让总不见好,除了日历上变换的数字,似乎这一天与昨天或者前天并没有有什么区别。
沈让的日程十分固定,严冬清早七点来敲门,二话不说先抽血、测一组生命体征。随后是翻身拍背、活动四肢、调整姿势,然后将床头升起,帮沈让靠坐在床头。
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很花时间。如果沈让低血压、身上疼,或者更不给面子一点直接吐了,这一套流程下来就已经将近八点。
待摆好姿势,早餐一般也送到了。
沈让长期卧床,肠胃动力不足,消化能力弱。无论是进食还是鼻饲,都需要坐直。不仅是凭借重力让食物往下走,主要是怕他反胃吐了,呛咳进气管。他的早餐品种丰富,食堂提供的医疗部都能提供,包子馒头油饼稀饭,鸡蛋羹、麦片面包,牛奶豆浆,都可以选。可沈让吃不下去饭,丰盛的早餐一般都只能留给游子龙,沈让自己的早餐则是两百五十毫升的营养奶昔,由严冬从鼻饲管里打进去。
饭后,是服药时间。药物驳杂繁多,纵然是沈让干吞药片的本事一流,也不得不用水送服。如果他睡醒了、不犯恶心,倒是可以口服早上的药。他状态不好的时候,严冬会把药物碾碎,放进水杯搅拌一下,抽进针管,也是鼻饲。
早上第一回用药包含长效和短效止痛药,起效大约需要半小时,游子龙会在这个期间起床洗漱、吃早餐。
等止痛药的药效起来,游子龙会帮着严冬一起,给沈让洗漱擦身、换纸尿裤、给屁股上、腿上、脚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换药。
收拾干净,往往已经十点多了。
此时如果沈让状态还可以,严老大和游子龙会用起吊机将他弄到轮椅里坐一会儿,如果状态不好,就靠坐在床上。呼吸、咳痰、手功能之类的训练都在这个时间段。同时医生查房,小医生们站在门外,老卫会进来简单问几句。
查房结束,外头的大夫们往往讨论很久。调整用药、将医嘱录入系统,严冬则去匆匆忙忙准备。
之前需要腹膜透析,一般也是这时候将透析液灌进去。
早饭午饭之间有一顿奶昔加餐,两百毫升。期间还要换一回纸尿裤。沈让曾经被抱怨感觉每天的日程都被“食物”填满,活像是填鸭。他每次入口一点东西都受刑似的难受,哪还有时间精力做别的。
可严冬和他掰着指头数奶昔的总摄入量,一天天五顿,满打满算也就一升出头,哪怕是高热量奶昔,也只是勉强达到了他的最低的营养摄入标准。
午饭时间是三百毫升的奶昔,游子龙有时候会哄着沈让吃几口。这一顿的奶昔量大,往往耗时更长,沈让犯恶心厉害,很是折腾。吃完之后他常常难受得坐不住,可为了帮助消化,他还不能躺。游子龙就会抱着他在床上靠着,一边帮他揉胃部的穴位,一边说一些笨蛋话。
严冬来给他打一针止痛药,测一组生命体征。
下午时间会稍自由些,有一顿两百毫升的“下午茶”奶昔等着,但总体不算磨人。沈让状态好的日子,喻诚时不时会过来一趟,游子龙去复健手臂和肩背的功能。如果喻诚不来,严冬不需要帮沈让排便,沈让也没有开口赶人,游子龙就会“霸占”沈让。
晚饭通常是两百毫升奶昔,饭后又是一堆药物。等恶心劲儿过去,也已经九点多了。游子龙遵照着沈让的习惯,睡前给他擦一遍澡,此时沈让基本已经很难保持清醒,迷迷糊糊任人摆布。
夜色浓稠。
忙了一整日的严冬本该下班,却不知为什么有声音从外头传来,音调不高,但语气不善,似乎和谁吵起来了。游子龙放下洗脸巾,瞧着熟睡的沈让,将耳朵竖起来。
“我不同意。”严冬说。
“这几种药都很成熟,副作用小,也很适合他的状况。如果你没给过这些药,不放心,别的护士给药也可以。”游子龙听见另一个声音开口,好像是一个小医生。
“口服药有什么没给过的。”严冬回敬道。“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米氮平,奥氮平。药理书上都有。”
游子龙难得听到点新鲜的词汇,什么“米”什么“蛋”,一会儿又说到“草”。游子龙竖着耳朵满脸疑惑,总觉得这群赤脚医生是不是打算给沈让试试什么偏方……
吃米和蛋还行,吃草可得挑一挑。严老大是对的,不能同意!
游子龙如是思考。
“米氮平有镇静作用。”严冬说,“他嗜睡已经很严重了。”
游子龙皱了皱眉头。
“按照现有资料,米氮平最主要的两个副作用是体重增加和食欲增加,对他的状况刚好,可以作为治疗的一部分。至于嗜睡,我认为嗜睡是抑郁导致的,我们优先治疗病因,就算短期症状加重,长期来看,嗜睡也会有所好转。”
严冬没说话。
“奥氮平缓解焦虑,饭前吃可以缓解他厌食的症状。”
“草酸艾司可以先小剂量开始,等肾功能再恢复一点,再往上加……”
“病人知情吗?”严冬忽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就算这是五楼,病人的医疗决定权在医疗部,但这些都是精神类药物,老卫同意你的诊断吗?和病人谈话了吗?”
游子龙愣了愣。
他可算是听明白了这些“大米”“鸡蛋”“草酸”是什么。
精神类药物……听起来就很吓人。沈让只是比较爱犯困,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精神类药物?那大夫不会是邵云征的人要派来暗算沈让吧?!这万一没什么问题,吃出依赖了或者吃得脑子都不清醒了怎么办?这玩意能不吃吗……
他扭头看了一眼靠在床头的沈让。
沈让瘦得脱了相,看着都硌眼睛。
由于重病,体力不足,残存的肢体力量已经无法搬动那些瘫痪的部分,他早就无法自理,拿不住瓶子,拿不住勺子。吃喝拉撒都需要假借旁人的手,他似乎也没了从前的心气儿,并不再较劲。
游子龙的眉头拧在一起。
沈让已经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肢体了,他们怎么能不经过沈让同意就给沈让用那种药?如果连精神都不受控,那沈让会更难过吧……
那让让还是让让吗?
他拧着眉头,没吱声,蹑手蹑脚打开病房门。他做好了遇见一个大夫的心理准备,却没想遇见了一大群。
严冬一人挡在一群医生前,颇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听见背后的门打开,严老大并没有动作,似乎没有打算把游子龙拉入自己的阵营,只是依旧寸步不让地看着对面的那群大夫。
老卫也在其中。
老卫见了鬼似的看向游子龙。
游子龙茫然地看了看面前的状况,他看看严冬,又看向老卫。
游子龙住在五楼不是秘密,可毕竟是“有变异风险”的“高危病人”,这会儿也没栓个链子,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一众医生都有点紧张。
“……我暂时没有变异的打算,你们继续聊。”
老卫抹了把脸。
顾医生看了看游子龙,试探着开口,“你听到了?”
严冬一耸肩,“他是哨兵,应该都听到了。”
老卫叹了口气。
夜间,病房的灯光熄灭了,可走廊依旧明亮。游子龙清晰地见到老卫脸上露出横七竖八的纠结,脸上皱纹都多了不少,皱巴巴拧在一起。
“听到就听到吧……”
“我同意顾医生的诊断。”
老卫瞧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顾医生,“用药的思路是没问题的。”
“我之前和沈让谈过,他受伤之后,我就提过,心理干预是康复的一部分。”他慢吞吞地说,每句话都如同在叹气,“身体突然残疾,生活经历天翻地覆的变化,本来就需要一个重新接受的过程。”
“那时候我就觉得,他被人碰了以后恶心呕吐是心因性的。”
“但他的心理量表结果非常积极向上,比作战部大部分一线战士都健康。我当然知道他没照实答题,可我也没法强行说他心理有问题……”
“最近能上的手段我们都上了,数据看起来也没有恶化,药也换了很多次,但他情况完全不见好,我们讨论了几天……最后还是觉得会不会是心理症状。”
“他非常抵触这些,不会配合谈话,只能用药试试。”老卫用力抹了把脸,“瞒着病人用药不太好,但不瞒着他,他肯定会拒绝。”
游子龙愣愣地看着老卫,过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严冬。
老卫是沈让的主治医生,是他心中最权威最好的医生。老卫如果都支持用那些药,也许真的能让沈让好起来……
“我不同意。”严冬还是这句。
“沈让神智清醒,有知情权,也有权拒绝。你们出一个人,进去和他谈话。只要他同意,我绝对执行医嘱,屁都不放一个。”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顾医生忽然来了火气,“照你的理论,那些抑郁自杀的人也都有权拒绝治疗呗……寻死是症状!厌食、嗜睡,都是症状!他脑子里分泌的化学物质不够,他提不起精神不想活,他在这件事上做不出正确的决定!”
“这样拖下去,你觉得病人能活多久?”
严老大凉飕飕看着他。
没有针锋相对的回嘴,也没有退让。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小点声,吵着病人休息了。”
严冬说完,从兜里摸出通讯器看了一眼时间,随后大剌剌地推开沈让隔壁游子龙的病房房门,拖出来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他双手抱在胸前,看了一眼怔愣的众人,很随意地扬了扬下巴。
“你们自便,我加个班。”
“我没下班,就还是当班的责任护士。审核医嘱、执行医嘱,是我的职责。你们这群大夫不会要绕过我,亲自执行医嘱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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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第二百八十七章 心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