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引 第3章 卓州玉春小楼又起（三）

问玉会，自剑仙在世之前便由来已久。章台山作为剑宗第一大派，每年求仙问道之人数不胜数。所谓仙缘，在钟鸣寺那堆秃驴口中是众生平等。而谁人不知，天地实为囚狱，真正收获仙缘，汲取灵气之人，少之甚少。

直到问玉会的出现，才平等地给予每个人叩仙门的机遇……

——至少，章台山的开山掌门是这样说的。

在剑仙玉琢华死后，章台山为了追思剑仙，操办了问仙礼后，问玉会便多添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谁不想一举扶摇，成为下一个震撼九州的人物？

或许，李笑楼就是其中之一。

而在偶然知晓自己不一般身世的李笑楼，更是如此自命不凡。

李渐玉一张华丽的脸颊半边隐于阴翳之中。这位半生跌宕风光的玉春楼楼主，此刻也有了傲气不起来的时候，倒是平生第二回。第一回，便是在收到玉琢华死讯那一刻。

她知道，她这个女儿，是会步生父后尘的，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华共月便是从章台山回来的，章台山主管天象演算的之千羽长老手中的万象仪轻轻一转，便能推演世间大小事……

自然也包括，剑仙之女的命运。

“阿嫂，”华共月声音也有些嘶哑，“章台山已经下通牒了。”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感情，就像平常一般，可他抓着剑的手不觉攥紧了几分。

李渐玉自知难逃一劫，而且这些年来，李笑楼总是有意无意提起问玉会，难道天生剑骨就是不一般？难道她想让自己的孩子平凡一生有违天道？

在玉琢华死后，李渐玉不顾所有人的阻挠，让李笑楼留在玉春楼，希望她像一个寻常小孩活着。章台山本想带走李笑楼的，毕竟剑仙之女，根骨不凡，若日后天下又乱，章台山也有最后的底牌。

“为什么偏要是她呢？”李渐玉当时不解地问道，“你们这些大能，修仙问道数百年，也比不过一个这么小的娃娃吗？”

之千羽手中的万象仪再一转，道:“经年以后，万象仪推演的天命之期来临时，我们再来接她。”

——当然，这些事李笑楼也是清楚的。哪怕当年她还是个两岁的小孩，她也拥有上一辈子的记忆，也能以成年人的视角审视问题。

李笑楼闭目。或许从一开始想要平凡的人生都是一场虚妄，更何况，她还知道玉琢华死于非命。

至于是何种非命？也要等李笑楼亲自探查了。

这些年来，李笑楼总是或有或无的提起问玉会，似乎这样就能让李渐玉知晓自己对章台山也有向往，似乎这样安慰自己，便不觉得自己困在命中。

自是命中人，何来随缘而谈？

所以，当李笑楼得到这本《符命玄通》时，她竟也没有太过惊讶。

李笑楼迎着风，冲着李渐玉笑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李渐玉也忍不住笑了。

是啊，这一天终于来了。

万剑山庄的少庄主就这么顺理成章的住进了玉春楼，又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李笑楼的问仙礼兼问玉会搭子。

玉春楼屹立风雨镇最繁华的闹市里，然此座小楼独立，却也算是大隐隐于市。据说当年打造这玉春楼的，是一位有名的器修，实擅空间变化之术。于是在玉春楼大堂的账房后，轻轻推开那扇挂满账簿与钥匙的门后，却是一番别样的亭台楼榭，九曲回廊的寻常小院。

李渐玉等人平常就在此处休息，这小院子，也是李笑楼练剑的地方。

今时今日，李笑楼手握那日对决王十五的那柄长剑，即将从此处请辞，天高路远，江湖浩荡。

华共月站在她面前，看着李笑楼手中的剑，不免一笑:“这剑你握着，也算是传承衣钵。”

李笑楼本不觉得这剑又何妙处，只寻思着挥起来比从前用过的剑都要顺手罢了，听华共月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了什么:“这是越林剑？”

华共月但笑不语，李笑楼却也明白其中深意。

越林宝剑，当年剑仙玉琢华手握的传世名剑。

据说当年剑仙初得此剑，在一片万顷树林中，那片林子名为飒飒林，树高千丈，林叶茂密，风一吹，林中发出飒飒之声，如幽魂在泣。这把越林剑，是剑仙在这片飒飒林最深处得到的。他将越林剑从一棵千人合抱宽的上古神树中拔出来时，风声又紧，飒飒林中所有的树在此刻又长高了好几丈，似乎想将剑仙困在这片林子中。

剑仙何许人也，只一剑，这飒飒林九千六百二十一棵树都被砍断了，他又是一跃，御剑而出。因此，剑仙给这把宝剑取名为越林。

剑仙生前有很多把剑，这越林剑可是他最爱用的一把，也是他一举成名时的佩剑。

正所谓:

一朝起势万劫动，越林荡洗死生天。

妖魔自齐州边界的域外而生，为了划清界限，以卫人间。钟鸣寺布置了举世无双的死生天阵法，凡妖魔入境，当斩勿论。然，二十年前，魔尊奚漠延现世，一跃死生天阵法，一时间域内生灵涂炭。

剑仙横空出世，一剑越林驱魔万万千，死生天阵法得以重新加固。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想起这些，李笑楼只觉得此刻手中的越林震颤着。她虽未去过齐州，更从未离开过卓州，但眼前的越林滚烫灼热着，仿佛有谁的热血洒在上面，带着李笑楼一睹万千火海、猎猎寒风。

“你不必觉得有负担，只需把这剑带回章台山，交给掌门便好了。”华共月的手抚上李笑楼的脑袋，李笑楼这才回过神来。

李笑楼知道这是在安慰她，毕竟长这么大，李笑楼还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她这个阿月哥虽不善言辞，但还是很温柔的。

华共月又递给她一叠符篆和丹药，李笑楼自幼跟他学习这些，倒也不算陌生。

“还是给你些保命用的东西，这一路上小心点。”

李笑楼笑着接过，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安置在自己的乾坤袖里。

“阿月哥，”李笑楼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出来，“是章台山那个长老召我了吗？”

华共月垂眸看向李笑楼，轻轻叹了一口气。华共月清楚李笑楼什么都清楚，李笑楼从不点破，他却觉得她懂事得让人心疼。

人之命数如若都被万象仪定了，那该多无趣？奈何……李笑楼的命数更是不凡。

他虽没听过之千羽长老对李笑楼的卜卦，却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所有的一切，都会引着李笑楼去往章台山，再走踏仙路。

“笑笑，你信命吗？”华共月答非所问。

李笑楼本不信命。至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都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奈何世道荒唐，李笑楼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都在冲击着她的世界观，大到脑海中的天书，小到可以容纳符篆和丹药的乾坤袖。

“不知道。”李笑楼如实答道。如果哪一天她真的发现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后，发现自己只是天命的一颗棋子后，她才能真正说服自己，这都是命数所致吧。

华共月闻言，倒也不意外。他算是李笑楼的第一任老师，李笑楼生性率真，该说什么是什么，这一点却也不假。

“嗯，就这样便好。到章台山就当去玩玩也好，没人敢拿你怎么样。只是要参加问玉会罢了。”华共月说到这里，不禁嗤笑一声，语气里多了些不屑，“之千羽说你历练后拜入章台山是最好不过的，话里话外就是非要你参加问玉会，试试根基。被那算命老道招呼来招呼去，多憋屈。”

“你自是在问玉会当玩玩也好，随便打打也罢。他们也能不让你入门？孟漱声那小子还活着。”华共月说起这些事情却像是变了个人，实在是心疼李笑楼，毕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李笑楼也习惯了阿月哥时不时这样，听着他的话，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她从未听过的人名。

“孟……漱声？”李笑楼迟疑地重复了一遍。

华共月低头看着李笑楼那梳歪了的马尾，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把把她抓了过来重新替她梳头，边梳还边解释道:“我师弟，也就是你爹的师弟，算是你小师叔了，如今在章台山当吉祥物。”

李笑楼被华共月扯得头皮疼，小声反抗了几句。

“……什么是吉祥物？”

“掌门。”华共月回答得十分平静。

李笑楼辞别那天，玉春楼举楼上下都来欢送。少楼主要去闯荡江湖了，后厨的王大哥特意给她烙了几十张肉饼希望少楼主不要饿着自己。

李笑楼吃了一口肉饼，不觉泪眼婆娑，她此去章台山，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要多久才能再尝到王大哥的手艺。

王大哥也有些舍不得李笑楼，玩笑话地说道:“没关系啊少楼主，你若是问玉会输了，就能回来吃饭了！”

站在中间的李笑楼沉默了，她抬眸看向华共月，又转眸看向李渐玉。李笑楼不知道命数几何，她到底能不能回玉春楼。李渐玉也害怕李笑楼与玉琢华有相似的命数，来不及回首。

还是谢承行先打破这沉默:“别这么伤感！章台山又不是能吃人，少楼主想回家的时候直接御剑回来便是了。”

李笑楼竟是被逗笑了。

李渐玉也神色渐缓，一朝恢复那个泼辣的玉春楼楼主:“笑笑，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是我生的，之千羽那个老头，章台山那些伪君子还能和我抢不成！不过是借给他们玩玩！”

被借出去的李笑楼本人:？

正在看万象仪的之千羽本人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不应该啊，已经断俗多少年了，还会感染风寒吗？”

华共月此刻是最稳重的，他看着李笑楼道:“就当是去玩，好好玩。”

李笑楼从他眼里看出来:如果你不好好展示你的天赋教训一下那些死老头，你就别说你是我教的！

她移开目光，希望是自己意会错了。

朝露未晞，三月风清。阔别十五年的小楼，李笑楼踏上了属于她的命数之路。

“缔约人完成主线楔子——从别后。即将开启主线第一章——少年游。”

“从别后，天地远，路漫漫未行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