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捱的一日终于过去,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夜色沉沉中,宫苑里的石榴花谢了又开,好似不与早熟的芍药争上一场便决不罢休。
宋澜两日一夜不曾歇过,此时早已有些吃不消,他心口还是隐隐作痛,被廖华按着用了些粥饭,吃得也是心不在焉。
今日的事情廖华已经大体知道,也猜得出宋澜如今是为哪般,便宽慰道:“卑职今天去过癯仙榭了,东明那小子应该是说漏了嘴,梅少傅好像知道陛下去过了。”
宋澜搅着勺子,微微应了声。
廖华又道:“梅少傅说前两天南诏世子捎了些茶叶给他,他尝着不错,让卑职给陛下带话,说陛下若是也想尝尝,可以抽空过去。”
宋澜这才撂下勺子,“少傅当真是如此说的?”
廖华点头称是。
不管是不是因为梅砚知道了那言官李詹一事的内情,总之梅砚如今肯见他,这对宋澜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他今日知道了梅时庸的旧案,知道是自己的父皇对不起梅砚,心中百感交集,悔恨不已,最怕的便是梅砚不肯见他。
他心里怀着天大的歉意无处诉说,他只怕梅砚不肯见他。
“少傅肯见朕就好,朕这就去。”
宋澜说着起身要走,才走了两步却觉得一阵眩晕,心口处传来莫名的疼意。
“陛下?”廖华吓了一跳:“可是近日太过劳神了?不如今天早些歇着,明日再去见梅少傅吧。”
宋澜撑着廖华的胳膊站直,正要说没事,开口就觉得喉间腥甜,吐了口血。
“陛下!”
那口血吐得太突然,饶是廖华这种镇定的人也被吓得够呛,待他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宋澜脸色泛红,沾着血迹的唇角毫无血色,人已经摇摇欲坠。
廖华不敢耽搁,扶着宋澜去床上躺着,当即便传了太医。
这夜的昭阳宫乱成了一团,天子突染恶疾,此事传出去恐生事端,廖华便自作主张压下了此事,只留了稳妥的人在宫里照料。
六名太医会诊到半夜,才大约确认了宋澜的病情。
廖华拭了拭宋澜的额头,竟是烫得厉害,“太医,陛下的圣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吐血发热?”
那老太医拱了拱手:“看陛下的症状,倒有些像是暑热病。”
廖华拧眉:“怎会?如今不过五月,天气虽热,但昭阳宫里常备着冰,宫人服侍的也很是妥当。”
老太医沉吟,“这病来势汹汹,又是会过人的,染上便会立时发作,廖总领,陛下莫不是被人过了病气吧?”
廖华心中隐隐觉得不妥,这老太医不知内情,他却知道,今日陛下在外奔波了一天,先是去了怀王府,又是去了……东市。
东市那地儿可乱着呢。
几个太医都下去开药,殿里的小宫女有些害怕,端水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廖华一把接过去,呵斥道:“这般怕死,还来御前伺候作甚!”
那宫女“噗通”一声跪下了。
哭哭啼啼间,宋澜醒了,哑着声音笑:“小姑娘呢,凶她们做什么,廖华,你的脾气也长了。”
廖华一怔,忙将手里的水放下,躬身答:“卑职不敢。”
宋澜烧得厉害,身上没有力气,只招了招手让那小宫女退下去,对廖华说:“朕迷迷糊糊的,但太医的话都听见了,你站远些。”
廖华躬身便跪,半步也没有退:“卑职不敢,陛下龙体抱恙,卑职不敢不用心侍奉。”
宋澜知道他忠心,便没再劝,挪了挪身子,面朝床里。
“这病应该是在东市染上的,宋南曛那边问过了么?”
“卑职方才派人去了,南曛郡入夜便睡下了,身子无碍。”
宋澜笑了笑:“这小子倒是康泰,比朕能抗病。朕不过在东市待了几个时辰就染了病,可见东市灾民的情况实在不好,你传朕的旨给子春,要他无论如何都得把东市的病情料理好,必要时,让段纸屏去搭把手。”
廖华都一一应下,他听着宋澜烧得嗓子都哑了,想必身上也不好受,心中顿觉自责,“陛下睡了吧,这些事情景阳侯想必能支应的。”
“嗯。”宋澜应了,却没有要睡的意思,昏昏沉沉又说,“你再去趟癯仙榭,让少傅出宫去吧,别说朕的病,也别让他来。朕不见他了,要是就这么死了,算是给少傅赔罪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些哽咽,廖华俯身就磕了个头,“陛下别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暑热病,并不难治的,太医已经亲自去煎药了。”
床帐里的人似乎又应了声,继而便不说话了。
廖华在地上跪了片刻,才又起身去看宋澜,却见他烧得满头是汗,不知是昏着还是睡着,廖华又叫了宫人过来伺候,亲自去盯着太医煎药,心里担忧地厉害。
宋澜最后那番话并不是杞人忧天,暑热病症来势汹汹,又最容易过人,与疫病无异,得了这病的多半是一连数日高热不退,严重时身上还会生疹,许多人烧着烧着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东市的病情如何尚且不知,但昭阳宫里昏睡着的却是大盛的帝王,如何不让人害怕。
——
廖华第二日便亲自去向周禾传旨,到了景阳侯府却不见人影,才知道东市的病情也在昨日夜里突然严重起来,今晨染病的已经有数百人,南诏世子没等着人吩咐就与景阳侯一同去了东市。
高门大户都买了艾草在家里烧,那味道绵延不绝,满城都是。
廖华回宫以后径直去了癯仙榭,整个大盛人心惶惶,唯有此处依旧清净雅致,不为外人侵扰,梅砚正坐在院子里煮茶,见着廖华来了,便请人进去。
“怎么是你过来,陛下不曾来?”
廖华抿唇,知道梅砚这是在等宋澜,却又不好同他说宋澜病了的事,只得道:“陛下国事繁忙,令卑职来与梅少傅传话。”
梅砚默了默,似有些失落,却还是说:“你说便是。”
“陛下说,请梅少傅回少傅府去吧,不必留在宫里了,朝堂上事情多,陛下也就不来送梅少傅了。”
温温款款煮茶的男人愣了会儿,而后才轻轻应了声:“哦,这样么。”
梅砚再怎么形若谪仙,也终究不是圣人,廖华这话说得没有因果,他也猜不透宋澜的意思。
梅砚起初有些不解其意,待廖华走了以后更是困惑,宋澜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成?若是没受刺激,怎么忽然就愿意放自己走了?前些时日不是还死活听不得“走”这个字么。
那些滔天的恨意,那些被软禁在宫足足一年的时光,那些床帐之间难以明说的爱|欲……
梅砚越想越觉得头疼,他聪明一世,却每每在宋澜的事情上绊住脚,手足无措。
直到脚边那壶茶煮沸了,茶水溅出来,落在衣摆上,梅砚才堪堪回过了神,正对上东明二愣子摸不着头脑的目光。
东明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半晌才问:“呃……主君,那咱们走么?”
方才廖华的话他都听见了,陛下好不容易开了恩,他觉得梅砚没有道理不回家,但这会儿瞧着梅砚的神情,他觉得梅砚似乎有些不想走。
东明没猜错,梅砚的确不想走。
他只让东明将那茶壶收拾了,而后什么都没说就进了屋,东明在外百思不得其解,梅砚在里也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上次因为那言官的事训斥了宋澜,还一气之下搬到了癯仙榭,宋澜应该还是生着气的,可他生着气怎么会让自己出宫呢,难道不是应该让自己去昭阳宫然后……咳。
这是气糊涂了吧?
梅砚冥思苦想,觉得宋澜一定是气糊涂了,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去昭阳宫一趟,可是那样会不会有点太下不来台了?
好像自己舔着要见宋澜一样。
有些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梅砚这份面子让他足足拖了一日,他既没有出宫,也因着那拉不下来的面子没有去见宋澜,而是翻来覆去一个晚上,越想越觉得不安。
这人再怎么气坏了,也不能做出这等没脑子的事儿啊。
——
天还没亮,终于勉强放下了一点面子的梅砚出现在了昭阳宫外。
宋澜这暑热病太骇人,只上次醒过来那一回,而后便一睡不醒,昭阳宫上下都已经急坏了,最着急的便是廖华,他一面要遮掩宋澜的病情,一面要敷衍那些想要面圣的大臣,还要提防梅砚过来,难免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的结果就是廖华没有盯着梅砚出宫,所以梅砚到昭阳宫来了。
廖华把人拦在了门外,“梅少傅怎么还没有出宫,是还有什么事儿么?”
梅砚还没发觉他的异常,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我想见见陛下。”
“陛下国事繁忙,说不见您了。”
“他可是还在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气?”梅砚叹了口气,“那言官的事情是我不曾查明,说的话也重了些,我……想见见他。”
廖华一听这话,只觉得鼻腔发酸,陛下与梅少傅冷战了这么些天,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若是能够听见梅少傅有这么道歉的一番言语,不知道心里能有多高兴。
见廖华忽然就沉默了,梅砚心中疑惑更甚。
“廖总领,究竟是怎么了?”
廖华心中还在挣扎,想着是不是要将宋澜的病情告知梅砚,转眼却听见屋里有个小宫女冒冒失失地唤自己。
“廖总领,伺候陛下的小太监晕过去了,恐怕也染上了病,快叫太医来看看吧。”
廖华知道坏事了,连忙转头去看梅砚,“梅少傅……”
梅砚的脸色已经铁青,说话的时候尾音都是颤的,像是心里藏着一份恐惧,有些不敢信:“陛下他,染了什么病?”
廖华再不敢瞒他,长话短说,将东市的疫病和宋澜染了暑热病的事告诉了梅砚。
梅砚听完倒是没慌,只闭了闭眼睛,说:“我去看看他。”
他越过廖华抬脚要进屋,却被屋门口两个侍卫给拦住了,廖华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梅少傅,这病会过人,陛下清醒的时候下了圣旨,无论如何您都不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