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城之乱了结以后,桃郡又恢复的以往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仍存暗涌。
从雍和城而来的欧阳靖山在六城之乱后并没有离开桃郡,反而在烟波江畔建将军府,桃郡六城军事皆归其管辖。公主府仍理政,与此将军府互不干涉。
而驸马则在重雪的旧物中寻到了一册复刻的《撩拨琵琶曲》,便将此曲以新无痕的名义卖给了诸乐坊、青楼。文起乐世的名曲再度被演绎,令不少痴迷音律之人颇觉幸运,甚至不少其他郡、城之人慕名而来。
而烟波江畔,船夫们守着货船,每日闲坐,抑或是冒险出海打渔,生活不如以往。
因为公主府向桃郡郡守下了禁江岸商贸之令,此令一下,引起了桃郡不小的骚乱。桃郡中百姓的生计十分仰仗与九复的商贸来往,如今桃郡禁绝商贸,必引起民生凋敝,只是公主府一意孤行,郡守多次登门进言皆被拒之门外。
明川酒馆。
几个衣衫褴褛之人进了酒馆,酒馆中的一些酒客见这几人衣衫破烂,便露出嫌恶之色,而二郎却仍礼貌上前,问道,“几位客官喝点什么?”
站在前面的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抬手执礼,“这位小哥,我们不喝酒,只是来寻人的。”
二郎听见身后有人揶揄,“乞丐还懂点礼数……”
这帮人并不理会。
“不知客官要寻谁?”
男人道,“我们寻新无痕公子。”
二郎恍然,“原来是找我家掌柜的,只是我家掌柜已经许久不见客了。”
男人皱了皱眉,看了看身后的人,对他道,“还望小哥替我们引见,告诉新公子,我等是从望江筑来的。”
李重茵从外面回来,正遇上他们。
二郎道,“姑娘回来得正好,这几位客官说是从望江筑来找掌柜的。”
李重茵不解,“如今桃郡已经禁绝两岸商贸来往,你们为何而来?”
男人耐心道,“我们非为商贸而来,是为寻我家主人的公子,将一些旧事相告。”
李重茵点了点头,“诸位随我来吧。”
李重茵将他们带入了酒馆内院,在新无痕的房门外站定,敲了敲门,问道,“兄长,望江筑来人了,你想见他们么?”
房内许久没有声音,李重茵又敲了好几遍,新无痕才打开门来。
一见到新无痕,男人便开门见山问道,“敢问新公子,可是重雪姑娘之子?”
新无痕见他们衣衫褴褛,想起自己当年曾经去过望江筑,绫罗丝绢不知数,色彩纷繁撩人眼目,颇有些感慨世事变迁。
“我娘姓新,名重雪。”
男人欣然一笑,与其他人一齐跪下,道,“这数十年,我等终于寻见公子。”
新无痕并没有什么动容,只道,“如今我娘尸骨早寒,我也从来与望江筑没有来往,寻见又能如何。”
男人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数十年,我家主人一直在寻找夫人与公子。如今主人已经去世,但我等仍想在有生之年完成主人的遗愿。”
新无痕一惊,“夫人?”
男人道,“是。当年在望江筑,是公子的祖母张谪卿为主人与重雪姑娘操持大婚。但婚后三年,重雪姑娘与主人大吵以后,便毅然离开了望江筑,从此销声匿迹。主人心痛难当,从此便一直寻找重雪姑娘。”
“几年后,张谪卿仙去前,将我等叫到跟前,告诉我们重雪姑娘是怀着公子离开的。她告诉我们,当年她虽离开九央城,但九央城中诸多故旧能够庇护于她们母子,但随着新帝即位多年后,朝班渐渐撤换。她又处在九复与东朝的风口浪尖之上,主人也因为负气而暗中与云氏较劲,甚至动用江湖势力干涉朝政。”
其中另一人插嘴道,“张谪卿多年来都在劝服主人,但是主人怀恨甚深,她也无从托付,便只好任由主人胡闹。只是无意间知道重雪姑娘怀孕了,怕公子你与重雪姑娘也卷入这些旋涡之中,便要重雪姑娘离开望江筑,带着公子永远离开。”
新无痕又惊又气,“我娘在离开望江筑七年多后便郁郁而终,你们的一厢情愿并未让我和我娘过得更好,她此生与张以恒……”
男人争辩道,“公子是江湖中人,并不知朝堂与风月场中险恶。张谪卿出身于东朝风月场,后来位列九复内朝,数十年栉风沐雨,最终葬身望江筑,其间许多绝望与悲戚无人能知。公子与主人虽为云氏子孙,但云氏并不承认,在这世间除了张谪卿并无任何庇护,便只能让你们母子隐于世间做回普通人。”
新无痕眼中泪落,后退两步,被李重茵扶着,不再言语。
半晌以后,李重茵本欲让二郎给他们找地方休息,但他们似乎言有未尽。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诸位就不必再藏掖什么了,尽管直言吧。”
男人点了点头,道,“最后一件事便是主人之死。我们希望公子不要记恨。”
此话刺激到了新无痕,他冷笑道,“都说为了我,为了我让我娘带着稚子流浪江湖。为了我,他枉顾我们之间情义,杀我父亲。”
说完,新无痕拂袖而去。
男人起身拉住了他,抬高了声音,道,“公子,你听我说。”
新无痕甩开了他的手,径直回到房间里,合上了门。
男人在外面冲门内大喊道,“公子,当日彦将军以剑相抵,却并未要主人性命,只是主人自己将剑穿心而过。何况主人此生,确实做了太多错事,该有此报。而将军将主人尸骨送还云家,令云家人为主人收骨,不能抵误杀之错么?”
李重茵见他还要说下去,便忙拦住了他,道,“你不要再说了,让兄长自己安静一会儿吧。我给你们寻个地方休息。”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跟着李重茵走了。
屋内新无痕背靠着门,神情沮丧,慢慢跌坐在地上。
一连几日,都未曾进食,二郎与李重茵等人轮番敲门给他送饭。最疼新无痕的楚娘更是蹲在他门口一直等他吃饭,饭凉了便回锅热了好几遍,但新无痕也只愿意喝两口粥。
直到飞马来信。
新无痕出门接过伏龙城来的信,上面写道:贤弟,货物积压仓中,不得过江。如今桃郡禁绝商贸,影响甚剧,望贤弟周旋。兄石无忌亲笔。
李重茵问道,“石大少写的什么?”
新无痕收了信件,回道,“桃郡禁绝商贸,釜底抽薪实非良计。不仅不能安定边境,江湖上也要有些风浪了。”
李重茵笑道,“原为此事,既是此事的话,兄长大可不必担心。妹近来一直在打听官府的风声,桃郡郡守一直在求见公主撤销禁令,但公主府一直闭门谢客。郡守便去了将军府。”
新无痕眉头一皱,“将军府?欧阳靖山的将军府?”
“正是。所以我想,禁绝商贸必然不可行,只待雍和城令下,货物便能通行。兄长可回书给石贤兄,不必过忧。”
新无痕沉思片刻道,“石兄经商多年,不少与官商来往周旋,岂能不知。他担心的不过是雍和城会如何令桃郡在商贸事上施政。”
李重茵不解,“兄长的意思是?”
新无痕回道,“桃郡之事,官府以往多对巫族严苛,疏于商贸。一则巫族古来彪悍,易生反意,二来商贸通行令桃郡富庶,官府从中也得到不少好处。但经此一乱,官府必改弦易辙,控制商贸。石家以往在桃郡此处所交,皆江湖之辈、商贸之流,与官府交往颇浅,今后恐怕受限极大。”
“兄长的意思是弃商从政?”
新无痕摇了摇头,“且看形势。”
一月之后,忽闻兰皋城明川酒馆送殡回桃郡。而彦明川作为永始城巫族人,受永始城巫族族长的嘱托,前往桃郡郡守府。
他坐在高马之上,望着远处,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送殡人沉闷拖沓的脚步声,还有那被沉重的棺木压着的车轮滚动的咿呀声。
紧紧握着手,他的指甲嵌入掌心皮肉,心中慌乱不堪。
许久之后,他仰面咽泪,翻身下马,走入郡守府,道,“永始城,彦明川。”
郡守府守卫查看了他的信物,却没有放他进去的打算,反而是看着他一脸的凝重,压低了语气道,“小将军何不去看个究竟,再来郡守府中言事?”
彦明川往前一步,道,“郡守相邀,彦明川不敢怠慢。”
守卫笑道,“公主说了,今日她送小将军一个人情,容许你怠慢一个时辰。”
彦明川一惊,沉默地看着郡守府守卫。
守卫笑着指了指门外被小厮拉着的马,道,“小将军,时不我待。”
话到此处,彦明川便往外走去,飞身上马,策马而去。
马蹄飞奔,风强劲拂过他的脸,和煦日光照在他的脸上,时而反射如星光芒。
在这城中乱走许久,都没有寻见新无痕的踪迹,他坐在高马之上,眼泪滑过脸颊,沾湿了下巴上细密杂乱的胡子。
他想喊新无痕的名字,却发现他的名字哽在喉间,始终喊不出去。或许是害怕他用尽气力喊出了他的名字,此生却再无回应。
便只好如无头苍蝇一般城中乱窜。
这送殡之队,本来当是惹人注目,却没想到,才不过半个时辰,便消失得无踪了。
彦明川的马不慎惊吓到了路人,被路人怒斥,“你这人怎么回事?!这道就这么大,你跑这么快是想踩死人么?”
彦明川惊魂方定,问道,“敢问这位爷,可有见到一队送殡队伍经过。”
那路人查看了一下自己被蹭破的手臂,冷哼一声,彦明川忙从袖中取出银钱丢给了他,道,“一点歉意,请收下用以买药敷伤。”
路人接过了钱,在手心称了称,道,“这还差不多,那送殡队方才往桃核山一带走了,估摸着是要葬在桃核山南侧……”
听到此处,彦明川留下一句多谢,便又匆忙策马而去。
路人在他身后大喊道,“你还敢跑那么快,有钱也不用这么糟践人命吧?”
桃核山南,纸灰纷飞,彦明川策马而来,在此处勒马,望着那处新坟前跪坐着的新无痕,心中郁郁,总算纾解开来。
他坐在高马之上,望着那处新坟,上面写着,故先考张君以恒、先妣新氏夫人之墓。
新无痕将手中的纸钱尽数投入火堆之中,接过了李重茵点好的香,跪在墓前拜了三拜,交由他人插上。
之后,新无痕才转头来面对彦明川。
“小将军,好久不见。”
彦明川高坐马上,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握着马缰的手上更是布满大大小小各种伤痕,几乎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
彦明川翻身下马,走到了他的面前,许久才道,“好久不见。”
说完,他越过了新无痕,再度看向了那个新立的坟,道,“我还以为是酒馆中出了什么事情,原来是为令尊令堂修坟合葬。”
新无痕微抬唇角,回头望向新坟,道,“即便他的尸骨为云氏族人所收,但我想,这儿才应当是他的归处。虽然是衣冠冢,但娘亲也会觉得满足。”
彦明川笑而不语,往前走去,被新无痕拉住手臂,“他与你毕竟有杀姐之仇,伤族之恨。”
彦明川挣开了他的手,兀自往前,接过了张以恒随从手中的三柱清香,跪下叩拜后亲自插上,面对新坟,背对着新无痕,许久才用他经事后略有些浑厚的声音回他道,“我祭拜的并非枭雄张以恒,而是你的父母,张君与张夫人。”
之后,他回过头来,对新无痕道,“你我之间的仇是无解,但有人告诉我,此恨能消。旁人的话我不相信,我只想听你说。”
新无痕一改往日冷淡,笑得轻暖温和,“此恨可消。”
彦明川仿若看到了他与新无痕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回身之时,一人立于风中,笑得轻暖温和,说要请他喝酒。
他宽心一笑,从他身旁走过,翻身上马,扬高了声音对他道,“等我回来,定醉笑陪君消宿恨!”
说完,彦明川挥鞭,又匆匆离开了。
李重茵上前,对新无痕道,“兄长,时辰不早了,该走了。”
新无痕点了点头,看向了张以恒的随从,他们中的老大先去驾了马车过来,其他人对新无痕道,“公子放心去,这儿有我们善后。”
于是新无痕便与李重茵登上了马车,离开了桃核山。
彦明川从桃核山回来以后,春风满面,郡守府前守卫皆笑他,“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小将军便如同换了一张面孔一般。是在街上抢了小姑娘的糖人吃了吧?”
彦明川笑而不语,直入郡守府中。
郡守府正厅,列席而坐,郡守正坐,沈苏与欧阳靖山侧坐。其他六城中城守、巫族人列席而坐,彦明川寻见自己的座位坐下,望向对面,发现对面所坐之人似乎不是巫族掌事人,也非官府中人,反而像是商人。
心中嘀咕之余,门外又陆陆续续进来了好几人,彦明川隐约认得几人,有些是永始城中商人,有些是九复来往东朝贩运货物的商人。
最后面走进来的人,着实让彦明川目瞪口呆。
新无痕独自走入了厅中,向郡守、公主与将军行过了礼以后,在彦明川对面那列席中坐下。
人齐了以后,郡守道,“今日请诸位来此议事,是为桃郡六城的安定。六城之乱后,陛下决定对桃郡中商贸来往严加管束,设立商会,由商会与官府相接,对商贸来往进行登记方可通行烟波江。在座诸位商人是本官与公主、欧阳将军多次筛查以后遴选出来的,将作为六城商会中的代表。”
之后郡守看向了彦明川等人,道,“原先巫族人大多独自管束族中之事,不与官府来往,以至于古乐姬之死立时挑起民变。官府无暇举措,导致伤亡惨重。今陛下决定,六城巫族中掌事须置席位于桃郡郡守府中,由掌事与官府相接。”
“若各位有何异议,可畅所欲言,本官自当为诸位周旋。”
……
郡守府外,兔儿神手握一叶小芭蕉,学着谢如月那样摇了摇,看向身边抱剑的白兰桡,无不得意道,“先前因为黄钰与苏文远之事,没少让你看本君笑话,如今新彦入幕成宾交,重修旧好,是否让你对本君刮目相看?”
白兰桡不解道,“即便是同在郡守府下做事,真能消解仇恨么?”
兔儿神嗤笑,“入幕宾交,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他们之间的情义,早就足以消解仇恨。”
白兰桡笑道,“那也算没白忙活一场。”
兔儿神闻言皱眉,慢慢凑近她道,“你忙活什么了?”
白兰桡以剑掩面,“担心算么?”
兔儿神冷笑,“担心?本君看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别忘了,你答应要与本君成婚之事。你以为打打马虎眼就过去了么?”
“……”
君子契到这里就结束了。前面提到的关于谢华一家人、九复王朝的内政、桃郡公主与太临王府这些都属于另外的故事,就不在这个文里拆开来细讲了。另外,这里面提到的石无忌是席绢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错点鸳鸯》里面的同人,后面会有出现,是同人改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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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入幕成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