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仙梅毁容买药,虽然是自愿的,但脸上这道伤于她而言,也算是个心坎。她出了门,就用怀里的手帕蒙了面,回到了汇贤小筑。
魏良见她回来,迎上去,朦朦胧胧间看到了她脸上的那道血痕,心里一惊。
他看着马仙梅手里紧紧攥着的青色瓶子,顿时明白过来,道,“姑娘,你还是买了。”
马仙梅看了一眼他,道,“去请天龙帮的少堂主来。”
“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魏良担忧道。
天龙帮是伏龙城码头上的船工帮,平时在码头做工,也暗地里帮别人做些勾当。
马仙梅愠怒,“你去吧,出了事有我顶着。”
魏良只好顺着她,去把天龙帮的少堂主找来了。
“难得啊仙梅姑娘,”那少堂主一脸吊儿郎当,进了马仙梅的房间,径直在她床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笑道,“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平时还近不了你的身呢。”
马仙梅不与他说笑,将半生的积蓄往桌面上一摆,道,“少堂主,替我绑街东窟鬼茶坊的茶博士。”
少堂主笑着想她说的是哪号人物,想着,忽然脸色就沉了下来,严肃地抬眼看着马仙梅,道,“仙梅姑娘要我抓的,好像不是什么小虾米?”
马仙梅把桌上的金银财宝往他那边一推,道,“好处自然不会少了你的,这些是给你的酬金。再说了,你什么时候亲自动手过,叫几个人把事情做了便是。”
少堂主从她床上站了起来,走了过来,双手撑在桌上,道,“你说得倒轻松,那是石无忌的老婆。”
说着,他戳了戳桌子,道,“这儿是石无忌的地头,我在这儿绑他老婆,他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了?!”
说完,少堂主便径直往外走去。
马仙梅在后面扬高声音道,“我再加一倍。”
少堂主闻言,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马仙梅。
马仙梅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他,道,“我马仙梅在汇贤小筑的所有积蓄,先付。”
少堂主冷笑,“石无忌老婆的命,这么好买?”
马仙梅道,“我不要她的命,也不伤她,只要她喝点东西。”
“好。”
……
夜里,苏幻儿从窟鬼茶坊里出来,还未站定就被人狠狠打了后颈。
一样从茶坊里走出来的伙计墨白,正好看见那黑衣人利落地把苏幻儿拖上了车去,他没能追上,当即跑到石府去通风报信。
马仙梅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一盏昏灯,双眼空洞无神。
许久之后,天龙帮的少堂主差人来给马仙梅送信,道,“仙梅姑娘,事情已经办妥。”
“知道了。”
马仙梅按照和天龙帮约好的地点,来到了城东的一件破落庭院,院中有一座佛堂,苏幻儿就被关在佛堂里。
马仙梅推开了佛堂的门,手脚被绑的苏幻儿像虾米一样蜷缩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听见了声音,她害怕地瑟缩了一下。
马仙梅走进来的时候,苏幻儿腾然坐了起来,一直往后磨蹭,直到将后脑勺磕在了后面的桌子上,她才抬头看着面前这个绑架自己的人。
她穿着紫衫,衫裙上花样繁复清雅,头上也缀着不少的钗饰,她的脸却被两层丝帕蒙着,看不清模样。
虽然如此,苏幻儿还是觉得眼前的人十分熟悉。
她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绑架自己,可是因为他们用布条缠住了她的嘴,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马仙梅从怀里掏出了那个青色的瓶子,睥睨着苏幻儿,道,“苏幻儿,这是洗去记忆的药,喝下去以后,这一生所有的事情你都不会记得了,我卖有毒的龙涎香给你,包括绑架你的事情,你也都会忘掉。”
苏幻儿听出了马仙梅的声音,她看着她手里的那个瓶子,十分惊惶地摇了摇头。
这瓶药喝下去,不仅意味着她会失去从小到大所有记忆,还会失去与无忌的那些共同的回忆。
她不会喝的。
马仙梅看着苏幻儿摇头,歇斯底里道,“我不想为难你,这都是你逼我的!只要你记得,我在无忌的心里就是一个蛇蝎女人,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马仙梅捂着自己的心口,道,“我为他付出的一切,他一定都有感觉。我不想因为你,让我在他的心里最后一点美好的印象破灭了。”
苏幻儿不能说话,只能听着她说。
“很可笑是么?”马仙梅看着佛像,像是在问佛,又像是在跟苏幻儿说话,“就为了这么一个理由,绑架了北方商业霸主,石无忌的妻子。”
“你懂什么?!”马仙梅近乎癫狂,后退了好几步,激动之下,她的面巾落了下来,露出了那道狰狞丑陋、还未结痂的伤疤。
苏幻儿吃惊地看着她的脸,马仙梅又哭又笑,道,“你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在人下讨生活的人,过得是什么样屈辱的生活?”
马仙梅几乎忘了天龙帮的少堂主的嘱咐,要她利落了事,以免惹得石无忌生疑。
但是,现在的马仙梅,面对着苏幻儿这个受尽了石无忌宠爱的女人,心里的恨层层叠叠,苦水就如反酸一样折磨着她。
教她,不吐不快。
“我十三入娼门,十六夺花魁,二十冠绝伏龙城……”马仙梅捂着自己的心口,眼泪沾在眼睫上,道,“我凭的是什么?脸?身材?”
马仙梅癫狂一笑,慢慢蹲在了苏幻儿的面前,声音低沉道,“凭的是我够狠,有手段。”
“媚海浮沉这许多年,我看遍了世间各种各样的男人,也懂得如何去拿捏他们的弱点。男人拥有着金钱、权势、地位,而我,只要看穿了他们的弱点,就能操控他们,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马仙梅往苏幻儿跟前凑了凑,道,“你以为他们要的只是女人么?女人永远没有最漂亮的,只有更漂亮的。但是一个够狠,有手段的欢场女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给他们做媒,有的人想要结识高官显贵,有的人想要更多来钱的路子,他们各自心怀鬼胎,就需要我做他们的媒。”
“我就是他们的工具。但是日积月累,我帮他们的越多,能帮他们的就越多,他们就越需要我。那时候的我,可以开口跟他们要条件了。他们谁也不会推辞,都会尽力而为。这也就是我能帮无忌的原因。无忌也是因为这个,和我在一起。”马仙梅说着,因为回忆到与石无忌初识的时光。
她的话头也就转到了这儿,道,“无忌那时候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对商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整颗心纯粹清明,是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最干净的。当年,他一股脑就想闯出点名堂,执着得可怕。我就帮他认识了很多他需要的人,也帮他疏通了很多路子。他很感激我,后来家业有了起色,他说他要为我赎身……”
说到这里,苏幻儿听见了马仙梅哽咽的声音,她低着头啜泣,没多久又道,“我很感动。娼门里,即便是我帮了他们天大的忙,也没有一个人说过要为我赎身。可是那时候的无忌,还没有站稳脚跟,他还需要我……我跳脱出来,就再也帮不了他了。”
“所以,我没有让他为我赎身,而是要他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娶我。”
听到这话,苏幻儿瞪圆了眼睛。
而马仙梅兀自说下去,道,“但我也自知身份卑贱,不能与他相配。所以我要他娶了正室以后,纳我为妾,这么多年的付出,就算有了回报。”
马仙梅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恶狠狠地看着苏幻儿,道,“可就是因为你的出现,他再不提娶我的事情。我自己开口,求他娶我,他都不肯!”
马仙梅蹲下来抓着苏幻儿的肩膀,发狂一般地摇着,道,“就是因为你,他才会不要我的。现在就连我在他心里美好的印象,你都要破坏!”
说着,马仙梅捡起了方才掉落的瓶子,打开来,抓起苏幻儿的下巴,想要把药强灌进去。
可是苏幻儿紧紧地咬着牙,不让她得逞。
马仙梅刚从牢里出来,几乎没有吃过东西,体力不济,拧不过苏幻儿。
她冲身后那几个天龙帮的人喊道,“快来帮忙啊!帮我按住她,把药给她灌下去!”
那几个人闻言,便上前来帮忙按住苏幻儿,马仙梅见他们已经抓住了苏幻儿,刚要打开瓶塞,大门就被人踢开了。
马仙梅震惊地转过头去,只见石无忌一身黑衣站在门口,他脸若冰霜,挺立门口宛若地狱的修罗一般。
马仙梅心惊肉跳地站起来,石无忌走了进来,她怯懦懦喊他,伸手去拉他,被他狠狠甩开了。
此时,他正压抑着自己的满腔怒火。
苏幻儿见到石无忌,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石无忌温柔地替她把眼泪擦掉了,解开了缠在她嘴上的布条和绑着她的那些粗麻绳。
松了束缚的苏幻儿当即大喊无忌,扑到了石无忌的怀里,石无忌拍着她的背,语气轻和道,“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说完,石无忌就抱起了苏幻儿,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看也不看马仙梅,就这样带着苏幻儿离开了。
马仙梅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她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脸色发白。
……
石无忌的实力不可小觑,天龙帮绑走苏幻儿没多久,便找到了她受困的地方,也查到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他在安顿好了苏幻儿以后,就去天龙帮,向天龙帮的当家讨个说法。
他到的时候,天龙帮的帮主已经把那个犯事的少堂主找了出来,斩断了双臂,原以为能留一条性命,没想到刚好撞见了石无忌。
石无忌一句“不必医了”就直接让这个少堂主,血竭而死。
处理了这个帮凶,石无忌又去了汇贤小筑。
马仙梅绑架苏幻儿的事情已经是满城风雨,整个汇贤小筑都被石家的人封了起来,妈妈和姑娘们跪了一地。
石家的三公子石无介拿着剑站在一旁,石无忌则坐在中间睥睨着她们,等着马仙梅出来。
石无介冷冷道,“敢绑架我的大嫂,今天你们要是给不出一个交代,我就拆了你们这个汇贤小筑!”
妈妈桑惊慌失措地求饶,道,“石公子!这一切都是马仙梅那个贱人一个人做的,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放过我们吧!”
石无介冷哼一声,而石无忌仍然冷若冰霜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许久之后,还是只有妈妈和姑娘们哭哭啼啼的声音,石无忌已经不耐烦了,对石无介道,“动手吧。”
闻言,姑娘们个个面如白纸,惊慌无措。
而石无介点了点头,准备吩咐手下们动手。
这时候,传来了马仙梅的声音,“慢着!”
马仙梅从楼中走了出来,仍穿着那身衣饰繁复的紫衫,但是脸上几乎没有颜色,憔悴得可怕。
她越过了这些瑟瑟发抖的姑娘们,走到了石无忌的面前,跪了下来,道,“石公子,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她们没有关系,你放过他们吧。”
妈妈没想到她会真的一个人担下来,虽然她与石无忌关系匪浅,但是他是有名的冷面修罗。现在马仙梅动了他最宝贝的人,他岂会饶她?
妈妈暗中扯了一下马仙梅的裙角,马仙梅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脸消沉道,“妈妈,我记得当年我得花魁的时候,你告诉过我,娼门中活着已是不易,不该有非分之想。我当年少不经事,不以为然,这么执迷地爱一个人,一步陷,步步深。”
说着,妈妈便真的潸然泪下了。
她确实对每个姑娘都这么教导,但她们总是有着那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头,叫她焦灼而实在无可奈何。
她也曾劝过仙梅,赚够了钱,离开这里,找个男人好好过下半生。
她偏生这么执迷这个石无忌,执迷什么爱情。
马仙梅抬头看向了石无忌,道,“石公子,庆功宴、毒龙涎、绑架的事情都是我做的。我知道你刚才不杀我,是可怜我,想给我留一条贱命。可是从前的马仙梅已经屈辱了一生,也该死了,你杀了我吧。”
石无忌闻言,腾然站起,一手抽过身边手下的剑,直指马仙梅。
马仙梅全无躲闪,默然地闭上了眼睛。
“等一下!”
苏幻儿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石无忌拿着剑的胳膊,道,“无忌,你别杀她,她只是因为爱你,陷得太深了。”
马仙梅虽然是苏幻儿心里的一根刺,但是佛堂之中的一番表白,她确实十分动容。
她知道马仙梅是真的爱石无忌,并非罪大恶极。再者,她真的为石无忌付出了太多,若是一时冲动杀了她,来日石无忌冷静下来,会留下不浅的愧疚感。
苏幻儿阻止了石无忌,马仙梅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们二人,当即从怀里拿出了那个青色的瓶子,将药全部都吞了下去。
之后,她终于顶不住身心的压力,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兔儿神拿着玉书卷站在汇贤小筑的屋顶上,看着这一番景象,自言自语道,“确实,从前的马仙梅已经屈辱了一生,是该死了。”
……
三日之后,汇贤小筑照常开业,仍是莺歌燕舞、日夜不休。
一匹飞马在汇贤小筑门前停下,来人匆匆下马,抬手扯下了自己的斗笠,露出了一张满是胡茬、风尘仆仆的脸。
门子瞧见这人眼熟,细看之下,才恭维道,“周公子,又来伏龙城啊,快请进!快请进!”
周寻声音沙哑地问道,“仙梅姑娘呢?”
两个门子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
“仙梅姑娘呢?”周寻扬高了声音又问道。
门子小声道,“周公子,里面请,妈妈会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公子的。”
周寻在路上走了一个月,心急如焚,当即夺门而入,正好撞见了汇贤小筑的妈妈。
她知道周寻所为何来,当即请周寻到一个安静的房间里,将马仙梅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周寻闻言怒极,当即夺门而出,想要去找石无忌。
妈妈匆忙拉住了他,道,“周公子,你以什么身份去为仙梅讨公道呢?你也不过是马仙梅众多恩客里的一个!”
这话,就如一盆冰水一样淋在了周寻的头上。
是啊,他也不过是马仙梅众多恩客中的一个,凭什么去为马仙梅讨公道呢。
妈妈见他不再冲动了,便继续劝道,“这件事,仙梅其实也不占理。她千不该、万不该去触那石无忌的逆鳞,你去了,又哪里能辩白得清楚呢?”
周寻靠着门,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从怀里取出了那根缀着朱色玑的簪子。
“后来呢,仙梅姑娘去了哪里?”
妈妈叹了一口气,道,“石无忌最后没有杀她,让魏良带着她,永远离开北方。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周公子,我知道你对仙梅是真心的。但是这世间,万事变迁无常,只能顺其自然了。”
说完,妈妈就离开了房间,徒留周寻一个人在房间里悲伤懊悔。
他握着马仙梅的那根朱色玑,不断地回忆着过往的种种,还有他离开伏龙城的那一夜。
若是他没有走,或者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周寻离开了汇贤小筑以后,到了伏龙城郊的山上,一处幽静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将朱色玑丢了进去,想起了妈妈告诉他,马仙梅在石无忌跟前说过的那句话,“从前的马仙梅已经屈辱了一生,也该死了。”
周寻禁不住男儿泪,用手臂抹去了眼泪,将那根朱色玑埋了起来,堆起了一个土坟包。
之后,一个穿着玫红衣裙的女子和一个拉着车的车夫往这边过来。
女子拍了拍坐在一旁发愣的周寻,道,“周公子,你央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
周寻站起身来,走了过去,看着车上平躺着的石碑,伸手抚过上面的字。
贤姐马仙梅之墓,孤妹兰馨立。
他们将这个碑立在了坟前,离去前,周寻对兰馨道,“多谢兰馨姑娘了。”
兰馨苦笑道,“我和仙梅姐都是娼门里的苦命人,现在她终于能够解脱了,我也替她高兴。”
周寻安慰道,“希望你也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
“借君吉言。”
兰馨走了以后,周寻在这个坟前坐了许久,才骑上马离开了伏龙城。
回去平金县要一个多月的路程,他用一个月的时间赶来,却花费了数个月的时间回去。
他只是想着,若是老天垂怜,让他能够再见到马仙梅。
只是,他骑马在山路的一处山崖上,远眺着山河浩荡,却不知佳人在天涯何处。
实在令人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