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韩至与张明敏终于赶到了雍和城,为义阳镖局的总镖主曲益阳贺寿。
曲益阳原本虚应着客人的热情,忽然见门口人声嘈杂,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小镖师上前来,高兴地对曲益阳道,“总镖主,韩镖头来了!还有邺郡张府的大小姐!”
曲益阳当即起身来,挥了挥手,“走,随我去迎!”
“诶!”
走了几步,正迎上了韩至与张明敏。
韩至拱手施礼,被曲益阳晾在了一边,他只向着张明敏去。
张明敏持剑拱手,笑容明媚,道,“曲世伯,明敏特来给您拜寿了!”
曲益阳抬手扶起,笑道,“原是我世侄女来了,我说怎么这心口豁然开朗!”
“世伯说笑了。”
曲益阳道,“诶,怎么是说笑呢。上次世伯见你,还是个十一岁的少女,如今已经是侠肝义胆的女侠了!”
曲益阳打量了她一番,便拉着她的手向诸位客人介绍道,“各位,这是我那结拜贤弟的女儿,张明敏。”
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尖媚女声传来,“张女侠眉眼挟英,举手投足彬彬有礼且不失风度,令尊果然好教养。”
众人望去,这生辰宴席开十三桌,靠近门口毫不起眼的一桌旁,坐着一个红衫少女,手中拿一把纤巧纸扇。
“敢问姑娘……”
曲益阳的话音未落,红衫少女站起身来,转身走向曲益阳等人。
张明敏与韩至见了此人,俱是一惊。
朱袖握扇抬手,以江湖中人的拱手礼向曲益阳致意,道,“秀英馆朱袖见过曲镖主,恭祝曲镖主松鹤长春,万寿无疆。”
曲益阳见是秀英馆的人,愣了一下,随后笑意染目,回礼道,“原来是秀英馆的大小姐,失礼失礼!”
朱袖笑道,“当是朱袖冒昧来访,怎敢说是曲镖主失礼呢?朱袖奉病母膝下,听萱堂常提曲镖主与张大侠当年刀剑张扬的旧事,甚为钦佩。近来听闻曲镖主席开十三,摆宴义阳镖局,便请故交为朱袖谋个座位,好来献个寿礼,以示敬意。”
曲益阳道,“朱大小姐实在客气。怎不递个名帖?倒是老夫怠慢了!不知令堂身体?”
朱袖微笑应道,“我乃一时兴起,侍奉家母歇息才得空出门。诸位也知,家母素来身体抱恙,多年未出秀英馆,旧疾而已。”
“如此,”说着,曲益阳对宋阳道,“宋阳,上次那盒血人参放置何处?你且为老夫拿来,待会给朱大小姐带回!”
说完,宋阳拱手而去。
“来,朱大小姐,里边请!”曲益阳要迎朱袖进内席。
朱袖抬手婉拒,道,“家母久病浅眠,醒来必寻朱袖。我不宜在此逗留,如今只是来献个寿礼,献罢即辞。”
说完,不等曲益阳客套,朱袖抬手招引自己的随从。
两个随从一人捧着一个锦盒到了朱袖身边,朱袖指着两个锦盒,对曲益阳道,“此为一对刀剑,玄铁所铸,锋利难当。”
说完,朱袖瞧着韩至二人,道,“素闻韩镖头的刀使得好,不若试试?”
韩至看向曲益阳,向他请示,曲益阳微微点头。
韩至便拱手回道,“那不知何人与在下比刃刀剑?”
朱袖微微一笑,看向了张明敏,道,“当年曲镖主与邺郡张府的张大侠,有张扬刀剑的美名。如今韩镖头承袭曲镖主衣钵,耍得一手好刀,不知张府小姐?”
张明敏将自己手中的剑递给了宋阳,道,“我正好也想与韩大哥比试一番。”
朱袖抬手向两个锦盒,道,“二位请。”
韩至与张明敏各取刀剑,家丁将桌椅移开,让出空地给二人比试。
剑走轻灵,刀行厚重。
张明敏持长剑,玉足轻点,剑锋直逼韩至身前,韩至原本将刀尖立于地上,单手握着刀柄,待张明敏逼至身前,手腕一转便提起刀,以刀身劈开了张明敏手中长锋。
随后,不等张明敏反应,他便用刀反勾住张明敏的剑,刀剑相交打了几个旋。
张明敏在他的刀锋掠至衣袂之时,猛地将剑往前一推,刀锋便划向了她的手。
韩至大惊,匆忙收刀后退,张明敏见状扬手把剑抛于空中,轻功掠到韩至面前,抬起长腿踢向刀身,韩至握刀之力与张明敏踩在刀身上的力量相持,刀锋距离韩至脖颈恰恰一寸。
众人大惊,张明敏倨傲一笑,抬手接下掉落的剑,收腿,随后将剑纳回剑鞘之中。
诸客俱鼓掌叫好。
曲益阳更是抚掌而笑,对韩至道,“没想到啊,韩至,这下可是见到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了吧?”
韩至收刀,向张明敏拱手,道,“没想到义妹的武功竟胜我一筹。”
张明敏笑道,“多谢韩大哥相让,若非韩大哥欲保小妹这只手,小妹也不能侥幸赢得此局。”
宋阳上前道,“怎么?还互相谦让起来了?”
所有人都在议论方才的刀剑比试之时,曲益阳发现人群中已经没有了朱袖的踪影,他心中有些忐忑。
他素来与秀英馆无甚交情,今日朱袖忽然登门拜寿,颇有些蹊跷。
夜里,曲益阳想起了日前,张贤弟从邺郡发来的一封信,信中言及张明敏的终生大事,想请曲益阳代为做主,寻个好夫婿。
曲夫人端了一杯茶进来,见他正在看张府来信,便道,“按说寻个夫婿不是什么难事。但明敏自幼养在邺郡,如邺郡人一般潇洒自如,怕不受豪门世家所束。你当为之寻个同道中人,好让她今生过得随性自如,无拘无束。”
曲益阳起身来扶曲夫人坐下,握着夫人的手,道,“夫人啊,我自然知道,张贤弟也是如此嘱咐于我。”
“那你心中可有人选?”
曲益阳收信,犹豫半晌,才道,“你觉得韩至如何?”
“韩至?”
曲益阳看向了夫人,道,“当年,楚家灭门惨祸,韩至亲入火海将楚家遗孤救出,在仇家的追杀下,千里相护送至邺郡。其间凶险,韩至从未向我提及,但当年与他一道的人也曾告诉过我。如今,你看明敏哪有一点浸染血海深仇之中的怆然凄楚,她行事做派尽有邺郡人的潇洒与气度,甚至还有些小女孩的调皮。”
说完,曲益阳长叹一声,道,“所以,夫人呐,韩至莫非就是明敏的贵人?且你看今日刀剑比试,实在让我觉得一刀一剑,般配至极!”
夫人道,“若你有这般心思,不若亲问明敏自己,若她有意韩至,你便顺水推舟。若她无燕好之意,你再作他求,不正是了?”
曲益阳点了点头,“确实应当如此。”
……
秀英馆。
朱袖回到秀英馆,其他人都各自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见到她便简单招呼一声大小姐,之后又各自忙活。
一直走到了秀英馆靠山的别庄,才见到些清闲的人。
往常照顾馆主起居的白桃叶见到朱袖回来,便迎了上去,道,“大小姐,你回来了。”
朱袖将手中装血人参的木盒递给了她,抬眼便看见了面山而坐的胡秀鸾,白桃叶顺着朱袖的目光看去,对朱袖道,“你出门没多久,馆主醒过来,寻你不见,便一直这么坐着。”
朱袖问道,“还是你伺候起居?”
说着,她四下张望一圈,续问,“黄芸呢?”
白桃叶道,“我带黄芸来见过馆主,馆主一见到她便有些生气,说你不愿侍奉病母,无须假手于人,她年纪纵是大些,也没有到不能自理的地步。”
朱袖一边往胡秀鸾走去,一边似是自言自语道,“话说得这么重,怕是真的生气了。但收养我真的就为养老么?枪林箭雨之中,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岂能明哲保身?更何况,秀英馆多少香魂,是为杀身成仁。”
面山而坐的胡秀鸾自然听到了她的话,缓缓回道,“你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洞悉人心、圆滑狡诈。她们即便是武功无双,也要听从首脑。况且,胡月英纵横江湖数十年,谁敢杀她的女儿?不称称自己刀剑多少斤两?”
朱袖笑着在她背后坐下,抬手给她按摩捶背,“是,娘亲说得对。”
“我睡了个觉,你便趁着空隙出去了,哪儿去了?”胡秀鸾问她。
朱袖信口回道,“自然是出去看看雍和城中什么景况。”
胡秀鸾冷笑,“是信阁不晓得打听消息了么?还须得你亲自跑一趟。”
“朝野识得躲避信阁、暗探的人又岂少?娘亲多心了,当这个大小姐虽然无须事必躬亲,但总有不能假手于人的事。”
胡秀鸾拨开了她的手,缓缓站起身来,仍面山,瞧着天空上的浮云,沉默许久才道,“女儿,你知道自己多少岁么?”
朱袖微愣,“自然知道。”
“那你知道娘亲多少岁么?”
“耄耋之年。”
胡秀鸾望着浮云轻笑,道,“娘和东武帝是一个时代的人,先帝、今帝在我面前也不过小儿。甚至,”
她转头慈爱地看着朱袖,道,“娘见过巫族先帝。”
朱袖沉默。
“娘见过的腥风血雨、穿过的人心鬼蜮,不会比你这数年的媚海浮沉要少。桃叶没有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但是我从你眼里,见到血了。”
朱袖闻言,将眼望向地上竹板,多此一举地隐藏自己的心事。
“公主自封桃郡以来,便对边疆官员管束甚严。她的幕僚,有明使、暗探,如星布于桃郡。黄府之中,唯一的公主府暗探就是云凝。”
朱袖回道,“黄芸就是云凝的女儿,云凝对公主忠心耿耿,黄芸自然会对娘亲你唯命是从、忠心无二。”
胡秀鸾摇了摇头,与朱袖对坐,“女儿,你的事情娘不能过问。但是,你真的已经做好决定了么?”
朱袖抬眼,清泪滑落,抬手执礼,“娘,过去之事,乃女儿心头意难平。此生即便不报娘亲深海之恩,也不能不报血海之仇。”
胡秀鸾叹了口气,站起身往院中花木之间去,远远传来了她的声音,“桃叶,将我做的那身红锦衣给她吧。”
“是,馆主。”
朱袖抬眼望向了胡秀鸾房中铜镜,想着胡秀鸾说的话,眼中带血,心里含恨。
……
“世伯、阿姆,怎么会想到将我许配给韩大哥呢?我俩义结金兰,兄妹相称,明敏从未作此想。”
曲益阳笑道,“虽然你非邺郡血脉,但实实在在像邺郡人的性子,宛若男子豪爽之态……”
话未说完,张明敏截了他的话头,笑道,“世伯,明敏虽然确实行事不拘泥,但从未将自己看作男子。”
曲夫人在一旁搭腔道,“敏儿啊,你世伯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你这个年纪倒不像平常女子怀春,他这般男子,你竟只将他兄长来瞧。”
张明敏故作思索,道,“韩大哥确实人中龙凤。我依稀记得,十年前,火海之中他将我救出,又一路掩藏庇护,行事果决谨慎。如今想来,成熟得竟不像个少年。”
“来,你听伯父给你讲,”曲益阳突然兴起,道,“他十四岁那年,一直徘徊我镖局门前。一日忽然来寻我,说要帮我训教一个猖狂的镖师,我本以为他是来捣乱的,于是将他赶出门去,未想他在门前就遇见了他要训教的那个猖狂的镖师,便一下将他惹恼,两人打起来。我本想拦下,却见他将我那嚣张跋扈的镖师打得心服口服,说他技不如人,岂敢嚣张,每次出镖都大开金口索要好处。”
“那镖师颜面丧尽,之后收敛许多。韩至就向我要钱来了,说是训教费。”
张明敏觉得新奇,道,“没想到韩大哥小时候可不怎么正派。那你给他了么?”
曲益阳点了点头,“给了。而且我还让人去打听他,才知道,他是为了给他奶奶买蜜饯果子。听说,他奶奶日薄西山,他便什么事都依着,即便是不能吃的东西,他都给她买。直至侍奉她寿终正寝。才来了我这里,当我的镖师。”
说到这里,张明敏以为他是要跟她说韩至的人品,想以此劝服她考虑与韩至的亲事。
但曲益阳又道,“我本以为他只是为了寻个栖身之处,直到楚家祸起,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才会走上这江湖道。否则,他终其一生都只会是个农夫。”
张明敏年少时,从来不会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楚家,但她知道自己是楚家血脉。
楚家血案,母亲要她不能想,不能提,不能打探。但她心中芥蒂,终归是想知道的。
如今,曲益阳提起,她不敢追问,只能沉默以对,等曲益阳继续说,亦或是收口缄默不言。
“韩至的奶奶,姓楚,是你们楚家的女子,只是违逆亲意,被楚家人从宗谱中除名了。但她经常在韩至面前提起自己的旧家,至死仍在挂念,所以韩至才会想来当镖师,结识江湖客,终于重新与楚家搭上关系。但他并没有说破其中的血缘关系,楚家也只将他当做一个义士相待。”
张明敏没忍住,终于问出口,“那当年,楚家是怎么惹上惨祸,而韩大哥又怎么能知道得那么及时?”
曲益阳刚要说,曲夫人拦住了他,道,“你忘了贤弟妹怎么嘱咐你的?楚家之祸是能提的么?”
曲益阳叹了口气,道,“敏儿,楚家惹上如此祸端的原因,我与你阿姆、爹娘其实都不知道。只能知道秀英馆所为,而当年的秀英馆馆主是谁,也无人知晓……”
张明敏眉头深锁,想起了在帛楼之中、寿宴之上遇见的那个红衫女子,“秀英馆馆主不是胡月英么?”
“但是祸源不在胡月英,依我对楚兄的了解,我想是他知道了什么隐秘,才给家人带来了杀身之祸。你得以保全,便是楚兄来信央求韩至将他的家人带离楚家,打算独自面对。韩至得信便日夜兼程,没想到只来得及从火海之中将你夺出。”
张明敏眼中带泪,道,“世伯、阿姆,这么多年,母亲藏楚家之事如防贼鼠,唯恐我有为楚家复仇之心。是因为楚家的仇人,是秀英馆么?”
曲益阳摇了摇头,“秀英馆无须用人头自养,杀人不是它的主业。若能说服胡月英杀人,一定有非同寻常的理由,不是涉政,就是与皇亲贵胄的生死有关。弟妹曾说,如果你知道了指使秀英馆动手的人是谁,也许就知道了楚家之祸的真相,那时,秀英馆对你、对张府也绝不会手软。楚家之祸,便会在张府上如法炮制。”
张明敏起身,拱手施礼,道,“其实明敏从不敢追查真相,便是怕楚家之祸在张府重演。如今世伯告诉我这些事,也算消我多年芥蒂了。至于韩大哥,虽然他是我此生贵人,但义结金兰,我终归是将他当做一个兄长看待,绝无燕好之想。”
“我想,韩大哥对我也是一样。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明敏自会遵从。若父母没有主意,我遇见了心仪之人,便与他两相和好,若没有,自纵马天下,潇洒自如。不将就亦不强求。”
曲益阳叹道,“既然你自有主张,我也就不与你问亲了。韩至那儿,我也不替你张罗,以免你们兄妹日后相见尴尬。”
张明敏轻笑,再施礼,道,“多谢世伯体恤,明敏感激在心。”
曲夫人上前来扶她,笑道,“这瞎客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