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烟起身推开窗子,水上风来,夹带着丝丝凉意,驱散了一室沉闷。闻松、闻竹已经去休息,屋檐下挂着的一盏纱灯吸引了几只飞蛾,扑簌簌地缠绕,不肯离去。远处的灯光星星点点,朦胧绰约。
“夜色很美好。”玉生烟喃喃地道。
所以,人心也会变得温柔,不是么?她太懂萧疏叶了。
“即使清夜在‘幻影’的药性下迷失自己,他心里仍然记得你是家主,仍然以属下自居。”玉生烟的声音在静夜里飘浮,听来有些缥缈的味道,“这是什么呢?忠诚?不,他没有。”
“我也说不清。”萧疏叶道,“可至少,他对我们是有真心的。”
“服用‘幻影’,出现幻觉,看到的一定是他最在意,又最害怕看到的东西。”
“‘何’,是那个竹器店的何大保,他叫我放过他。”萧疏叶平静地陈述,“自你提了桐花弄的竹器店,他内心就开始焦灼、害怕。所以,他才会看见了何大保,而且还是被我擒住的样子。所以,那里,藏着他最大的秘密,何大保,是他的手下。”
“一个习武之人,甘愿扮成平庸的竹匠,成年累月地待在那个偏僻的小院里,他一定有着十分重要的任务。”玉生烟道,“可惜,他掩饰得再好,也瞒不过我,我闻到了他身上鹰一般的气息。”
“所以,你动用了‘幻影’。”萧疏叶微微苦笑,“换作是我,我还做不到......”
“你觉得我这样做对清夜太残忍?”玉生烟回眸,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你始终抛不开兄弟之情。”
“不单是兄弟之情,他还救过我。”萧疏叶道,“在他的伪装之下,我常能看到他的赤子之心。今夜,若不是他心软,他担心何大保的安危,‘幻影’对他恐怕起不了作用。”
“是,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全都知道。”玉生烟道,“所以,这事我替你去做。酒是我让穆管家送的。”
他们之间,几乎已经心灵相通了。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的想法。所以,一切才能在不动声色间进行。
“萧大哥,你为了清夜,变得优柔寡断了。”玉生烟轻柔的语声中含着感慨,“当初我叫小七离他远一点,看来是对的。可后来,我也放松了警惕。他真的......很能蛊惑人心。”
“对,用他的真心。”
玉生烟也微露苦笑:“只要你确定他是真心就好。哦,对了,我在何大保的烛台里滴了一滴‘梦寐’,一旦蜡油滴入,它就会发挥迷烟的效果。此刻何大保应该已经被迷晕,你叫风驰去查一查他的窝吧。”
萧疏叶看她一眼,目光有些异样:“烟妹,你的花样越来越多了。”
“这是表扬么?”玉生烟弯了弯唇角,“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你我分别了八年?”
萧疏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低语道:“是我的错,你就原谅我吧,别再提了。”
“那,要看你今后的表现。”玉生烟嫣然一笑,宛如八年前的少女。
萧疏雨看着顾清夜喝过醒酒汤,问道:“好点没?”
顾清夜的眼神依旧迷离,声音也有些含混:“哪有这么快?”
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的酒里被下了药。以自己的意志力,不可能那么容易被药物控制,可他变软弱了。
身份暴露、任务失败,在陛下面前无法交差,什么样的惩罚他都可以接受,可是,连累到何大保,以及被萧家人怀疑,竟令他觉得心痛。
他中了萧家人的毒。
“要不要跟你去温泉里泡一泡?泡完你会觉得神情气爽、脱胎换骨。”萧疏雨提议。
“不了。”
“可你方才出了很多汗。”萧疏雨道,“还有你这腿上有血迹。”他撸起顾清夜的右腿裤管,顾清夜触电似地坐起来:“七少!”
萧疏雨瞧着他,嘴角挂着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你虽然穿着黑衣,可我还是看得很真切。”
顾清夜已经来不及将眼里的清明转换成迷离,他脸色发白,强笑道:“属下方才喝多了,怕自己失态,才扎了一针,让自己清醒。”
“我知道。”萧疏雨安慰似地道,“所以怕你不舒服,才要带你去泡温泉嘛。”
“没事的,七少,真不用,你回去休息吧。”
萧疏雨偏不走,依然赖在他床上:“我今晚与你睡。”
一语未了,就听一个声音凉凉地道:“不害臊,不害臊。”原来是鹦鹉傻蛋,它正淡定地站在窗台上,歪着头,以一种嘲讽的眼神瞧着萧疏雨。
萧疏雨闪电般扑过去,干脆利落地给它一个爆栗,骂道:“蠢货!”
鹦鹉瞬间炸毛,眼睛瞪得溜圆,刚想发作,一只手把它捞过去,轻轻摸它的头。
“七少,你跟傻蛋置什么气?”顾清夜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某种无法捉摸的情绪,“我随你去泡温泉,你先回去拿衣服吧。还是......要属下去替你拿?”
“不用,我去拿。”萧疏雨低头闻了闻,“身上有酒味,我是该换衣服了。你收拾一下,马上下来,到我房外等我。”
“是。”
萧疏雨一走,顾清夜就抚着鹦鹉的羽毛道:“傻蛋,我担心何大保,可是这个时候我不能去。辛苦你跑一趟,看看竹铺如何了。”
鹦鹉振翅飞走了。
顾清夜拿了自己的干净衣服,下楼,到萧疏雨房外,恰好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叹息。顾清夜觉得心口一疼,脚步滞住,竟不能动。
门一开,萧疏雨走出来。
黑暗中,两双眼睛碰撞在一起,顾清夜不由自主地避开。萧疏雨一把拉住他的手,用力之大,竟将顾清夜攥疼了。
“七少,你......”顾清夜微微蹙眉,有些无措。
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茫过。无法掌控的感觉。
萧疏雨笑了,牙齿在黑暗中雪白雪白的。顾清夜心头一阵悸动,他感觉,像看到了一头狼。
“傻蛋呢?”他放开顾清夜,状似无意地问,并顺手将自己的衣服交到顾清夜手里,仿佛又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侍卫。
“它,已经休息了。”
“哦,这就好。”萧疏雨道,“我怕它顽皮,夜里飞出去玩,万一被鹰叼了去,我可要心疼死了。”
顾清夜只觉得心脏微微收缩,这话怎么听都是话里有话,可他却只能当他无心之语。这种感觉极不舒服。
“怎么会?它很惜命的,从不冒险。”他只能说笑般道。
温泉在东园,那个种满花草的园子里。顾清夜在路上摘了盏灯笼,带到温泉边,挂在树上。
萧疏雨张开手臂,等着顾清夜去替他宽衣。顾清夜恍惚觉得回到了初进萧府的时候,萧疏雨与他怄气,从头到脚要他伺候。
他苦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替萧疏雨脱了衣物、靴子,萧疏雨下到温泉里,靠在池壁上。
灯光照着他的脸,莹白如雪。
而顾清夜在黑暗中,默默看着他。他隐约觉得,萧疏雨与自己,就是明与暗、白天与黑夜。本不该交集,却偏偏交集,并且,互相吸引。
“还愣着干什么?下来吧。”萧疏雨催促他。
顾清夜便也脱了衣服下去。身体浸到温暖的泉水中,四肢百骸都变得舒坦起来。水面上氤氲的水汽因为水的波动而升腾起来,滋润着他的脸。
他暗暗催动真气,在经脉中运转,身体里残留的药性完全消失了,灵台变得一片清明。
“清夜哥,替我擦背。”萧疏雨闭上眼睛,声音仿佛从鼻腔里发出来,带着慵懒的味道。
顾清夜依然默不作声,却走到他身后,替他擦起背来。
“这会儿清醒了么?”萧疏雨问道。
“好了,这醒酒汤很管用。”顾清夜道。
萧疏雨点点头,过了半晌道:“明天我搬到山庄去。”
顾清夜一愣:“为什么?”
萧疏雨道:“接下去的日子,又有我大哥的婚礼,又有武林大会,你会忙死。我去帮你。”
“可你是少爷,应该留在主宅,小姐们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家里那么热闹,怎能少得了你?山庄的事,有属下就够了。”
“我两头跑,不耽误事。”
“只要家主同意就好,属下一切听从吩咐。”顾清夜心里明白,萧疏雨是不放心,要去监视他。
傻蛋在黑夜中飞得有点慢,大街上灯光灿烂倒还罢了,进桐花弄后,只有还未入眠的人家露出星星点点的灯光,饶是久经训练的它,找到竹铺乌巢也有些吃力。
等它落上墙头,它蓦然一惊,因为它看见一双眼睛,一双在黑暗中亮如鹰隼的眼睛。然后,它眼前一黑,整个儿被一块黑布罩住了。
他还没来得发出尖叫声,就失去了知觉。
等它醒过来时,它发现自己正在后院的一张石桌上。后院窄小而隐蔽,靠墙根有个架子,架子上本来放着两只鸟笼,鸟笼里养着信鸽。可现在,鸟笼和信鸽都不见了。
它晃晃脑袋,脑袋还有些晕。傻蛋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蒙汗药迷晕过去。“真是阴沟里翻船啊!”它悻悻地想,“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害我。不过,竟然没要了我的小命......”
它飞进竹铺里,穿过竹帘,见室内烛光将熄,床上空空如也,何大保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