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柏道:“曲泉石失踪几年了吧,先生怀疑他被海客所绑,囚禁在明州?明州竟有海客的窝点?”
白如依道:“不敢不敢,在下来到明州后,见得一片清明气象,有大帅镇守在此,海客寇匪岂敢聚拢作祟?”
程柏微微一笑:“先生这话忒场面了。譬如打扫屋舍,拖擦再勤,缝隙中仍不免余垢。偌大州城,什么样式的人物没有?有怀疑只管说出。”
白如依道:“在下想到明州,也因为明州产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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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兴于越,古时越窑乃天下魁首。
越地的土质特殊,所出瓷器天然青碧,润若凝脂,质胜美玉。
更有秘色瓷,仿若月染春水,夺得千峰翠色。
“明州境内有数处瓷厂,所产甚精。而且明州商业繁盛,贸易天下。商铺港口汇聚各地瓷器。”
不管是一件千金的珍品,还是论斤称按筐卖的小土窑,世人想得到的,没见识过的,都能在明州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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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恍然:“先生觉得,那群海客绑了曲泉石,把他带到明州,关在某个窑里,这边烧着瓷,那里出着货,就算他烧的瓷是九江味儿的,在明州也不稀罕。毫不惹眼,大隐于市!”
天下制瓷的地方多,但像明州这样方便出货的大城,真没几处。
“难怪朝廷命我们多留意,太英明了!”
柳知委婉道:“颇多名士喜爱曲泉石之瓷,赏鉴泉瓷已成一门学问。自曲泉石失踪以来,凡有泉瓷买卖,或形似泉瓷的瓷器现于市面,必引关注。可否先访一访明州是否有喜爱泉瓷之人,询问一二?”
白如依按一按额角:“以泉石公子崇拜者之痴狂,得知线索,定引轰动。在下前日粗粗打听了一下,没听说明州近年有特别的动静。”
史都尉道:“商人爱囤货,会不会先让他烧着,搁库房里,或运到别的地方,慢慢消化?”
柳知赞同:“风闻外邦如东瀛、高丽等地,亦有喜好泉瓷者。从明州运去,十分便利。”
白如依也点一点头:“需得再到市面上细访一番。另,在下想,如果曲泉石是自行遁隐,或会来明州看一看。”
在明州,能见识地道的越窑和世间名瓷,更可知天下商客对瓷器的择选。
“昔年我与曲泉石会面时,他曾说,他很少离开九江,一直在制瓷。颇想某日暂时放下生意,游历四海。或可得机缘,将技艺提升一二。我那时道,世兄之名,已冠当世,仍如此勤奋,诚可佩也。”
曲泉石大笑摇头:「愧煞捧杀,兄怎也说此般言辞?我不过一匠人尔,更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哈哈,世间广阔,天地茫茫,吾辈微尘芥子,能有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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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道:“咦,都说这位公子狂诞不羁,连那堆追捧他的人也癫癫的很霸气,这样一看传言也并非属实嘛。”
白如依瞅着他,眨了一下眼。
程柏凝视白如依:“先生不厚道啊,我们这般的交情,小史更与你同进同出这么多天。你却不将全部猜测说出,先绕着套话。”
白如依拱手:“不敢不敢,在下只是想,曲泉石虽名动天下,承制御瓷,身份仍是匠人,他失踪了,朝廷知会明州州衙这样的地方衙门留意便罢。竟惊动大帅,有些不寻常。”
程柏品了一口茶,未接话。
又是柳知厚道地道:“海客多是商人,若绑了曲泉石,必为图利,囤货或运至海外获取利润,略久远曲折。下手绑人,行径类于匪寇。”
白如依接过柳知递来的话梯,没趁势下坡,而是大胆地往上一蹿。
“在下一介草莽书生,不太懂衙门的事。缉拿海寇,归明州府军管,还是督帅府衙,或东海守军?”
程柏一挑嘴角:“白先生真想知道的,是督帅府衙某个有栏杆有照看的地方,白给的饭的滋味罢。”
白如依弯起眼拱手:“大帅恕罪,所以在下不敢多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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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又温声道:“若曲泉石被海客所绑,海客又实为海寇,其本以打劫商船为业,竟有心学习烧制瓷器,更特意请教顶级的匠师以制出美器,手段虽带匪气,却有回归正途,踏实生计之心,或可教化。”
程柏将手中茶盏搁在几上:“是啊,操其本业,一抢一船金银珠宝,来钱多快。权当曲泉石一件瓷器卖上百两银子吧,一船财宝,得烧多少窑?这些海寇,是够向善的。”
史都尉想接腔,又摸摸鼻子把话咽下。
屋中气氛一时凝结,白如依拱拱手,打破沉默:“在下今日已十分大胆,索性更大胆些,说说别的猜测——传说曲泉石的外公,是大名鼎鼎的湖上老人……”
柳知道:“据我所知,并无官府文书证明曲泉石与湖渚阳氏有关联。按照户册记录,曲泉石就是九江人士。”
白如依道:“对。但世人皆如此传,很多人当做事实。湖上老人与阳氏之事,在下无知,不敢多说,只因曲泉石失踪,大胆又想到一个传言,不知可否斗胆一提?”
程柏颔首示意。
白如依遂道:“传闻,多年前,任庆将军剿灭海寇,得湖上老人协助。海寇将劫掠的宝物秘藏在某处,海寇头目命人把藏宝地点暗绘在一幅画中。”
画师完成图卷后立刻被海寇头目灭口,世间只有海寇头目知道藏宝图的秘密。
“此头目在与官军交战时身亡,他的手下仅知道藏宝图混在一堆书画中,但不晓得是哪幅。任将军取走所有画卷,请湖上老人辨认。这时任将军遭人诬陷,湖上老人也受牵连。存放画卷的秘库在任将军被拘下狱时突然失火,书画俱化烟尘。到此,传言又分为两种,其一说,藏宝图从此失传;另一说则是湖上老人已辨出藏宝图,他老人家才华绝代,更有过目不忘之能,将那幅画记在心里。”
贪图宝藏者百般拷打湖上老人,湖上老人坚持不肯画出藏宝图,不幸离世。
“而世间除了湖上老人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藏宝图。即是他的女儿,曲泉石的姑母,阳家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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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二小姐怎么知道藏宝图,不同的传说亦有不同的演绎——
有的曰湖上老人之前临摹过一幅,被抓走前用暗语告知了二女儿;
亦有说湖上老人在狱中将藏宝图传给了来探监的二小姐;
更有的故事云湖上老人辨认藏宝图时二小姐在旁协助,藏宝图其实是二小姐看出来的,她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将宝图记在心里……
“再有传闻,阳家二小姐把曲泉石打扮成姑娘,藏在青楼,待到沉冤昭雪时,又将藏宝图传给了曲泉石……”
程柏和柳知沉默。
史都尉摇头:“着实扯得很。阳家二小姐和曲泉石,手握藏宝图,若高风亮节,就献给朝廷;想自己发财,便去寻宝。一直憋在手里是哪门子道理?”
白如依道:“要扯呢,也能勉强扯圆。毕竟阳家受过冤屈,害怕说藏宝图又坐实某些罪名,不敢拿出。二小姐和曲泉石皆非贪婪之辈,也不要那宝藏。一直留着藏宝图,想等个合适的时机,给此物找个合适的归宿……”
程柏微微眯眼:“白先生的分析很令人信服。我都想曲泉石是不是把藏宝图给你了。”
白如依忙拱手:“大帅千万别开这种玩笑,寻宝的当真了我招架不住!”
程柏道:“若寻宝的听见这一句话便要找白先生麻烦,他们为什么多年来待曲泉石和郎家如此温和?”
史都尉抱拳:“大帅英明!卑职也纳闷。阳家二小姐一位弱女子,曲泉石跟着她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吧,去郎家的时候也不大,郎家做瓷器生意,应该蛮斯文,想也比不过匪寇悍勇,海寇为什么等这么多年才动手?”
柳知肃然道:“阳家二小姐在冤案昭雪后不久便离世了,官府的文书中写的是病逝。”
白如依接话:“传闻说是心愿已了自尽。”
史都尉皱皱眉:“冒昧问一句,真的?”
柳知和白如依沉默。
程柏道:“当年冤案震惊朝野,阳姑娘骤然离世官府必认真核查。此事过去多年,谣言无凭,官府有据,先以官府结论为主吧。”
史都尉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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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和柳桐倚听到这里,神色肃穆,亦未多言。
他们知道,桂淳把这些原原本本告知,当真坦诚交心,也是极其信任他二人的人品。
之前听谢夫人说起阳家二小姐的往事时,张屏就觉得阳家二小姐离世一事需查证。
在谢夫人的讲述中,阳二小姐是一位坚韧的女子,她会轻易自行放弃生命么?
而沉冤昭雪后,立刻病逝,着实太巧。
藏宝图……
冯大人的教诲又浮现在张屏心中。
「证据不足时,休要多臆测。」
张屏收回思绪,桂淳正讲到——
“白先生对大帅府君和都座说,若拿这件事来编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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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会这么编。”
白如依慢条斯理吐着字。
“贪图宝物的匪寇找到了阳二小姐,二小姐给了他们什么,保住了曲泉石的平安……”
史都尉猜道:“给了藏宝图?依二小姐的人品,不会如此吧。莫非给了一张假图,骗他们离开?”
程柏淡淡道:“海寇反应很慢哪,二十年后才发现是假的。难怪要改行烧瓷器。”
史都尉再猜:“会不会他们早发现是假图,二小姐才遭不幸。但曲泉石已被郎家带回九江了……啊……这又对上大帅的英明剖析,为啥他们不去郎家。”
程柏呵了一声:“所以,藏宝图之说,破绽百出,难以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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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再将话风一转:“在下不敢多隐瞒,曲泉石此人及一些事,甚令我好奇,我留意过关于他的种种传言。曲泉石失踪后,我心存疑惑,趁着又有一次去九江之机,与郎家的人聊了几句。”
当年的程柏柳知史都尉和桂淳,此时的张屏柳桐倚,都不相信白如依的说辞。
他肯定是为了曲泉石失踪一案特意去九江的。
众人静静聆听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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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一番,在下竟得知,郎家一直声称,郎家已逝的前家主郎今当年从江南带回的是一个女孩。而且这个女孩既不姓阳也不姓曲,是郎家老太爷一位旧友的遗孤,姓宁。郎家老太爷命郎今娶宁姑娘为妻,因带回来的时候年纪小,想等及笄后再拜堂,岂料宁姑娘不幸十三岁时病逝。郎家因此惹来议论,郎今在宁姑娘灵前立誓,绝不再娶,才压下非议。”
郎今真的一世未娶妻,也没留下后人,过世后他的弟弟郎二爷成了家主。
白如依缓缓道:“在下去墓地看过,确实有宁氏之墓。”
宁氏的墓在郎家墓地的边角。郎家人说,宁姑娘过世时,老太爷和太夫人还在,郎今当时是长孙少爷,上有两辈人,提前定墓地不合适,即找了一处风水宝地先安葬了宁姑娘。郎今病逝时,宁姑娘已经过世多年,不想惊扰她,便未把她迁与郎今合葬。墓碑上刻字表明她是郎今的夫人。郎家人祭扫也遵照规制,未有薄待。
史都尉已从前日查案的经历中领悟到推测要大胆,再猜道:“该不会,宁氏的坟是伪造的,郎家人把曲泉石埋进去了吧!”
白如依道:“墓不像近年被开过。不过,在下对陵墓研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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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问:“郎家人怎么说曲泉石?”
白如依道:“如方才府君所言,郎家人咬定曲泉石是九江人士,没爹没娘,街边讨饭的小叫花子,常到各家门口转悠。”
这样的孩子在九江这般的大城里挺多的,游荡于街头,聚集到商铺和善心的富户家门前,捡点破烂,讨几口吃食,看看能不能接点跑腿传信搬运东西的小零活。
曲泉石长得很标致,又会装可怜,很机灵,心善的郎今被蒙了眼,把他捡回家。
一手带大郎今和郎二爷的老奶妈对白如依道,郎今本想留曲泉石在身边使唤,但,这孩子鬼心眼多足啊,他说想去窑厂做活,凭本事吃饭。
「大爷夸他踏实上进,啧,他算计得精着呢,跟在大爷身边一辈子,顶多混个内宅管事,哪有后来的风光?」
史都尉再困惑想发问,白如依先一步说出。
“我又请教,如此,为什么曲泉石会姓曲呢?”
为什么用湖上老人大女婿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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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问到的几个郎家人回答不一。
有的说,不晓得,他本来就姓曲?
也有的说,随口瞎起的吧。
更有的说,这孩子小名叫蛐蛐,很会抓蛐蛐,当小叫花子的时候总抓蛐蛐卖给有钱的少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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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道:“总之,全往凑巧上解释。”
白如依一笑拱手:“大帅英明。”
柳知道:“我未在湖上老人在世时期的档册或书卷中找到湖上老人与郎家相识的记录。郎家人如何说郎家先人与湖上老人的交情?”
白如依道:“在下问询时,郎家人说得很含糊,曰老太爷认识可能阳家人,但老人家已仙逝多年,他们对这些事不清楚。好多事是别人乱传的,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传成了这样。”
史都尉呵呵道:“这些解释,真不晓得他们算把自家摘干净了,还是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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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曲泉石的生平及失踪的原因,白如依问到的郎家人全都非常肯定地说曲泉石是自己无影无踪了。他们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郎家和郎二爷绝对没有亏待曲泉石,对他特别好。曲泉石可能是和郎今感情太深了,郎今过世他悲伤过度远离红尘,跟古时候那个知音死了就砸琴的伯牙一样。先生懂的吧。千万别信谣言,全是别有用心的人编瞎话,想看郎家倒霉呗,想败坏郎家名声抢生意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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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邻居则说法不一。
郎家一直亏待曲泉石。
姓曲的名声太大了,盖过郎家所有人,这就是功高盖主么,岂有好下场?
郎家人可不是吃素的。姓曲的这么大名气,一个大活人丢了,衙门都找不到,谁敢乱说呢?
这里头的事太复杂了,呵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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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特别新鲜的,在下不多赘述。但这么询问一圈后,我发现,很多人,尤其郎家人,把很多事推为谣传所致。全是别人乱说,传闻不可信。我不禁想,关于曲泉石的传说这般多,流传如此广,可称天下皆知。那么,这些故事,究竟源自何处,如何成就的呢?”
史都尉猜测:“阳家的冤案挺多人知道。郎家突然冒出一个姓曲的孩子。阳家制陶,郎家烧瓷,行业相似,于是开始编了……”
白如依抚掌:“都座正点中关键——没错,开始编了。这是开头。传闻是众人口口相传的故事,流传的人或也是编著者之一,这些故事和写文章一样,有的是被人一次创作出整个脉络,逐渐在流传中丰满;也有的先出一个开篇,经传播后由众人添补承续下文,再流转再多,逐渐圆合。”
那么,曲泉石的故事,属于哪一种?
柳知凝视白如依的双眼明亮起来:“应是,先有了开篇吧。”
白如依一抬袖:“果然难在府君面前卖弄。对,曲泉石的故事是经年累月一点点编出来的。在下想多了解一些,遂去查了一下。”
史都尉困惑:“先生怎么查?传言都是街头巷尾传来传去,今天传点这,明天传点那,同一件事,同一天早上和晚上听的聊的可能都不一样。大部分人应该记不住从哪听的,跟谁聊了,自己说的时候有没有传歪,是不是加了点啥……”
而且,说话就是几声响,与用纸笔写文章不一样,出口即散,无痕无踪。
如何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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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微笑:“请教都座,世间先有言语,还是先有文字?”
史都尉道:“先有言语吧。”
女娲造人,人有生即有声。
至黄帝时才有仓颉造字。
白如依道:“都座说得极是。先有言再有字,字为录言。如在下这般写故事为生的人,算小说家一类,本源于稗官。”
稗官,古时采录街谈巷语,道听途说,民间风俗者。
“所以,像在下这样的人,喜欢听故事,听到一个好故事,更忍不住手痒。曲泉石的故事这么精彩,若无人记录,才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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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有几位友人,喜欢收集坊间小报及秘闻逸事记录。恰好江宁与九江各住着两位。白如依在他们那里看了一些曲泉石与湖渚阳氏的传闻故事记录。
顺着年份捋下来,非常值得推敲——
“湖上老人与海寇宝藏的故事,在阳氏逢难前后,即有谣传。但,湖上老人过世后,将此宝藏与阳氏二小姐关联的传闻,我几乎没查到纸上记录。而且,我寻到的记录大都出自江宁、湖渚及江南一带,明州也有,京城亦有。九江之记录寥寥,且只集中在阳氏遭难的一两年,此后无甚提及,也未有文士以此撰写传奇故事。”
柳知道:“或因当时湖上老人冤案未昭,牵涉重大,九江虽属两江之地,与江宁湖渚颇有距离,百姓对阳氏不甚熟悉。小报轶闻一类,投民众所好才能多销,不多写亦合情理。”
程柏颔首:“府君所言大有道理。”
白如依接着道:“府君方才说,没找到在阳家出事前,记录湖上老人与郎家相识的文档。在下与府君一样,也没查到这一时期将郎家与阳氏、湖上老人关联起来的文章。”
郎家是九江大瓷商,有钱人家故事多,又不像官宦人家那般写了易犯忌讳,颇受小报和喜好轶闻者的关注。老太爷的那些美妾,老爷少爷们逛的花楼宠的美姬,老夫人养的猫狗鹦鹉,夫人姨奶奶们的发式裙裳珠宝……白如依统统从纸上得知了,但他将湖上老人出事前名声最盛时期直至受牵连时,能找到的小报秘闻翻了个遍,未见有提及郎家或郎老太爷与湖上老人的交情。
江南一带这一时期关于湖上老人的文章,白如依也没找到有提到九江郎家的。
简直像,郎家和阳家,郎老太爷与湖上老人毫无交集,从不认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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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家二小姐入教坊、阳家冤案昭雪、二小姐身故的这数年,江南一带的小报轶闻仍主要是讲湖上老人、阳家及二小姐本人的事迹。”
值得一提的是,阳家蒙冤时,很多小报轶闻写了海寇宝藏等传言,以及这位大人那位公子爱慕二小姐的碎语,扯得各种荒唐,但大都隐晦暗示阳家和湖上老人冤枉。在当时这样做颇有风险,尤其付于纸端。撰文者们透着一股「吾等虽乱编,但分得清黑白」的风骨……
“有些文章提到阳家大小姐与赘婿曲某生了一子一女,子女皆姓阳。冤案起时,大小姐、曲某与幼子不幸亡故,幼女与二小姐一起被充入教坊。不过所有文章都是在写阳家二小姐时一笔带过这个女孩,未见详细描述。关于二小姐身故一事,编撰内容不一。”
有沉冤昭雪,见罪人伏法,心愿已了自尽说。
有数年来备受煎熬,身体羸弱,心愿了却后含笑而逝说。
有被漏网的罪人谋害说。
二小姐离世后,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海寇宝藏传闻又多了起来。有文章写,二小姐被贪图宝藏者逼迫,拒不交出藏宝图而遭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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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九江处,这一时期仍没什么文章提到阳家或二小姐,只在阳家沉冤昭雪时有小报略提了一下,内容抄自官府邸报,没太多自行编撰。”
看起来像觉得百姓不会有兴趣,这种冤案多写容易犯忌讳,于是稍微一提,编也懒得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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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过世后,江南小报轶闻纸又忽地有文章曰,随二小姐一起入青楼的是扮成女孩的阳家大小姐之子。”
白如依查到的此说最早记录是阳二小姐过世后一个月左右,数份小报和轶闻纸同时提及。他推测是民间先有谣传,再被小报轶闻记录。
“但,这时,仍没有关于郎家的记录。在下更没找到写郎家接走阳家的女孩或男孩的文章。”
史都尉颇意外,忍不住啊了一声。
程柏和柳知沉着未语。
白如依接着道:“关于这个女孩或男孩,文中多是写,二小姐将之托付给了湖上老人的旧友或某位门生,隐姓埋名,遁入山林或远赴异邦。”
白如依分析,他觉得,这些传闻,似是人们见湖上老人血脉断绝,心生怜惜,觉得如此惊才绝艳忠厚良善又饱受冤屈之人不应无后人传续,编撰出这一节。
“在下看的所有文章中,受二小姐所托,抚育阳家后代者,只有一个名字现实中确有其人。”
其余的某生,某大人,某员外,皆仅存于虚幻中。
“此人名叫郦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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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心中一动。
郦匀,是谢夫人所说的那位爱慕阳家二小姐的郦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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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读了轶闻故事后详查了郦匀——祖籍明州,祖上经营布匹生意,他家属郦氏旁支,曾祖迁到松江府经营郦家布行分铺与织染工坊。郦匀的祖父又是偏房之子,未继承家业,搬到江宁府读书,郦匀生长于江宁,科举有秀才功名,祖父和父亲希望他科举为官,郦匀看了湖上老人的诗文后十分仰慕,想拜入湖上老人门下。
湖上老人婉拒了郦匀的请求,曰自己只是个商人匠师,郦匀有功名在身,应拜真正的大儒为老师,并给郦匀写了荐信,推荐他去某书院读书。
一些轶闻则写,郦匀乃是某日到湖渚游玩时,偶遇阳家二小姐,倾慕不已。但二小姐不肯接受郦匀的美意。因为湖上老人的长女曾与一位郑姓公子有婚约,此人考取功名后将阳大小姐抛弃,大小姐心碎时遇到书生曲某,被曲生做小伏低的姿态打动,加上曲生愿意入赘,二人成婚。婚后才发现曲生是个草包,学问稀烂,又不肯学做生意打理商铺,每天东游西逛吃酒闲聊。二小姐不愿重蹈姐姐覆辙,不敢相信郦生。
按照传奇的套路,这些文章之后便写郦匀用种种方式让二小姐看到自己的真心,二小姐渐渐敬爱郦匀的人品,放下心防。两人约定,待郦匀参加来年的京试后,不论是否考中,郦匀都迎娶二小姐为妻。
约定后不久,阳家冤案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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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传奇编,郦匀被阳家的仇人盯上,丢掉了科考资格。郦匀改换身份科举,后来功名有成,做了大官帮阳家翻案。二小姐觉得自己曾入风尘,配不上郦生,不幸身故。落入传奇常有的窠臼。
也有些传奇写,郦匀放弃科考,替阳家奔走洗冤,发现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阳家败落,心爱的二小姐成为官伎,他悲愤之下,遁入空门。
或还有写,郦匀放弃科考,替阳家奔走,眼看无望,入山拜剑侠为师,习得绝世武艺,将陷害阳家和觊觎二小姐的人统统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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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在下探访,郦匀确实在阳家出事后不久就失踪了。郦匀父母均已离世,家业由其弟弟继承。郦家的人说郦匀十几岁便离家读书游历,当时他几个弟妹年幼,记不得太多事,郦匀也不怎么与家中通信,实在不知道他是不是认识湖上老人一家。”
现实中,郦匀失踪后再无音讯,与他交好的书生说,郦匀喜欢上了玄虚之说,入山访仙炼丹去了。阳家翻案至今也无人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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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传说轶闻里,郦匀则在阳家冤案昭雪后再度出现在二小姐面前,想迎娶二小姐,各种伤感曲折无奈后,二小姐身故,临终前将阳家仅存的血脉——大小姐与曲生之子,托付给郦匀。
“除了托给郦匀之外,还有文章写成托给某位大人,某先生,某员外的。但,在下没找到有写郎姓或相近姓氏的,也没见有文章暗示或明示受托者住在九江或做陶瓷生意。”
故事里,托付之后,郦匀或其他受托人带着孩子飘然远去,此后再无交待。又是传奇常见的结局。
“在下又很困惑,阳家之冤,震动朝野。如果真有血脉保存,朝廷应予以恩抚,怎会如此含糊?我遂不禁想,这个孩子,真的存在么?”
白如依注视柳知。
柳知轻叹一口气:“按照官府文书记载,阳家长女与其夫确有一子一女,抄家时幼子受惊,未久病夭。女儿跟随二小姐进入教坊,数月后亦染病离世。”
程柏似笑非笑:“白先生查了这么多,竟没到江宁湖渚遛遛,问问相关的人?”
白如依正色:“回大帅话,在下正要说,确实趁着某段时间在江宁湖渚时,设法寻到昔年的相关人士聊了聊,二小姐当年所在教坊的妈妈仆役我也询问了,他们所答和府君说的一致。”
阳家大小姐的女儿跟随姨母进了教坊,小姑娘在抄家时受了惊,一直生病,没多久就病逝了。
当时二小姐无法妥善安葬这个孩子,只能将她埋在江宁城外某处荒地,后来坟墓也无法找到。
二小姐因此一直自责,可能她早逝也与此有关。
没听说或见过姓郦的书生与二小姐来往。郦这个姓很少见,如果有应会记得。
湖上老人没卷进冤案前有很多崇拜者,挺多人想拜他为师,他也帮过好些年轻人。有没有姓郦的,真记不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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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迷惘了:“阳家遗孤真的是个女孩?早就病逝了?那曲泉石是怎么回事?”
白如依端茶润了润喉:“在下查到,阳家二小姐离世后,九江当时的小报轶闻纸上有文章记录,郎家迎了一个女孩回家,与郎家人说法一致,姓宁,是大少爷郎今亲自从江南迎回,系老太爷故交之后,生意凋落,托于郎家。由大少爷迎回即视为订立婚姻。称赞郎家和郎老太爷仁厚,将落难幼女订为长孙媳。”
史都尉再惊诧:“这……这……”
白如依道:“这时阳家冤案刚昭雪,震惊天下,九江的小报上也有讲述。如果郎今迎回的是阳家孤女,为何偷偷摸摸?在下又怎的在江南和九江当时的文纸中翻不到丝毫相同或相似的谣传?”
史都尉抓抓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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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和柳桐倚听到这里也陷入沉思。
白如依查到的事,与谢夫人告诉张屏的,略有出入。
譬如,谢夫人说,阳二小姐有位情郎姓郦,但白如依询问的人不承认二小姐与郦匀有关。
谁说错了?为什么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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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饶有兴味地道:“如果事实如此,流传甚广的曲泉石身世又如何滋生?”
白如依道:“曲泉石的身世传说,在下查到的最早记录,距今十二三年。”
当时的程柏、史都尉,此刻的张屏与柳桐倚,皆又诧异或疑惑了。
史都尉惊呼:“十二三年?曲泉石都失踪几年了吧,再减去这些年……”
白如依道:“按照曲泉石对外报的年纪,也是他户册上的年纪,他今年三十一岁。他失踪时二十八岁。传说必先流于言语,纸笔记录略晚,再多添一年。即是曲泉石十七八岁时,忽有了传言,他是湖上老人的外孙。”
史都尉目瞪口呆。
白如依意味深长道:“在下查到,江宁和九江的小报轶闻纸是在同一年,同一个月开始登这个故事。”
江宁的几条小报轶闻先写了湖上老人所制的一套茶器被重金买下,叹息此技艺无传人,可惜湖上老人之外孙竟在九江学制瓷。瓷与陶之技艺不同,湖上老人的外孙也不跟他姓,阳家后继无人实在可惜云云……
九江这边则写,郎家门生曲泉石虽破了瓷行规矩,郎家却准他如此行事,乃因念钦佩他外祖父湖上老人的才学。曲泉石离家尚小,幼年更逢不幸,应没跟外祖父学过制陶之技,可他所制的茶器,众人都称赞不俗,是否血脉传承,天生有他外祖之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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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挑眉:“这些传闻生出,帮郎家卖了不少瓷器?”
白如依向程柏一拱手:“总之,从这时起,传说渐多。江南一带,二小姐托孤的故事,受托人从某大人某员外和郦匀变成奉郎老太爷之命到江南的郎今。九江这边转录,各种添补丰富。亦有人开始写郎老太爷与湖上老人的交情。郎今带回九江的女孩,也成了男扮女装的男孩。江南、九江之外的地方亦有传说出现……”
阳家遗孤曲泉石的故事,定形,丰满,传扬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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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喃喃:“竟是如此……”
当年的史都尉咂舌:“乖乖啊,真想不到。”
白如依道:“海寇宝藏的故事,在曲泉石名满天下后,在下查到零星记录。但,似乎未有太多人感兴趣。至少这些动笔的文士不太感兴趣。”
一座巨大的宝藏多年无人找到,可能知晓线索的阳家突然冒出一个后人。
为什么寻宝的不去找曲泉石和郎家?
这么容易联系发挥的情节,文士们怎么不多写?
是二小姐在离世前把宝藏的秘密告诉了寻宝人,他们不再滋扰曲泉石,曲泉石一世的安稳得以保全?
还是天下第一陶师湖上老人的外孙历经坎坷后成为世间知名的瓷公子,以制瓷技艺惊艳天下,这个故事足够迷人,赛过海寇宝藏?
又或是……
白如依正一正神色:“待到曲泉石失踪后,海寇宝藏说才又开始变多。”
程柏轻叩座椅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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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小声道:“会不会,曲泉石根本不是阳家的后人?”
柳知道:“依照官府记录,从来不是。”
白如依却将话再一转:“若说不是,有些细节又对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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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阳二小姐离世后,郎家突然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湖上老人有很多仰慕者,曲泉石的身世故事传开时,他的名声尚未达到鼎盛,却从无湖上老人的仰慕者驳斥质疑他。
更关键是,曲泉石制的一些瓷,与湖上老人的陶器不单形似,更得其神韵,亲传弟子也难仿出这种精髓。陶器与瓷器非同一类,以瓷仿陶,难度更高。据湖上老人真正的好友说,有几件器物曾见湖上老人绘出样式,并未制成,曲泉石竟制出了一样的瓷器。
湖上老人绘的图纸,蒙冤时早被烧光了,他的友人是看到曲泉石的瓷器,才想起曾见过图样。几位老者皆是品德厚重的君子,应非被收买编造谎言。
如果他们说的是事实,曲泉石从哪里得知湖上老人的旧图?
是他从小亲眼见外祖父画出,还是姨母阳二小姐教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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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更懵了:“先生越说我越糊涂,那么先生觉得,曲泉石到底是不是湖上老人的外孙?”
白如依道:“在下也很困惑,向大帅、府君和都座说出查到的种种,正是想恳请帮忙解惑。”
程柏道:“先生谦逊了,你查了这么多,尚且困惑。我们仅听你说,内心正与小史一样。”
越琢磨越觉得曲泉石与阳家无关,再一分析又觉得有关。
到底是有是无?
更新啦,回归主线。
白巨巨隔空向侦探屏发送了一个资料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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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八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