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坐对饮,朱袖问张明敏道,“张女侠怎么会在此?”
“我离开雍京之时,本想与你告别,没想到秀英馆的人说你已经离开,来了兰皋城。我颇觉遗憾,便回了邺郡。”说着,张明敏浅浅一笑,喝着酒想掩饰一些几乎要流露出来的情绪。
“后来,在邺郡屡觉不安。便来了兰皋城,想见你。”
朱袖的眼神从她的眉目间落下,凝在了桌上小小酒杯的酒面上,她听见张明敏说不安,忽又想起了韩至那一刀,她对张明敏,是心怀有愧。
“劳烦张女侠挂念了。”朱袖心虚地端着酒杯,朱唇抿着酒杯,将杯中酒饮尽。
张明敏并没有察觉到朱袖的异样,仍笑着,心里十分惬意。她将夹在花鸟集里的手绢抽出,握在掌心,看着上面那个“明”字,道,“我也受你挂念了。”
阁楼上的彦明川看着二人同坐,抬腿踢了一下新无痕杵着头的胳膊,新无痕皱眉转过头来看他。
彦明川用自己的下巴点了点下面,“你看,那夫人的心上人来了。”
新无痕单手摆弄着茶具,“怎么?你吃醋了?”
彦明川愣了一下,想起方才他揶揄新无痕的话,原来他是在报复他。
玩心一起,便抽搭了一下,假意拭泪,道,“是啊,没想到,这位夫人的心上人如此英姿飒爽、风流倜傥……”
新无痕文雅地翻了一个白眼,翻身到栏杆旁,好奇地往下看。
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帅气的郎君,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女子,“邺郡人?”
彦明川收敛了,“嗯?你知道?”
新无痕点了点头,道,“我走南闯北做过不少生意,自然知道。邺郡人的性情是出了名的直爽。”
彦明川看着下面对坐饮酒的朱袖和张明敏,道,“看来,这小女侠是要栽在这夫人的手里了。”
新无痕看着他玩味的表情,轻笑着摇了摇头,摸向了自己脚边的书,忽然又抬头看了一眼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对丽人的彦明川,又把书推了回去。
彦明川看得起劲,却见朱袖将自己的手绢从书里抽了出来,将书放回了桌子中央,跟着那持剑的邺郡女侠离开了明川酒馆。
彦明川趴在地上,看向门口,见到邺郡女侠解开了拴着的马,持剑翻身上马,伸手来拉朱袖,让朱袖坐在前面,她在身后环抱着朱袖,趋马而去。
新无痕看着彦明川这般不雅的姿势,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彦明川道,“她们走了。”
“是没还钱吗?”新无痕了无趣味问道。
彦明川坐了起来,叹道,“我是想说这兰皋城有二君子,为何不能有双明珠?”
新无痕眼神倏然暗淡,想起过往还有兰皋城中流传的二君子的故事,“苏文远情绝而逝,黄钰泣血而死,你拿他们比什么?”
彦明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喃喃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
朱袖再见张明敏,是又喜又愧,以往的镇定自若,遇见了张明敏的坦坦荡荡,便输了好几分。
张明敏从马上下来,伸手来接朱袖,感觉到了她掌心里的湿濡,并未多想,只当是自己的冒昧让她有些心慌。
朱袖推开了家门,入到院里,“这是我与亡夫的故居。”
张明敏环视了一下这院子,院中的花木稀疏,多是新植的兰花,还有些都还没开花。
“诶,”张明敏忽然看向了朱袖,伸手取下了她发髻上的蝴蝶兰,摊在手心里细看,“这好像不是你院子里种的花……”
朱袖看着她掌心里的玫红,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头发,“这是什么时候落在我头发上的。”
张明敏笑着道,“我说你一向不喜欢打扮,怎么开始有这雅兴了。”
说着,她将蝴蝶兰又别在了朱袖的发髻上,道,“还挺好看的。”
朱袖站在黄昏下,温柔的笑映在了张明敏的眼中。
那种别样的温柔,遗世而独立,却是张明敏见过的狠辣大小姐唯一的温柔姿态。
从此,朱袖与张明敏便住在了兰皋城,每日笑语频频。
“可惜,现在清明刚过,没有芋头了,不然,就跟你烤几个来吃。”
朱袖在厨房里烧着菜,张明敏手艺不精,便在一旁打下手,切菜递盘,活像了一对恩爱夫妻。
张明敏将手里的盘递给朱袖盛菜,一边回她道,“毕竟来日方长,更何况,一年四季又岂止一道菜。”
说着,她接过了朱袖递过来的菜,笑着对她晃了晃盘子。
“说的也是。”
朱袖与张明敏二人张罗了一桌子的菜,便坐下来吃,互相说着一些趣事。
言谈之中,说到了兰皋城有名的二君子,间而提起了太子沈策。
张明敏道,“虽然这二君子终究双双病逝,但生而同寝、死当同穴,太子爷这倒是成人之美了。我素听闻这个太子性情刚直,却没想会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一面。你在秀英馆这么多年,可曾与他打过交道?”
朱袖往张明敏的碗中夹菜,一边道,“我其实未见过太子其人。”
秀英馆既然已经由聂霜华执掌,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为了聂霜华,也为了张明敏,就该将秀英馆的事情隐瞒了。
“诶?”张明敏倒有些惊奇了,她在雍京的秀英馆中主持事务多年,却没有和太子打过交道?
朱袖笑道,“那些说秀英馆与皇家的传言,其实也不尽然是真的。我也只是像平常百姓一样,远远见过那太子爷几面罢了。”
张明敏忽然有些失常地摇了摇头,道,“秀英馆当与皇家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否则楚家之事……”
“明敏,”朱袖忽然放下碗,握着了张明敏的手腕,道,“楚家之事你必须忘记,永远不要追查真相。”
张明敏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落在了饭碗里那些晶莹剔透的米粒上,她双手搭在桌上,微微弯曲自己的身体,视线落在饭桌上。
朱袖一愣,她从未见到张明敏这般模样,顿时心如刀剜,不知如何安慰。
张明敏哭了半晌,才缓缓道,“父亲从小告诉我,邺郡人应当心里坦荡,凡事拿得起放得下。但是,楚家的事毕竟梗在我心中多年,犹如一根鱼骨刺。即便当年的楚敏和楚临,如今也都平安喜乐,但我的亲生父母却……我不可能全然释怀。”
朱袖不由得也洒泪,道,“楚家之事确实有牵涉,我不能告诉你,让你身处险境。这也绝非你父母,”朱袖停了一下,补充道,“张大侠夫妇所愿。”
张明敏双手微握成拳,听朱袖继续道,“而你我,其实也算仇人。”
张明敏闻言,不解地抬头,半晌才意识到朱袖所说的应当是,她是胡月英的女儿,是楚家灭门之祸的仇人之女。
而朱袖言中,其实夹带着韩至之事,她将灭门之仇和杀兄之仇搅和在一起,想对张明敏坦诚。
张明敏轻笑,抹去眼泪道,“胡月英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奈何得了她什么。而她是她,你是你,我不会混在一起,将你一并视作仇人。”
“若我是呢?”朱袖追问。
张明敏伸手摸向了放在桌边的那柄剑,很快抽出来指着朱袖,笑道,“她是秀英馆馆主,威震江湖,我是无法奈何得了她。而你如今离开秀英馆,不过是兰皋城里的一个普通女子,要是你有事负我,我自然能奈何得了你。”
朱袖笑着看着她的剑,道,“我倒是有兴趣知道,怎么奈何?”
张明敏收了剑,道,“可我希望,你永远不作我张明敏的负心人。如此,我便不需要去想‘为之奈何’了。”
两人相视而笑,拾起饭碗又开始吃饭了。
……
大约一个多月后,彦明川要回桃郡去了,他收拾好了行装,正往外走时遇上了一个背着剑到处张望的人。
他怕是来寻仇的,到时候把新无痕这个地方砸得稀巴烂就麻烦了。
于是,彦明川迎了上去,问道,“请问你找哪位?”
那人被彦明川挡住,收回了自己到处张望的目光,问他道,“请问你是这里的掌柜么?”
“是啊。”彦明川理直气壮。
大掌柜的男人,二掌柜的小哥哥,怎么着也算得上是个掌柜的。
那人道,“掌柜的,问你个事。这兰皋城可曾来过一个邺郡的女侠,穿着温服,手里拿着一把剑,看起来英气清秀的。”
彦明川道,“哦,你是说张女侠啊?”
那人一阵惊喜,回道,“正是,正是!敢问张女侠现在何处?”
彦明川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还转到了他的身后,敲了敲他背着的剑,道,“那不知你寻她作甚?是寻亲呢还是寻仇?”
那人回道,“不是寻仇,不是寻仇!我是受人之托,来兰皋城给张女侠送信的。”
“看着不像啊……”
那人忙又道,“这把刀,也是人家要我送给张女侠的。张女侠武功卓越,我一个刚入门的镖师,哪敢跟她寻仇?”
彦明川耸了耸肩,道,“也是,这张女侠侠骨柔肠,也鲜少跟人结仇。再说了,她那一身的武功,饶是我一个军中汉子,也是十分佩服的。”
彦明川不知怎的,不管这人多么着急,他还是拉着他叨叨些有的没的。
忽然,那边传来了李重茵温柔的声音,“张女侠,今日怎么穿得如此喜气,莫非有什么好事?”
彦明川和送信人都望了过去,只见张明敏一身红装,头发上还插着一根镶嵌着红珠的金簪,好不惊艳。
这里的酒客们,大多好交游,这一个多月来,早已认识了这个新来的张女侠和那个闻名天下的朱袖大小姐。
“张女侠这莫非是和朱袖夫人好事相近了?”
酒客们也不知如何去称呼朱袖了,称王夫人,则要叫这与朱袖相好的张女侠尴尬,叫朱袖姑娘,她又是成过亲的寡妇,学江湖人叫大小姐也并不合适,索性便叫成了朱袖夫人。
张明敏笑道,“若好事真成,便请大家喝杯喜酒。”
酒馆里笑声爽朗。
彦明川上前,对张明敏道,“看来我这杯喜酒是喝不成了。”
“这是为何?”张明敏问道。
李重茵笑着解释,道,“张女侠,我家小将军要回桃郡了,可能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了。”
“原来如此。”张明敏点了点头。
彦明川对李重茵道,“妹子,找一坛最好的桃酒送给张女侠和朱袖夫人吧。”
说着,彦明川看向了张明敏,抬手施礼,道,“我和新掌柜就祝张女侠和朱袖夫人的感情如这桃儿酒一般,情意绵长。”
张明敏笑着回礼,“那我就多谢小将军了。”
随后,彦明川对那送信人勾了勾手指,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啊。”
那送信人便匆忙上前来,翻找着兜里的信件。
张明敏问彦明川道,“小将军,这是?”
彦明川道,“方才我要出门时,见到了这个人,他说他受人之托来给张女侠你送信的。是真是假,张女侠你自己问吧,我就先告辞了。”
张明敏手里持剑,对彦明川施礼一个拱手礼,道,“小将军一路顺风,来日一起喝酒。”
彦明川对张明敏晃了晃手指,道,“一定!”
随后,彦明川对正在忙活的二郎喊道,“二郎,跟柴丫头和楚娘她们说一声,我走了!”
“好嘞!小将军记得给我带桃郡的果干,还有永始城的特产!”
“知道了!”
彦明川走了以后,那送信人掏出了一块铁牌递给了张明敏,张明敏看过以后,发现是义阳镖局的东西。
“这?”张明敏拿着铁牌问他。
那送信人道,“这是宋镖头给我的,说是张女侠认识这个令牌。”
“宋镖头?”张明敏有些迷糊了。
义阳镖局的镖头不是韩大哥么?姓宋,莫非是?
“你说的宋镖头,可是宋阳?”
“正是。”
说完,送信人拿出了一封用义阳镖局的火印封着的信,递给了张明敏。
张明敏接过了信,此时的她已经是满头疑云了,“宋阳兄何时成了镖头?”
送信人随后还取下了自己背着的剑,递给张明敏,道,“宋镖头之前从琉玉城回来,便去了邺郡寻找张女侠。只是张大侠说张女侠你已经离开了,来了兰皋城,他本想亲自来寻你,只是曲镖主太过悲伤,生了病,将镖局的事情都托付给了宋镖头,他便不能亲自来寻你。就写了这封信,还把此刀与我一并带来,交给张女侠。他说,张女侠看过了信,一切就都明白了。”
张明敏看着他手里的剑,这分明是她韩大哥的那把刀,与她手里的剑是一对的。
她开始心慌了,这送信人言语之中,从未提及韩至,莫不是韩大哥在琉江城出了什么意外。
她接过了刀,从怀里拿出了一点钱给送信人,道,“辛苦你了。”
送信人没有接,道,“张女侠,不必,我带够了盘缠。信送到了,我也该回雍京了,希望张女侠珍重。”
“那装点酒回去吧。”张明敏道,随后看向了一旁正好拎着酒走了过来的李重茵,道,“二掌柜,卖点酒给这位兄弟,酒钱记我账上就好。”
李重茵应了下来,便带着这送信人去盛酒了。
张明敏则将手中刀剑放在了临近的桌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手里的信,上面是宋阳的字迹:张女侠亲启。
信封上的火印还好好的,张明敏拆开了信,就读了起来。
【张女侠,雍京一别。我与韩至为全杜英姑娘之义,前往琉玉城送药。在琉江地界,遇见了朱袖大小姐。她是有备而来,与韩至将十年前楚家之祸和朱袖沦落风尘的缘由皆摊开来说。
十年前,楚家灭门之祸,韩至孤身前往相救张女侠,之后托一位故友孙黎阳将张女侠隐藏在镖物之中,带离楚家。孙黎阳谨慎,让韩至不与他人叙旧。他遇见了故友王嘉禾与其夫人珠袖,也当不相识。对了,这珠袖便是如今秀英馆的大小姐朱袖。后来,王嘉禾夫妇被山贼阻拦,韩至本欲仗义相助,孙黎阳却担心张女侠的安危,强拉着韩至离开。
你们走了以后,王嘉禾为山贼所杀,而朱袖也受辱于山贼,被卖入欢场,到了八年前的冬日才为胡月英赎买,成为了秀英馆的大小姐。
韩至这些年一直对这件事心怀有愧,生怕因此而牵连张女侠你,每次走镖遇到了算命摊,都要为张女侠一算将来福祸。之前在磐门城,韩至问到了一个奇怪的算命先生,他猜出了韩至多年的心事,又将磐门城中的好多歌念给韩至。韩至不解,他便又编了一首偏偏歌给他。
水陆交错多少道,偏偏你我同一道。萍水相逢多少遭,偏偏你我同路走。相见不识多少恨,偏偏武夫不识文。磐石无转砌城门,偏偏石心一般硬。
如今思来,这首偏偏歌饱含了朱袖之恨。
朱袖在琉江,表明她已经为王嘉禾报仇,将那伙山贼满门杀尽。只是,她对韩至当年的袖手旁观始终耿耿于怀。便利用杜英姑娘对琉江水患的担忧,让韩至押镖前往。随后,我们在途中的一个茶摊上相遇,她在茶水之中下了软骨散,要让韩至命丧琉江。
韩至与朱袖对质之时,朱袖的手下持剑在旁,似乎随时就会动手要韩至性命。韩至对朱袖坦言,当年令尊楚皓临死之前曾经将楚家之祸的秘密告诉了韩至,朱袖的属下咄咄相逼,要朱袖下令杀韩至。
韩至多年身负此愧,难以自遣。韩至说,你与楚临已经远离当年是非,朱袖也得胡月英的照顾脱离的花窟,他此生心愿已了。为了平朱袖之怨,还有取信秀英馆,韩至在朱袖面前自刎身亡。】
看到了此处,张明敏倒抽一口冷气,紧紧抓着桌沿,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难怪方才那个送信人,言语之中并未提及与宋阳同行的韩至。
眼泪模糊了双眼,张明敏再看不清书信上的字迹,她一番心绪混乱至极,忽然想到了前段时间与朱袖的那一番对话。
“而你我,其实也算仇人。”
“胡月英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奈何得了她什么。而她是她,你是你,我不会混在一起,将你一并视作仇人。”
“若我是呢?”
当日,她只当朱袖是一时戏言,如今想来,她所说的仇人并非灭门之仇,而是杀兄之仇。
“原来,你每次欲言又止,便是这个缘由……”张明敏忍着失去亲人的剜心之痛,摸着那把刀,迟迟不敢将它拔出刀鞘。
她生怕拔出刀鞘之时,会望见刀锋上沾着的,韩至的血。
李重茵在酒馆里转来转去,忽然看见了张明敏的异样,便走过来坐下,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书信,问道,“张女侠,发生何事了?”
张明敏苦笑,抬手将自己的眼泪抹在了红袖之上,道,“我的一位亲人去世了。”
李重茵的眼暗淡了下来,宽慰张明敏道,“张女侠,节哀顺变。”
张明敏点了点头,对李重茵道,“二掌柜,让我自己把这信看完吧。”
李重茵点了点头,将彦明川吩咐要给张明敏和朱袖的那坛喜酒放在了桌上,然后离开,让张明敏独自面对宋阳的那封信。
【我完成了韩至的遗愿,将药品运到琉玉城后,与陈镖师分道,他运着韩至的尸体回雍京,而我去邺郡寻你。未曾想扑了个空,张大侠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了邺郡,并未说及去处。
我本黯然告辞,后来将出城时,黄芸姑娘拦住我,告诉我你也许去了兰皋城。我便匆匆赶往兰皋城,半路听闻江湖传言,说曲镖主因为韩至之死而病倒了。
我只能暂且放弃了去兰皋城寻你的打算,又回了雍京。曲镖主见了我,老泪纵横。他何等江湖豪杰,如今便如忍受丧子之痛一般。记得离开之前,曲镖主便有意将义阳镖局交给韩至继承,韩至临死前,要我转告曲镖主,自己承蒙错爱了。】
张明敏读到此处,发现纸张上遗留着沾过了水的痕迹,她想,这或许就是宋阳的眼泪。他与韩至相交多年,情义深重。
【曲镖主病倒以后,镖局中的事务便由我接手了。曲夫人也亲自为韩至料理后事。
甚至,他们夫妇二人将亡故的韩至认作了义子,自称白发人送黑发人。同时,为了避免掀起江湖的风波,曲镖主便要我对外称韩至是在琉江染上恶疾去世的,要我为秀英馆保密。后来许多人来拜祭,其中便有秀英馆的管家聂霜华,说是受主人之托前来拜祭,我知道她们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平息。
拜祭的人越多,我更是让这些人纠缠,无法抽身去兰皋城寻你,亲自告知你中间缘由。便委托了镖局中一个可信之人,将信与刀都送与你。此刀本与你手中的剑是一对,如何置处,也都交给你决定。
希望你收到此信能够节哀,若回雍京拜祭韩至,我宋阳倒履相迎。只是切记,一刀泯却恩怨,乃韩至遗愿,张女侠莫要违背他意。
宋阳亲笔】
读罢,张明敏满脸是泪,将手中的几张信捂在心口。
“韩大哥,是小妹害了你。”张明敏感觉心口一阵阵的抽痛,往昔的记忆杂乱无章地涌入脑海,耳边似乎还有磐门城小儿念诵歌谣的声音:水陆交错多少道,萍水相逢多少遭,相见不识多少恨,磐石无转砌成门。
张明敏涕泗横流,想着,若是当年韩至不为楚家之事出头,让她就这么葬身火海,或者命丧秀英馆的花刀之下,他便永远是那个了无遗憾的韩大侠。
在路上遇见了那些劫道的山贼,仗义拔刀,王嘉禾与朱袖的命运,也不会如此凄凉。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命,挡了王嘉禾与朱袖的生路。
张明敏神情恍惚地将这信纸叠好,不舍地塞回了信封之中,放入了自己的怀中,伸手去拿韩至的刀。
碰到刀鞘之时,张明敏像是触电一般,快速地缩回了手。
她抱着自己的头,想起了十年前楚家火海,又想起了当年躲在走镖的箱子里,置身漆黑的惊惶错乱。
渐渐平息了情绪时,又想起了与韩大哥在一起的安稳平静,与朱袖相交的种种酸甜快乐。
回忆喷涌而出,有些记忆血腥难堪,有些记忆甜中带酸,酸中带苦。
许久,她才有勇气拿起那刀剑。
李重茵站在柜台里,一直看着张明敏,此时她正拿着刀剑,拎着彦明川所赠的那坛寓意情意绵长的酒,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明川酒馆。
此时恍惚无措的张明敏,与先前粉面含春进门来的张女侠,仿若不是一人。
李重茵暗自揣测,究竟发生了何事。
……
朱袖早晨,将自己买的那套红装和一根红珠金簪给了张明敏,邀张明敏在幽兰山上的兔儿神庙相见。
那根红珠金簪,是胡秀鸾送给她的。
胡秀鸾在她离开的时候,将一个木盒给她,她打开来看时,胡秀鸾对她道,“斯人已去,你合该有一段新的人生。葬了王嘉禾,就忘了他,全无负担地把自己交给喜欢的人。这根金簪,是年轻时,胡月英送给我的礼物。我这一生都没有遇到托付终生的人,便送给你,就当我给你的嫁妆吧。”
胡秀鸾大概也没有想到,她喜欢的人,会是一个女子。
她给她的嫁妆,被她当成了聘礼送了出去。
此时,朱袖正在幽兰山上,站在王嘉禾的墓前,也是身着红装,头上没有戴任何金饰,只有一朵开得艳丽的蝴蝶兰。
之前张明敏从她头上“摘”下了那朵蝴蝶兰,她想了许久,才知道是在明川酒馆“沾”上的。后来去寻,小将军告诉她,新无痕种了几株蝴蝶兰,花开得正盛。
今日,她想在兔儿神庙和张明敏相许,便去向新无痕要一朵开得正好的紫色蝴蝶兰,别在自己的发髻上。
“好看。”新无痕充当她的镜子。
朱袖淡淡一笑,手从发髻上滑落,摸到了自己的脖颈,眼神倏然一暗。
……
王嘉禾的墓前,摆着朱袖带来的果蔬,还有一壶水酒。
而随身携带的那枚金银扣锁被她送给了一个行走江湖的游僧,那个游僧笑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个金银扣锁,沾满了血泪。贫僧要带着去天下的江河湖水里,洗干净了。”
“夫君,此生你对我的好,珠袖已经以血相报了。希望你来生一切都好。来年清明,我与我所爱之人,会来幽兰山,再敬你一杯薄酒。”
说完,朱袖离开了王嘉禾的墓葬,去往了兔儿神庙。
兔儿神粉衫落下,手中握着玉书卷,卷中以红字书写着王嘉禾与珠袖的名字,玉书卷中记载着王嘉禾与珠袖的缘分。
珠袖是个孤儿,自幼寄养在王嘉禾那个寡居的姨母处,和王嘉禾青梅竹马,但姨母没有给珠袖冠姓。
后来姨母病重,问王嘉禾是否喜欢她的养女。
王嘉禾表示自己愿意娶珠袖为妻,终生珍视她,夫妻和美。姨母点了点头,将珠袖以父母之命嫁给了王嘉禾,从此,珠袖便有了夫姓。
姨母在那以后撒手人寰。
兔儿神以往只是瞥见谢华手里的玉书卷,如今自己握着着玉书卷,也不知其中许多玄机。
见这朱袖与王嘉禾的悲剧,猜测这红字,应当是苦命鸳鸯的意思吧。
想到此处,他忽然又打开来细细瞧着玉书卷上的名字,终于让他找到了韩至与张明敏的名字,也一样是红色的……
他想起了自己遗留在兔儿神庙里的契缘册,若是她们的缘分都落在了这玉书卷上,这段感情,在契缘册里应该是没有的。
也就是说,有情而没有合契的缘分。
兔儿神回到神庙之时,见到朱袖背手而立,站在供桌之前,供桌上正摊着他庙中的红契纸,还有一方墨砚,一只笔搭在墨砚之上。
此时,张明敏自远处而来,朱袖听见了脚步声,转身望去。
只见张明敏一手持刀剑,一手拎着酒,正一步步走来。
朱袖浅淡地笑着,想她果然来赴约了。
此情此景,倒是让兔儿神想起了来此姻缘合契的黄钰和苏文远。
“明敏。”朱袖轻声唤道。
话音方落,她眼尖地望见她手中刀剑,这是她送给曲益阳的那对刀剑。
剑,这些天来,张明敏一直随身携带,而那刀,是韩至自刎所用,韩至死后,她看着那把刀被宋阳收走了。
看来,她已经知道真相了,现在出现,不是来赴约,而是来复仇的吧。
张明敏苦笑,将手里的桃酒放在了供桌上,道,“我来赴约了。”
朱袖与张明敏对望,两人的眼里涌动着的情绪,都一样的复杂。但,张明敏眼中的是爱恨交织,朱袖的,则是爱愧交织。
“明敏,你都知道了。”朱袖笃定道。
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的仓皇,甚至还想着,若是张明敏晚一点知道,就好了。
张明敏带着笑,点了点头,“知道了。”
朱袖掩饰着自己内心强烈的惧意,对张明敏道,“还……”
张明敏知道她要问什么,当即打断了她,道,“我既然承诺了你,就绝不会失信。今天红契纸上,你写上你我姓名,之后我再与你一同行合契之礼。”
朱袖听着她的话,知道她此时并非出于真心,但还是如她所言照做了。
她提起笔,蘸饱了墨,颤抖地在红契纸上写下了张明敏、朱袖两个名字,随后,又将笔搭在了石砚之上。
抬起头来之时,正对上了张明敏的泪眼,朱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人撕扯一样的疼痛。
她微颤着手,握住了张明敏手里的刀,缓缓的抽了出来,明晃晃的刀锋上,还残留着韩至的血。
张明敏见血,握紧了双手,眼中带着浓烈的情绪,或恨或悲。
朱袖双手呈刀,道,“为你韩大哥报仇吧。”
张明敏缓缓地抬起手,接过了刀,面对着闭上双眸,一心求死的朱袖,将手里的刀狠狠一丢,刀剑穿桌而过,立在了兔儿神相前。
兔儿神一惊。
睁开了眼睛的朱袖看向了供桌,面前,是刻着韩至的韩姓的刀。
张明敏淡淡道,“韩刀,做我们合契的媒证。”
朱袖眼中含泪,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张明敏抓住了她的手臂不让她逃离,“你要背约么?”
朱袖怨恨地看着张明敏,她要她跪韩至!
“我做不到!”朱袖咬牙切齿。
即便是她对韩至有愧,对她有愧,她也做不到去跪一个,在王嘉禾被虐杀时对他们夫妻之难袖手旁观的人。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张明敏道,“兔儿神君的红契纸上,已经写下了你我姓名,只要完成此礼,我与你终生相随。”
朱袖紧闭着眼睛,把眼里的泪水挤干,抬眼笑着看张明敏。
兔儿神感觉不对,当时显现真身,朱袖与张明敏一同望向了这个粉衫神君。
只见兔儿神秀指拿起了那张红契纸,冷冷地置于掌心,化为了灰烬。
随后,他看向了朱袖,道,“韩至一生仁义,没想竟死于你手,实在可惜。鸳鸯殿君的玉书卷中,张明敏与韩至应有一段夫妻之义,却叫你断了。本君的契缘册上,不会为你与张明敏留名。你且死了这条心吧。”
兔儿神本心是为朱袖解围,却没想到断了朱袖最后一点生念。
只见朱袖走到了张明敏跟前,抬手拔出了张明敏的剑,在张明敏来不及反应之时,已经割破了自己的秀颈,倒在了地上。
只听一声长剑落地的声音,张明敏惊呼出声,“朱袖!”
朱袖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等着那道伤口把血流干。
张明敏抱起了朱袖,声音带着哭腔,喊道,“你做什么啊?!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张明敏就要抱起朱袖,只听朱袖道,“没有大夫能止住我的血了。”
她生意已绝。
张明敏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慌乱,“朱袖,我不是要你死,我只是……我只是……”
张明敏忽然看向了兔儿神,急切道,“兔儿神,你救救她……我求你了,用我为她续命也可以……”
兔儿神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生死有命,这归属于阴司管辖,本君不该插手。”
张明敏抱着朱袖,眼泪簌簌而落,“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
朱袖靠在张明敏怀里,感觉到自己的血不断地在流,她的头越来越晕,眼睛也渐渐失去了光明。
“或许,是天意作弄。若是当年,只留你我其中一个,大家就爽快多了。我这番爱,让直爽干脆的张女侠,深陷如此纠结的境地……”
朱袖的声音越来越小,张明敏的心也像她的伤口一样,不断地往外渗血。
张明敏捂着她脖颈上的伤口,但血还是一点点渗过她的指尖,好像摄魂吏就站在她的身边,将朱袖的魂魄,从她怀里扯走。
朱袖最后说了一句,“用我的命抵韩至的命。除此之外,你记得,我朱袖是真心爱你的,尽管,错得离谱……”
之后,张明敏再也听不见朱袖的声音了。
血染湿了朱袖的喜服,也染湿了她的。
她抬头看着模糊的韩刀,心中悔恨难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朱袖就这么在她的怀里慢慢地魂魄消散。
“神君,我能否求你一件事……”
许久之后,朱袖已经脸色苍白,双眸闭去,没了气息。
兔儿神也是后悔,他解围不成反害了朱袖性命。
“你说,只要我能为之。”
“你能否给我一张红契纸?”
兔儿神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随后,兔儿神化出了一张红契纸飘落在了张明敏身侧。
此时的张明敏已经满手是血,她伸出右手,颤巍巍地在红契纸上写下了她与朱袖的名字。
“神君,韩大哥已死,我与他有缘无分,玉书卷上有我们的名字,或没有我们的名字,都无所谓了。但我与朱袖,真心相爱,受了天意作弄。我也有负于她,希望你能成全我们。”
兔儿神收回了红契纸,看着上面的血痕,问道,“张明敏,你确实愿意与朱袖,姻缘合契,此生无悔?”
张明敏把自己的脸贴在朱袖已经没有血色的脸上,信誓旦旦道,“我张明敏愿与朱袖姻缘合契,再无他许,此生无悔。”
说完,张明敏抱起了朱袖,黯然地离开了兔儿神庙。
她离开的路上,带着一路的血痕。
后来,她再也没有回来拿这一对刀剑。
兔儿神望着红契纸上的这对芳名,慨然而叹,合上了玉书卷,将她们二人这段契缘写入了他的契缘册中,呈报长云宫。
而那对刀剑,则被兔儿神葬在了幽兰山上,立了一块碑:韩张之义。
张明敏将朱袖也葬在了幽兰山上,立碑:贤姐朱袖墓。
此后余生,张明敏每年的清明都会回来兰皋城,提着一坛桃儿酒,靠在朱袖的墓前,喝得醺醉。
王家人清明为王嘉禾扫墓时,也闻见了洒在王嘉禾坟前土地上的酒味。
张明敏代朱袖,每年清明祭王嘉禾一杯薄酒。
失去了挚爱的张明敏,却如其当年所言,一个人纵马天下,行侠仗义,余生潇洒自如。
宋阳当上了义阳镖局的总镖头,与张明敏相交,二人在江湖之中声名斐然,都是一样的仁义无双,也都不再经历韩至袖手旁观的遗憾。
这段契缘,让兔儿神情绪低落了好一阵,他才想起雍京还有个小白姑娘在傻傻地等着他,于是便离开了兰皋城。
数月之后,彦明川回了兰皋城,听闻了这段双明珠的悲剧,当即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在明川酒馆的门槛上颓然坐下。
新无痕端酒来与他同坐,听见彦明川悲伤道,“我这是一语成谶……”
新无痕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她们也收到了你的祝愿。”
彦明川不解地望着新无痕,只见新无痕举起手里的酒杯,里面散发着桃儿酒的清香,“情意绵长,朱袖夫人怀着长情走了,张女侠也怀着长情走了。”
从此,兰皋城除了一段二君子的悲剧,又多了一段双明珠的悲剧。
明川酒馆中闻此故事的酒客,也多潸然泪下。
o(╥﹏╥)o我终于把明珠契写完了,要开最后一个分卷了。朱袖的故事,一开始我只是想到了朱袖死在张明敏怀里的这段,就决定要写了,当时的设定是朱袖有情,张明敏无意。现在这样,我觉得也还好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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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红袂消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