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香瑟瑟匍匐在地。
鞠益满盯着她,神色有几分困惑,几分猜疑,几分阴寒。
过了片刻,粉香连连叩首。
“都座和先生英明,奴不敢隐瞒。朝楚姑娘是城中有名的仙姑,奴确实去找过她占算,又拿了那块布料做酬谢。”
白如依道:“为何去找朝楚本是姑娘的私事,但如今牵扯两桩命案,且在下闻得,这位朝楚姑娘一向只为良家女子和正室占算。妾侍、外室与姑娘这般的青楼女子她都绝不相见。为什么见了你?”
粉香垂首:“我,我骗她我是良家女子……”
白如依神色一肃:“据朝楚姑娘的香侍作证,九月十五,朝楚姑娘去金霞观拜山,被一位女子在观中拦住。女子称有要紧之事求朝楚姑娘救命,朝楚并未答应。那女子之后又数次登门求见,均被拒绝。”
史都尉开口:“朝楚的两名香侍天生聋哑,但眼睛还是好使的,可传她们到堂上……”
粉香颤颤道:“都座不必传了,确实是奴。奴初在金霞观求朝楚姑娘为我占算,谎称自己是良家女子。可朝楚姑娘当真非凡人,一眼看穿奴的身份。说不会为我这样的人算。后来,奴又求过她好多次,她都不见。最后央求了金霞观的薛师父,师父慈悲,替奴讲情,朝楚姑娘方才破例。”
史都尉道:“朝楚的两名香侍都作证,朝楚从未接过你的生意。”
粉香叩首:“朝楚姑娘答允了的,奴绝对没说谎,都座可去金霞观问薛师父!朝楚姑娘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金霞观上香,薛师父十月初一替我向朝楚姑娘求情,朝楚姑娘答应了。但……但她说,奴是污秽之人,圣仙娘娘不喜,近她身侧会冲撞到娘娘。所以奴只把生辰八字这些告诉她,由她帮我做法事,之后将祈福保平安的圣物送到金霞观,奴到金霞观拿。朝楚姑娘肯定不是亲自去送,还是派她身边的人。都座也可去问她们,十月初三,朝楚姑娘是不是做了法会,然后让人送了圣物到金霞观。奴十月初四到金霞观取走了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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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村正听到这里,斟酌着开口:“这姑娘说的日期,是不是能与之前几位女子遇害的日子合上?”
巩乡长双眼一亮:“对啊,还是舅爷心细!这粉香说她九月十五去了金霞观见那位朝楚姑娘。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氏是在九月十六不见的吧!之后她十月初四去金霞观取东西,记得,簟姑娘是十月初五遇害。”
都刚好在粉香去金霞观的第二天。
太巧了!
桂淳钦佩地向常村正和巩乡长抱一抱拳。
巩乡长拱手:“请捕头仍顺着说,莫先告知答案,让舅爷与某先自满一会儿。”
桂淳道:“此女当时如此供认,大帅、府君、都座和白先生当然都注意到了……”
于是粉香一通辩白,成功地让她自己变得更加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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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不动声色问:“你究竟找那位朝楚姑娘帮你做什么?”
粉香结结巴巴说:“祈,祈福,求圣仙娘娘保平安。”
史都尉道:“偌大一个明州,难道没其他跳大神的,为什么非得找她?听说金霞观就挺灵验的,观中的道姑既肯帮你说情传信,与你交情定然不错。金霞观供着上仙真神,念着道法真经,不强过那些野狐山魅妖魔鬼怪?你怎么不在金霞观祈福做法会,非要舍近求远。”
粉香哑声道:“因为朝楚姑娘特别灵验,圣仙娘娘有求必应。都座不信,可到城中问问,好多高门大户的夫人都请朝楚姑娘祈福。上天诸神仙,要照看全天下人,听遍世间之求,焉能一一照应?奴这种卑贱之人,小小心愿,远远比不上福气大的,或特别苦命待拯救的,不敢多占真仙神佛垂怜。像圣仙娘娘这样坐镇一方的慈悲大仙肯看顾一二足够了。奴打个不敬的比方,如若奴被小偷扒了钱袋,跑去京城刑部大理寺报案,大老爷们肯定也不会理的,须得本地衙门,当地的捕快来办。”
史都尉摸着下巴点点头:“你倒会解释,还挺说得过去。那你为何不去城隍庙土地庙烧香?”
粉香又结巴了:“因为,因为,奴所求是女儿家事……”
史都尉道:“城隍庙里有城隍奶奶,土地庙中有土地婆婆,都保佑不了你是吧。”
粉香再颤了颤,突地哭了起来。
“都座大老爷自是看不上奴这样的人,奴也知道自己卑贱,所以不敢求告真神上仙佛祖菩萨,只求圣仙娘娘垂悯……连圣仙娘娘,奴都几乎求不上。我求了好些天,跪着求,磕头求,圣仙娘娘本嫌我污秽。是薛道长心善,帮我说话,我给朝楚姑娘写了一封信,求道长转交给她。我说我做此营生,并非自己愿意的,只因生来命贱,被爹娘卖了抵债,又连青楼的营生都做不好。我没接过长久的恩客,也没坏过人家夫妻缘分,都是那些客人想嫖才来找我。他们找我们叫风流,偏我就罪不容恕了么?我连求个保佑都不配了么?”
史都尉神色中不由得露出怜悯。
白如依道:“姑娘究竟请朝楚姑娘帮你祈什么福?”
粉香顿了一瞬,擦擦眼泪,微抬起身:“奴求,圣仙娘娘保佑奴成为良家妇女。”
厅中一时寂静,连神色复杂盯着粉香的鞠益满眼中都闪过一丝同情。
粉香再停一瞬,鬓发蓬乱的头微微抬起:“无论大人们如何猜疑,奴敢对天发誓,奴只是想做良家妇女,绝没对计家姐姐起坏心,更加没咒她,更更没害她性命。大人们只管去查,朝楚姑娘和圣仙娘娘绝不碰毁人婚姻和诅咒别人之事。圣仙娘娘是保佑正室正缘的。若我想害计姐姐性命,哪怕动过这个念头,就让我生生世世在青楼。”
白如依温和道:“今日询问,只为查案,姑娘不必发此毒誓。”
粉香哽咽:“多谢先生。事已至此,奴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爹娘把奴卖进楼子,签的是死契,若无人赎身,要在楼子里一辈子。奴都这个岁数了,哪还有福气被人赎。认得鞠相公,看他对计姐姐如此情深,更想从良了。奴绝没起过害计姐姐的心,但着实羡慕她,乃至有些嫉妒,竟想过,若我变成计姐姐,一定不会放着这么好的相公不管不顾,哪怕不做买卖了,也要照顾我相公,找遍天下郎中帮他瞧病,什么都比不上我们夫妻相守要紧……鞠相公托我给计姐姐买衣料,我是故意留下了那块银红的。奴的名字里有个粉字,也喜欢那个颜色,当时,我看着那个料子,想着这辈子都不会人这么对我了——特意托人帮我买,还叮嘱买最好的料子,因为贵的,精细的料子才配我……”
她喉咙堵住,用力吸了吸气。
“而我呢,我在楼子里,也是最低下的那个,连做杂活的小厮和老婆子们也能呼喝我,吃的穿的全是别人剩的不要的。我手里没攒什么钱,买那料子几乎都花光了。但我就要买!我买了,想着我跟计姐姐似的,这是我相公买给我的。我想计姐姐她什么都有,我没抢她相公,我也抢不了,我留下这块料子又怎样呢?”
白如依神色中流露出更多怜惜:“姑娘既然喜欢那块布料,为何把布料送给朝楚姑娘?”
粉香垂下眼帘,咬住嘴唇,刻后才道:“因为……因为求圣仙娘娘保佑,要用最诚的心敬奉。奴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钗饰衣服都是楼里制的,从外面买了也留不住,都会被妈妈或别的姑娘抢去。只有这块料子,我藏得紧,也没做成衣裳上身,干净。可以敬献。”
史都尉问:“你何时将布料送给朝楚?”
粉香道:“九月二十九,奴去金霞观求薛道长帮忙,带上钱还有这块料子。奴给朝楚姑娘写了信,求道长转交。若朝楚姑娘看了信后答应,就请道长把香资和料子给朝楚姑娘。十月初一那日,朝楚姑娘去上香,看了奴的信,终于应允帮奴祈福,收下了香资和布料。”
白如依问:“朝楚姑娘帮姑娘祈福后,赠你的宝物是什么?可还在姑娘手中?”
粉香道:“是符纸包着的两包仙药。先要斋戒两日,在十月十四与十月十五亥子相交之时,一包融在露水中饮下,另一包化在热水中沐浴。待饮罢沐浴完后,再向月敬香三支,把包着仙药的两道符纸在香炉中焚去。所以奴十月十三十四两日都在楼里,推说身子不适,只吃了些菜蔬。都座和先生也可去楼中查问。”
白如依道:“也就是说,朝楚姑娘让金霞观转给姑娘之物,而今已无存留了?”
粉香道:“那两包仙药是放在一个匣子里的,匣子还在,可交给大人们。薛道长或也看过匣子里的东西,可去询问。”
史都尉肃然再问:“十月十六,你不在眷春楼,去了何处?”
粉香擦擦眼角:“十月十五与十六两日,钱庄丘家二公子宴客,奴随楼里的姊妹们同去侍宴。”
史都尉微颔首,这一项他们早已查出。
丘公子是明州城有名的纨绔,下元节,城中人多祭祀祖先,斋戒思静,偏他开宴享乐,曰,所谓下元解厄日,解法人人不同,久闻先祖在世时,也好酒爱美人,我这样,说不定他们见着更喜欢哩。于是聚拢了城中同他一样的风流子弟,一起作乐。
眷春楼这样的青楼,有买卖即是吉日,更百无禁忌。
“丘公子在城郊万金湖边别院中宴客,奴与众姊妹十月十五上午前往,午时左右到了丘家别院,至十月十七清晨方才回楼中。”
史都尉双瞳微敛:“据当日与你一同赴宴的姑娘说,你十月十六上午曾离开丘家别院,至申时方回。去了哪里,所为何事?”
粉香再略抬起上身:“都座既查得如此清楚,应知奴当时去了市集。那两日莺期姑娘身子不适,未前往丘家赴宴。她想吃万金湖的鱼虾,嘱咐我买一些。十五是下元节,买东西恐怕有忌讳,带回去也不鲜了,奴就十六告假出去。上午不必侍宴,奴并非独行,与楼里的赛妈妈和小厮妥儿同往。买了鱼虾,赛妈妈正好有事回楼里,由她带回去。奴与妥儿回丘家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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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听到这里,诧异:“这青楼挺有人情味,让姑娘自己买菜做吃的。”
常村正道:“楼里的花魁待遇可能好些。”
桂淳再拱手:“另有其他缘故,请二位容某先卖个关子,之后再说。”
巩乡长笑道:“捕头随意,屡屡打断,莫怪莫怪。”
桂淳也客气几句,接着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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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再问粉香:“明州城中许多市集,为何非在万金湖买?”
粉香道:“万金湖的朋鱼,又叫白条儿,刚捕上来就吃最鲜。还有一种青鱼,肉也极鲜。若是城里市集中买,都是渔民捕了再拿到城里去,至少耽搁半日,再往市集中买了回去,又多些时辰,鱼肉就没多少滋味了。且楼里一般不会买这样的鲜食,让楼里的人到市集买去,他们贪钱,八成是挑差的买。所以莺期姑娘才叮嘱我去买。莺期姑娘接的多是贵客,有时她也下厨为贵客做一两道小菜,楼里亦准姑娘自行采买些东西。都上报了妈妈,奴代买的鱼虾原也不贵,只是更鲜些罢了。”
史都尉又问:“你几时离开丘家别院,几时返回?”
粉香道:“奴与赛妈妈妥儿三人卯时交辰时的时候离了丘家。离着丘家别院两三里路有个小市集,好多城里人到万金湖游玩,都在这边吃喝。奴和赛妈妈、妥儿三人在小摊吃了些早点,买了鱼虾并一些可煲汤的藻菜,赛妈妈带着这些回城,约莫是巳时。奴与妥儿再走路回丘家去。”
史都尉问:“你们巳时就采买完毕,从市集到丘家,依你和那小厮的脚力,走一趟大约两三刻钟。但你二人午时末才回到丘家,多出来的时辰,去了哪里?”
粉香道:“妥儿好赌,市集上有个牌摊儿,他见着了,非要去耍。”
史都尉皱眉:“那小厮才十二三岁吧。”
粉香轻叹:“在楼子里长大,能学什么好?那个牌摊,在市集上一个酒食铺旁边,奴觉得是个久开的摊儿,不像临时的。都座可去查证。奴前一晚吃多了酒,有些不适,趁着妥儿耍牌的时候,去买了些菊花之类的沏茶,又在市集上逛了逛。妥儿耍了牌,奴与他又在摊上吃了午饭才回去。”
史都尉问:“那小厮赌钱的时候,你独自一人?可有证人?”
粉香道:“不知那卖茶饮的铺主还记不记得奴。莫非都座不止疑心奴害了计姐姐,还疑心我杀了朝楚姑娘?朝楚姑娘不是在城里被人害了么?从万金湖到城里,骑快马都要近一个时辰,奴如何能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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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环起双臂,打量粉香。
此时,若抛开洪欣莲、戴好女、簟小筠遇害的案件,只看计福妹和朝楚被杀,粉香是最可疑的嫌犯之一。
粉香爱慕鞠益满,亲口承认非常羡慕嫉妒鞠益满的妻子计福妹。
因此,粉香找到自称能与狐仙「圣仙娘娘」通灵的仙姑朝楚祈福。粉香声称,是想获得圣仙娘娘赐福,成为良家妇女。
所谓成为良家妇女,会不会就是取代计福妹的地位,嫁给鞠益满?
这个愿望,肯定不能通过跳大神来实现。
朝楚帮她做法后不久,计福妹就遇害了。
朝楚听说此事,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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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朝楚两名香侍的供词,十月十六巳时中,朝楚独自离开圣仙堂,像是要去见什么人或是独自去办什么事,吩咐两名香侍守好香堂,若有主顾上门,先恭敬接待,待她回来。
但朝楚再也没回来。
朝楚的圣仙堂坐落于热闹街市,雇车轿极其方便。
掐算时间,如果朝楚出门后骑马或乘了车轿,能在午时三四刻赶到万金湖粉香所在市集。
粉香与她在僻静处相见,杀了朝楚,藏尸,之后离开,和小厮妥儿回到丘家别院。算来有些仓促,但也并非不可能。
而且,粉香供认,她求朝楚帮自己祈福,朝楚屡屡拒绝,粉香不得不把心爱的蝶花布料送给朝楚。
假如是粉香约朝楚在万金湖见面,相见后,朝楚姿态依旧很高,对粉香十分鄙视,以计福妹之事向粉香恐吓要挟,身上还穿着那块蝶花料做成的漂亮衣裙。
粉香会不会因此暴怒,杀了朝楚灭口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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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沉默良久的鞠益满突然开口:“若大人们因粉香姑娘找那位朝楚仙姑祈福,便疑心于她,亦应知,钟家也找过朝楚仙姑占算洪氏娘子究竟被何人所害。朝楚仙姑替钟家算过之后,立刻被人杀了。草民以为,此事更值得追查。”
此言一出,屏风后的程柏和柳知神色一凝。粉香抬起头,凌乱发丝后的双目含着晶莹的泪,感激看向鞠益满。
鞠益满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完全不看粉香。
史都尉依旧环着双臂,扫视鞠益满和粉香二人:“该查的自然都会查,绝无遗漏。”
经过鞠益满插了这句话,粉香之后便只是哭着喊冤,再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史都尉只得让他们先行离去,并约束他二人暂时不能离开明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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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鞠益满和粉香离开后,史都尉和白如依与程柏、柳知一道再分析案情,史都尉连连感叹鞠益满不是个凡角色。
白如依也道:“粉香姑娘身世堪怜,但,说些没人情味的话——一个人突然把自己最惨最惹人怜惜的事拿出来讲,八成是想让别人心生同情,以此逃过追问,掩盖真相。粉香为什么去找朝楚祈福,某以为,大有内情可挖。”
柳知赞同。
程柏揉揉太阳穴:“可那鞠益满提的事,确实也应着重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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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欣莲被害后,钟家和洪家为了抓到凶手,各样方法都用过,亦求诸于巫筮占卜。
朝楚在明州城名声响亮,钟家和洪家求了一圈儿,也求到她这里。
柳知到达明州后,与遇害女子们的家人分别谈话,钟家接受柳知的劝告,暂时不再私下调查,为表诚意,更为请青天柳府君速破此案,洪欣莲的夫君钟伯康与婆婆高氏又把求朝楚占算的前因更详细地向柳知诉说了一遍——
朝楚是去年来到明州的。刚到城内,挂起圣仙堂招牌时,大多数找她占算的人并不信她真有什么能耐,只因她或是明州河海两道大龙头褚英的私生女,很多人想要瞧热闹罢了。
但,这些起初想看热闹的人,请她「看事」后,都说她灵得很,真有些玄乎。
渐渐朝楚的名声传扬开来,真找她「看事」的人也越来越多。
洪欣莲的婆婆高夫人曾陪本城的另一位富商夫人找朝楚卜算儿女婚姻事。高夫人不信这些,故意问朝楚:“可否询问犬子婚姻着落?”
朝楚微微一笑:“淘气,汝子早已成婚,何来再问?”
高夫人暗惊,又想自家在城里算有名有姓,这姑娘或认得自己,如此说也不奇怪,改口道:“仙子恕罪,小妇人话说岔了。小妇人是想问,犬子的婚姻将来如何,夫妻是否和睦。”
朝楚再微笑着,半闭起眼:“汝,有福之人也。汝之媳,俱为淑女。噫,只需谨慎,谨慎,汝之长媳三旬之前也。”
高夫人又惊:“仙子何意,能否多指点一二?”
朝楚合起双目:“淑女君子,上上等婚。需慎需慎,过得二字便安心,鸾凤白首无离分。”继而端坐不语。
旁侧的香侍打手势表示时辰已到,请她们离开。
高夫人本也没信,只觉得这小丫头装神弄鬼。打听到他们钟家的事挺容易的。做此类装神弄鬼买卖的惯说含糊话,令人自行联想。谁能几年内全都顺风顺水,没点头疼脑热磕磕碰碰,又或女子有生养之事,可不都能算成人生里的坎儿么。
欣莲遇害之后,高夫人又突地想起此事,悲痛之中,越琢磨越觉得玄妙。
她即去见朝楚,请她占卜媳妇是被谁害了,为什么被害,朝楚却婉拒,道,她供奉的「圣仙娘娘」只护佑凡间女子姻缘事,积累功德。幽冥之事,归阴司与泰山府一系,娘娘干涉不得。
高夫人恳切再求。
“圣仙娘娘心念一转,即洞悉古今,当日既算出此劫,必知原委。稍微指点,于我们钟家,便恩重如山!”
她登门数次,所携香资供礼一次比一次重,朝楚口风终于松动。
“圣仙娘娘心怀悲悯,但她在凡间行事,受天条约束。天威重压,娘娘不能干涉的,即便垂怜透露,吾辈凡夫,连如我这般受娘娘差遣之人,也绝不可能闻得。不过,少夫人之事,我已算介入因果,如今另寻一法,或可得知。”
朝楚所说的另外方法,令高夫人十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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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楚姑娘说,圣仙娘娘每月中三日,须向天界陈禀在凡间所做功德。至十五方归。她可趁圣仙娘娘未降临的这几日,帮民妇扶乩,或能请出欣莲的魂魄,问出一二。”
高夫人当时只觉得,不论怎样,得个线索也好,说不定灵验,便答应了。
朝楚将时间订在了十月十四。
“她说,扶乩之事,她本不应做,会让她沾上幽冥之气,娘娘不喜,说不定就弃她而去了。她选十四这天,正好是中元节前日,阴气极盛。到半夜圣仙娘娘就回来了,这样表示她知错认罚,沾惹上了什么,也能由圣仙娘娘及时施法驱逐。”
听得高夫人很过意不去,又多奉了一些香资为供奉圣仙娘娘与朝楚姑娘净养之用。
朝楚又说,她所居之地,是供奉娘娘的清净处,不可做扶乩等事,于是把地方定在洪欣莲被掳走前曾到过的钟家那处仓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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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夫人按照朝楚的吩咐,未将此事告诉任何外人,只封闭那仓房数日,令伙计们都莫来上工,将屋中院内洒扫干净。高夫人和欣莲的夫君伯康斋戒三日。十月十三傍晚,高夫人与钟伯康先来到仓房的院中准备。入夜,朝楚带着两名香侍到了。两名香侍再将院内布置一番,摆上香案。
子时一到,朝楚披散长发,身穿法袍,先敬起三支香,高夫人和钟伯康随后敬香拜了四方,朝楚焚化几道符纸,再踏步念诵咒语,高夫人与钟伯康两人站在乩坛两侧。
“对了。”高夫人向柳知道,“乩坛里的不是香灰细沙,而是白米。”
片刻后,乩动。
朝楚紧闭双目,问:“来者谁也?”
乩杆一阵摇晃,米上显一字——「妾」。
伯康不由得激动,双手一颤,朝楚的两名香侍向他摇头,示意他莫动。
朝楚仍闭着双眼问:“可是钟府之媳,洪氏欣莲?”
乩未动。
朝楚再问:“汝生前可是姓洪名欣莲,夫家姓钟的么?”
乩停了片刻,米上出现一个字——「苦」。
钟伯康又浑身颤抖。朝楚的一名香侍举起敲磬的杵,顶在他后心。据伯康说,当时他觉得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浑身木然,动弹不得。
高夫人这时也心绪波动。
“民妇当时想,欣莲生前最喜甜,最怕苦。可不就是她么。”
朝楚再问:“汝从何来?”
扶乩动,米上又显出一字——「土」。
高夫人又惊疑了。
欣莲的尸身在衙门里,哪来的土?
朝楚双目微睁开一线:“汝有冤仇否?”
乩再写——「苦」。
朝楚又问:“若有冤仇,谁害了汝?”
乩动,米上竟深深出现一个大字——「夫」。
高夫人大惊。
钟伯康哆嗦了一下,尚未来得及暴怒,那乩竟不问自动,这次不再只写一个字,而是一串串——
「莫怪他。可怜可怜。莫怪他」。
朝楚声音略高了些:“此是汝之心愿?汝还有何愿?”
那乩又写——
「出。出。出。我出」。
朝楚再问:“汝欲出哪里?”
乩继续乱舞写道——
「出,出,出,子我出」。
啪嗒一声,乩倒,再不动。
忽一阵劲风扫来,哗啦啦香案上蜡烛跌落熄灭,未焚烧的黄纸翻飞各处。
高夫人毛骨悚然,她多年来与夫君一起打理生意,经惯各样场面,自认见识胆量强过许多人,又极疼爱欣莲这个媳妇,她觉得,即便欣莲的鬼魂以遇害时的姿态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害怕,甚至盼望看见,亲自问出究竟。但这时,她只觉得从骨缝里透出凉寒,浑身不自觉地打颤,听见牙齿在咯咯作响。
“民妇觉得,当时朝楚姑娘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似乎受了惊在故作镇定一般。”
但朝楚极迅速地恢复成自如的姿态,诵经又焚化了几道符,再祭拜了一番,向高夫人与钟伯康道:“只能帮你们到此。余下由你们自悟,各样缘分,由个人承受化解。”
带着两名香侍收拾法器,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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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十月十四日清晨,朝楚离开后不久,计福妹的尸身被凶手装在一个米袋内,遗弃在石器店门前。
隔一日后,十月十六,朝楚失踪。
十月十八,朝楚的尸身出现在一家米铺门前。
钟家觉得朝楚的死可能与扶乩一事有关,赶紧告知衙门。
州府衙门调查了一番,暂时没查出头绪,钟家和洪家更加愤怒,觉得衙门着实无能,如此重大的线索,怎会什么都查不出?
城中也因此生出数种谣言——
杀害这几名女子的凶手,是修炼魔功或被妖魔操控之徒。
朝楚仙姑察觉到凶手踪迹,与之斗法,未能敌,反而被其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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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不信邪的分析,此事无关什么妖魔鬼怪,其实就是冲着朝楚来的。
杀之前几名女子不过是凶手的障眼法,目的就是要除掉褚英的这个闺女。
杀褚龙头的女儿,原因可太多了。
褚英的仇家杀不了褚英,遂杀他闺女。
褚英别的子女不想多个妹妹分家产。
褚英的小老婆们争风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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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一种玄妙说与江湖说结合的推论——
褚英从一介无名小卒混成今日纵横河海两道的大龙头,自有非人气运。
一二十年前,褚英与一位狐女有露水姻缘,他发现了狐女的身份,便与之断绝,看似冷酷,实则都是做给旁人看的。暗中仍与狐女恩爱非常。
狐女为他诞下一女,这女孩非一般凡胎,被养育在一个隐秘之处。
狐女与褚英有宿世姻缘,更用法术维系褚英的气运。
嫉妒褚英之人自然想毁他根基,坏他气数。狐女与褚英的仇家斗法,惨烈而亡。
而那个被秘密养在暗处的女儿,十几年后继承母亲衣钵,继续帮助父亲。
于是,杀害其母的邪徒又向她伸出恶毒魔爪……
因朝楚拥有母亲的法力和父亲的气运,寻常邪法无法对付,邪徒方才先杀害数名年轻女子,蓄养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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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柳知、史都尉和白如依聊到这些推测,直叹离奇。
程柏道:“想出这些的,没做白先生的同行着实可惜。”
白如依道:“在下不过因机缘才吃上这碗饭,实则天分有限,常觉思竭智穷。世上真事,民间传说,大都比拙作精彩太多。真实之事乃天然成就,民间传说有众人添补,余一寻常庸碌之人,凭空想来编撰之故事,岂能相比?”
程柏笑:“白先生愈发的谦逊了,或是在柳府君面前,更斯文一些。”
柳知亦微笑,又道:“不过这些传言虽奇,其中或有可参详之处。凶犯杀害计氏之后,仅隔四日便杀害朝楚,必有缘故。”
白如依道:“朝楚姑娘被凶手掳走是十月十六,尸身出现在十月十八。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欣莲九月十六失踪,九月十八尸身出现。与朝楚遇害刚好相隔一个月。凶手杀朝楚,是否为了凑上这个日期?”
程柏颔首:“这么一分析,凶犯又显得邪性了。”
史都尉接话:“凶犯放在朝楚身上的那件东西,肯定也有涵义。说不定他和朝楚之间真有些特别的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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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在朝楚的衣襟上别了一蓬枝叶,将她的双手放在胸前。
朝楚的尸身被发现时,仰面平躺在地,仿佛捧着这丛枝杈一般。因搬运之故,一些叶片落下,沾在她身上与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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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又忍不住开口:“这位朝楚姑娘,就是能请神降仙儿的吧。我也曾见过,大都是村中的妇人,平常身体不大好,突然有一天就说被什么附上了,能掐会算,还能给人瞧个病什么的。不敢瞒诸位大人,亦有卑职认得的人找过这些仙姑「瞧事」,有说灵的,也有说不灵的,反正我不信。旁人说,只听听罢了。”
常村正点头:“我们这片儿属于京兆府,没多少人轻易敢做这个,出了京兆府地界,沐天郡那边……曾听过有。”
冀实等人皆知,常村正此话是在给巩乡长找补。如此民间乡野之信,从古至今,遍布各处,但朝廷一向严令不得散播巫蛊邪说,杜绝淫祀,以防别有用心的人籍此聚拢,变为邪派。尤其京兆府地界,务必严防。
柳桐倚道:“我所读卷宗内,对这位朝楚姑娘未有多少描述,更未提及她曾为另一位受害女子家人占算之事。今日闻得详细,叹之曲折。”
巩乡长一愣:“断丞所读卷宗中未写?那么小可猜错了?我本以为,这位朝楚姑娘应是算到了什么真相。乩坛中是米,那位计夫人被凶手装在米袋中,计夫人生前与一位米公子有些缘分,她妹妹嫁进了米家。这朝楚姑娘又被放在米店门前。感觉大有关联。”
柳桐倚向桂淳看了看,桂淳意味深长地转动茶杯不语。
穆集笑道:“请捕头先将关子卖到底,方才有趣味。”
冀实抚须微笑。
巩乡长遗憾地唏嘘一声:“小可再多一句嘴,这位朝楚姑娘是个请神的应是没错,那位圣仙娘娘就是能附她身的「仙家」吧。捕头之前说,是狐仙?如此,江南倒与北方信这些神神鬼鬼的都相近。”
常村正颔首:“老朽所闻乡里的那些仙儿,就是狐仙,黄鼠狼,蛇,刺猬……”
巩乡长称是:“正如舅爷所说。记得小时候,总听长辈告诫,在家里的屋根边或床下看见蛇,或是修房的时候见到了,千万不能打。家里的刺猬也不能打。我那时还以为是留着它们抓虫和老鼠。后来才知,迷信说,伤了家中的蛇和刺猬,会损家运。”
柳桐倚接话:“我亦听闻,有些地方,乡下人家会在院落中留出专门的位置,引刺猬、蛇等进去住,说可以旺家运。这些信奉还有名号。像黄鼠狼,就叫黄仙。狐仙又称姓古月胡,胡仙吧。”
巩乡长拱手:“不想断丞如此博闻。小可所知亦如此。”又向常村正道,“说来冒犯舅爷,那蛇仙,似跟舅爷一个姓来着,称常仙。一般信这些的,好像都是狐仙地位最高。”
穆集眯眼看着他缓缓道:“乡长更博闻矣。”
巩乡长心中一凛,自知失言。
他听桂淳讲案子太过入神,见柳桐倚也接了话茬又有些兴奋,一时忘记,当着冀大人和柳断丞的面显摆自己懂这些事,或会引大人们怀疑本乡有邪信淫祀。
他忙弥缝道:“卑职是在堂弟书中读过!我一向爱读杂书,又喜欢听书听戏,因为这个姓与舅爷一样才记得。大人见谅。”
冀实和蔼地继续微笑:“无妨,乃闲话民俗尔,似乡长辅辖乡中事务,若对这些信俗浑然不知,倘有些事件牵扯,或有人籍此生事,你恐一时措手不及。”
巩乡长忙起身行礼:“大人英明体恤,卑职感激涕零。”
柳桐倚又开口:“方才乡长说称蛇为常仙,我亦听闻,有与我同姓的,称柳仙。”
巩乡长和常村正即使知道也不敢继续说了,穆集故作惊诧:“啊,竟有此说?下官初次听闻。”
柳桐倚正打算继续委婉绕话,一直沉默的张屏肃然开口,简洁一句,问出柳桐倚的真实目标——
“附近有一座庙,曾祀两尊神像,小太爷和兔将军。敢问小太爷可是狐狸或黄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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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和常村正僵了僵。
张屏凝视巩乡长:“庙中神台下许多刻字,其中有小葫芦,小太爷兔将军保佑等词句。方才乡长已说,小葫芦是你的小名,有些字乃你幼年时刻下。乡长定知究竟。”
巩乡长的后背有点潮。
真是不能跟这些查案的聊天,不知哪句就会被记下,关键时刻拿出堵个出其不意。
他内心流着泪,努力张罗词句:“回大人和先生话,小太爷是何方神圣,小可实不知情,只是小时候总听岁数大的长辈说,小太爷保平安之类。小可想……可能是哪吒三太子之类的神仙。后来……待到太爷爷太奶奶那辈人都不在了,我也岁数大了,就没怎么听说了。几十年过去,都忘了这些。方才张先生提起那座庙,小可才记起。若真有什么邪门歪道的牵扯,诸位大人在此,小可也不会如此爽快承认。”
柳桐倚友善笑道:“我等路过此庙,见这些字样有趣,刚好桂捕头所讲案子引起些话题,顺着问了问,乡长勿怪唐突。”
巩乡长正想感谢柳断丞并客气几句,顺坡把话题转开,张屏不依不饶继续道:“各类典故传说中,哪吒与兔子似无关联,小太爷与兔将军,既被同祀,定有联系,不像哪吒。”
巩乡长干笑两声:“这……小可就……”他僵硬转向常村正求助,“舅爷,您老人家知道小太爷是哪位神仙么?”
常村正半闭起眼:“此庙多年前即有,老朽也不知其来历。小太爷倒是村民哄小孩子时总说,可能就是哪吒三太子,或他的哥哥金吒,木吒……”
巩乡长赶紧抓住常村正的话头:“对对对,这两位太子是不是在天庭和佛祖身边来着?天庭里有月宫,月宫里有白兔,捣药的。那些妇女喜欢拜月亮,可能就连着金吒木吒和哪吒并月宫里的兔子一起拜了。”
张屏紧盯着他:“如此,为何不祀嫦娥与白兔,或吴刚与白兔,却是小太爷与兔?有些牵强。且为什么称为兔将军?”
巩乡长急汗直冒,心道这位小张前知县不愧是上任几天就刨平寿念山顶的人物,眼神带刀,字字扎人。这位祖宗连自己治下的灵性金山都铲,应该没什么做不出来的,现在乌纱一摘,背靠刑部,更无畏惧,万不能得罪。
巩乡长只能忙忙回忆参考堂弟巩秦川的著作,尽力编道:“想是……那些妇人们觉得,哪吒三太子,或金吒木吒二位太子,更能护佑童子。娃娃们小的时候,又都好生病,白兔乖巧可爱,捣药保健康,小娃娃都戴虎头帽,玩兔子灯笼这些,就一起供了。”
张屏再道:“兔将军此名,似非医治之兔所有。”
像是能打的兔子。
巩乡长再道:“或因……将军二字可彰显神性威风!一般敬神,都会有一个尊号,月宫白兔那个捣药的棒槌,也能当成降魔杵。”
张屏、柳桐倚、冀实、穆集、桂淳一起静静地看着巩乡长。
巩乡长知道他们不信,但他必须编。
常村正咳嗽两声:“说起来,拜兔子的挺不少,好多卖针的也拜兔神,或用兔儿做徽记,因为……”他举起手,做个打磨的动作,“铁杵磨成针。”
巩乡长感激地一揖:“舅爷说得对,我记得,还有卖眼药的。”
冀实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慈悲地转开话题:“断丞若还有疑惑,可容后再查。眼下话有些远了,时辰不早,由桂捕头先把那桩案子说完。”
巩乡长松了一口气,感觉内袍已黏在后背上,透出凉气。
张屏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巩乡长瑟瑟打个哆嗦。
柳桐倚和颜悦色地再开口:“大人说得是。一时好奇,将话带远了,望请宽谅。更想请教捕头,那位朝楚姑娘所称的「圣仙娘娘」究竟是什么来历?某久闻多有求姻缘者拜狐仙,但保佑正室的狐仙,却是初次听闻。”
桂淳道:“回断丞话,这样的狐仙,卑职那时也是头回听说,十分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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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狐仙者从古至今都十分盛行,民间亦有许多故事流传。信奉狐仙之人,尤其女子,多是祈求姻缘或美貌。因狐狸有天然带有媚态,一些风流娇媚的美人如君王宠幸的嫔妃,被夫君宠爱的侍妾,或青楼女子,也会被人称为“狐狸精”“狐媚子”之类。
如此,又常有狐仙会保佑烟花女子之说。
只保佑正室正缘良家妇女的端庄狐仙,实属罕见。
当日探讨此案时,程柏与史都尉感叹——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有三贞九烈的狐狸精娘娘,说不定明天又出持斋把素的豺狼奶奶虎豹爷爷。”
白如依却正色道:“大帅这就是偏见了。修行到家,即是神仙,何有分别?品性在心神,而非形躯。内心端庄,自然端庄。既有高洁的狐狸,也有吃素的豺狼。”
程柏点头:“也是,分太细,规矩太多,像白先生这些才子文士,就动笔局促,编织起来不能尽情施展了。白先生是不是写过挺多痴情的小狐狸恋上小书生的故事来着?”
白如依笑道:“狐仙故事,天下著传奇之人几乎都写过,世人多都看过听过。某自不能免俗。”
程柏挑眉:“如此,想来狐仙们应该挺喜欢白先生,白先生与狐仙可有什么感应?或请先生与那圣仙娘娘通个灵,问问是谁杀了朝楚,这案子就能破了。本帅挑个庙观,给那位娘娘做个**会,烧一堆香。”
白如依神色又一正:“大帅此言差矣。似某这般著书人所写狐仙与民间信奉之仙万不能相提并论。某写之书,皆由我编造,与民间所信,全然不同。我既不会通灵,更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神仙精灵,所谓写者未必信,真信不会写。再则似我这样写传奇的,讲一个虚字,越虚越好。信奉则要让人觉得实,越实越神圣。”
程柏似笑非笑道:“我以为像先生这样的文士都会四处采访,摘取入著作。方才同先生玩笑说通灵,其实是想问问你是否知道圣仙娘娘的来历。先生说你写的都是你编的。我就不好问了。”
白如依道:“作文者习惯不同,一些现实事迹,若直接取用,或有纠纷麻烦,因此我多是自行编造。但很多凭空是编不出的,必要先四处寻访学习。圣仙娘娘此神,我确实从未听闻。看这位朝楚姑娘事迹,如大帅英明判断,应是所谓「通玄」一系。只是,她的行为又有些特别……”
近似巫卜,又非巫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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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于是顺着略微讲了讲一些民间玄虚事的门道与来历。
在他看来,朝楚所做之事,许多仪式章法,应是从巫卜中借来,亦近似当世所谓「仙门」作为,但与这两者,又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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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者,上古即有,据说意识可感天地,通鬼神,知过去隐秘,晓谕未来。更兼祈福禳灾,祛病除祟之技法。
上古时,巫者地位甚是尊贵,大巫师执掌一国或一部祭祀礼仪,甚至能左右君王的决策。
史都尉不由得道:“竟有这么大来历?我以为都是那种装神弄鬼的,摇个铃铛敲个盆跳跳大神,或拿稻草绵絮布头缝个小人扎针钉钉子之类。”
白如依道:“此乃巫术巫者后世式微之果。经三皇五帝治世,又历夏商至周,民智开化,学风兴盛。巫祝之术不能左右君意民心,巫者也难晋身高位。经世学问,儒学为尊,兼之黄老法兵诸家,出世修行有西来释教与道法玄妙。所谓习儒成圣,修道成仙,礼释成佛,巫者却渐被视为异术贬斥,没入市井乡野间。寻常百姓,求占问卜,不过油盐酱醋事,高深也无用,倒是敲敲盆跳跳舞,缝个娃娃钉钉子这类挺吃得开,如此渐成今日。”
史都尉感叹:“唉,咱是不信这,也不懂。像我家乡那边,老年人讲究的,出门看个黄历,算跟巫卜有关么。街头的算命先生,是不是巫?”
白如依摆手:“不是不是,区别大了。术算是另一门深学问,学生不懂,此时也不便卖弄多扯。巫有一最大特点,就是通灵。”
他随即举了个例子——
一位老婆婆夜里做梦,梦见过世多年的老伴。她去找个所谓能掐会算的先生问问,如果先生指点她给老爷子烧点纸上柱香,到寺院道观立个牌位做场法事,这是寻常占卜信俗。但如若这先生摸着一个物件,闭目仿佛沉睡,睁眼说刚才打开天眼,看到阴曹地府中,老爷子正缺吃少穿,空虚寂寞,被别的鬼欺负,或这位先生突然浑身颤抖,仿佛被老太太的过世老伴附体了似的,开口说话,与老太太聊聊当年的恩爱与而今在阴曹地府的寂寞之类,这就是巫法了。
白如依补充:“ 此仅是巫法之最常见一类。在下庸庸一人,没什么见识,讲这些玄虚事,十分信口开河,大胆狂言,亦不敢说特别准确。”
史都尉似懂非懂地皱眉。
程柏问:“如此,扶乩,算不算巫?”
白如依道:“扶乩争议甚多。今无定论,学生也不敢下结论。”
史都尉再发问:“那么,先生为什么说朝楚不是巫?巫能通灵,她不是也能?她还替钟家扶乩。先生方才说了,巫能知过去未来,祈福看病,正是她平日营生。”
白如依道:“巫者的通灵感应,与朝楚姑娘的通灵感应,对象不同。如上古大巫师,都自称可沟通天地,传上天旨意,感应君王的祖先神圣。今日民间之巫,多是通幽冥,就是请鬼,特点仍是多而广,神鬼妖精,皆可联络。而朝楚姑娘自称联通的,主要是那位狐仙圣仙娘娘,民间类似作为的,专有派系,各地称呼不同,据在下所知,当世最多的是称做「仙堂」或「仙门」。”
史都尉纳闷:“仙门不是修仙的门派么?我看白先生还有其他先生的书里都这么写。有根骨者,入门修炼。到达境界,先能踩着法宝在天上飞,再上一层境界,可长生不老,飞升天阙。”做了个波浪飞天的手势,“咻——”
白如依抬手:“请都尉暂把这些忘掉,都是著书者编的,与现实「仙门」完全不同。民间的「仙门」或「仙堂」,说来,也与修仙有关。但修仙者,并非凡人。”
史都尉疑惑:“那是什么?莫非……啊!”他双眼一亮,一拍腿,“就是狐狸精,对吧!就像朝楚拜那个圣仙娘娘。”
程柏赞赏地微笑:“小史悟性甚佳。”
白如依道:“不止狐仙,据在下浅薄见识所知,各地信俗不同,「仙门」「仙堂」供奉的「仙家」也不同。大都有狐仙、蛇仙、黄鼠狼仙、刺猬仙四家,所以这四仙被称为「四大仙门」。”
史都尉听得更懵:“这些「仙堂」「仙门」,是跟着供奉的狐蛇黄鼠狼一起修炼?”
白如依摆手:“按照「仙门」的说法,这些狐仙蛇仙等仙家在修行的过程中需要积累功德,便选择特定的人附身,帮人「看事」。就是算算过去未来,医治头疼脑热,或者有人疑似被诅咒了,被别的邪祟上身了,找他们可以化解。这些自称被「仙家」附身的人说自己是仙家的「弟子」或「仆从」,受其差遣。”
史都尉道:“那朝楚的姑娘干的正是这事!为什么是狐仙蛇仙?像仙鹤孔雀,鲤鱼乌龟啥的,神仙故事里,吉祥画里经常见,仙鹤经常跟着老神仙,鲤鱼能化龙,为啥不拜?”
白如依摇头:“这个在下也不知答案,在我想来,可能是仙鹤锦鲤本身就是瑞兽。也或是居住在乡间村中,城镇巷陌,除了自家饲养的家畜之外,狐、蛇、黄鼠狼和刺猬最多见。”
史都尉道:“鸟雀也多见,老鼠更多见。”
白如依道:“确实也有「仙门」供奉鼠仙的,称为「灰仙」。北方多见。另有「仙门」供奉「清风」,就是鬼仙,更类巫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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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门」供奉之仙,各有姓氏。民间各地也不相同。
“在下只说最常见的。一般都曰,狐仙姓胡,尊称胡仙;黄鼠狼仙就是黄仙,蛇仙的称呼略多一点,有柳、常两姓。也有一说,蛇仙总称柳仙,细蛇称为常仙,蟒蛇称为蟒仙。而刺猬仙……”
白如依笑一笑。
“民间多说与在下同姓,姓白,称为「白仙」。”
程柏大笑:“知道白先生的真身了。先生在大街上须要小心狗和药贩子,若被拿去晒药可就不妙了。”
白如依一叹:“依在下的修行,被晒成药干,吃下去的人起码飞升成太乙真仙吧,也是功德无量。”
程柏再笑拱手:“冒犯冒犯,玩笑而已,先生勿怪。这些黄仙白仙之类的,我之前模糊听人提过。还以为白仙是蛇,不是有什么白娘子的故事么,千年白蛇美妇,还有个妹妹小青蛇,名叫青青。刺猬应是褐色的,怎的姓白?”
白如依道:“在下方才说了,胡黄柳常白几姓是最多见的说法。刺猬姓白,或因民间传说,有灵性修为的刺猬,刺尖是白色的。刺越白,刺猬修为越高。”
史都尉恍然:“懂了,就和九条尾巴的狐狸似的。”
白如依道:“九尾狐确实祥瑞,但狐狸是不是尾巴越多灵性越高,民间说法也不一致。并传说里,狐狸也有姓白的。唐时《广异记》中有故事曰,「千年之狐姓赵姓张,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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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听到这里,不禁想说点看法,但不敢再乱开口了,将话生憋在喉咙间。
却是柳桐倚插话:“如此甚巧。白先生说的所谓「仙家」姓氏,蛇之柳姓常姓,与我和村正相同。刺猬姓白,与桂捕头所讲往事中的白先生同姓。千年狐狸姓赵姓张,又对上芹墉兄了。而吾等正在查的,是黄稚娘案。”
这一点,厅中所有人都想到了。
巩乡长方才听「千年之狐姓赵姓张」时,后脖颈甚至有些发凉,他正要打哆嗦,视线扫到张屏,心中突地一定。
那端肃的神情,板正的气质,即便跑出十万八千里,也跟「狐狸精」三个字绝无半丝关系,辟邪极了。
巩乡长只觉瞬间阳气充盈,天地浩然开阔。
柳桐倚将这一点说破,巩乡长和常村正都不敢接话,只有穆集附和一笑:“是了,下官都未曾想到,听断丞这么一说,确实巧。”
冀实淡淡道:“乡俗迷信,听之即可,何生附会之言?”
张屏肃然开口:“不是巧合。胡柳常黄白之姓,都是拟形类音,配以大姓。既是大姓,说到灵异时,听者之中,往往能有同姓。此为攻心之术。”
寻常人遇到与自己同姓之人,心中自会生出亲切等情感。一个灵性玄虚的故事,其中的仙灵竟与自己同一姓氏,更能激起别样情绪。
多年前,那人告诉他的话犹在耳边——
「讲故事,就要动人。」
「所谓动人,即是打动人心。」
……
张屏沉声道:“小说家著作,往往以虚写实。不少狐仙故事,其实借狐仙之名写胡人。胡人起汉名汉姓,姓白、姓康的甚多。常居我朝,或与我朝百姓通婚之后,习俗更合,再改从赵、张之大姓。五百年的狐狸姓白姓康,千年的狐狸姓赵姓张,实是说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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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和常村正惊愕。
桂淳拱手连道佩服,柳桐倚抬袖:“芹墉兄真真渊博。”
张屏还礼:“断丞必也知道。”
冀实抚须:“不愧陶尚书与兰侍郎的门生。”
张屏起身揖道:“多谢大人谬赞,罪员所知并非老师或兰大人教诲,乃幼年时另得一位先生教导,且罪员家乡小县,系商道所经之地,有许多胡商。”
穆集愈发断定,世上是不是真有狐狸精不好说,但小张前知县肯定是个棒槌成了精。
冀实继续抚须,涵养甚好地慈爱凝视张屏,柳桐倚岔开话题。
“如此,莫非白如依先生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发现那位朝楚姑娘身上的疑点?方才捕头也说,白先生分析,朝楚姑娘所经营的生意类似「仙门」,但又不是。”
桂淳立刻再朝柳桐倚抱拳:“正如断丞所言。卑职记得,当时都座便问,朝楚供的圣仙娘娘,说是专门保佑良家妇女和正房的狐仙,岂不就是白先生所说的「仙门」之一?”
白如依说,朝楚姑娘的营生,肯定参照了「仙门」,但另有独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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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清清喉咙,又向厅中拱手。
“诸位大人和先生恕罪,老桂在此要多扯些闲篇。想说清这位朝楚姑娘的来历,必须从蝶花案之前一二十年处讲起,且要先提两个人,一是明州漕帮的大龙头褚英,另一人是朝楚的母亲,朝楚做的这门营生正是从她母亲处继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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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城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港,汇集四海五湖人士,自也滋生各样缤纷的风流故事,勾栏等营生格外昌盛。
甚至有些女子,贪慕富贵,自愿落入烟花,所谓不做穷汉妻,愿为富家妾。
有此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又有贪花好色的男人,假冒富商阔少,骗诱娇娃;也有娇媚慧黠的佳人,将豪客迷得晕头转向,先得钱财,再取名分,入室登堂。
所谓花花世界多豪杰,风流行里手段多。
各种机关心计,亦少不了玄虚。
所以明州城里,拜狐仙的甚多。
有些庙宇,专设有狐仙殿,香火鼎盛。
本地一些学究老儒,觉得信奉狐仙会败坏本地风气,以淫祀为由屡向官府进言,后又因督帅府衙门设立,城内拜狐仙由明祀转为暗拜,但一直都挺兴旺的。
程柏无奈向柳知与白如依道:“州府衙门每年都查,也下训诫,我们督帅府衙门其实不管这事,除非他们真成了气候,聚众想行不轨之事了,才归我们管,但成天也能接到各种举发,让府衙前去扫除。有些甚至是这家跳大神的举告另一家跳大神的。真比唱戏还好看。”
柳知了然微笑:“民间迷信,根除需徐徐教化。”
史都尉无奈:“他们有的也挺厉害的,卑职曾见一个跳大神的和一位老学究互掐,话说得一套一套的,把狐狸说得如龙赛凤,诗书经卷都搬出来了。说什么诗经上把南山的狐狸比成君王,什么大禹就娶了狐狸当老婆,什么九尾狐狸是圣君的象征,还有什么白虎经上说狐狸是瑞兽……听她的意思,在城外挑个山头,把整座山都雕成个大狐狸才叫顺天而为哩。”
柳知神色中亦浮出一丝无可奈何:“诗经齐风南山之句,「南山崔崔,雄狐绥绥」,确实以狐比齐襄公,此诗为讽贬襄公与其妹文姜禽兽之行,绝非赞颂。”
白如依接话:“大禹也没娶狐狸做老婆,大禹在涂山遇九尾狐之事,初见东汉赵晔所撰《吴越春秋》。有说法《吕氏春秋》亦有,但今本《吕氏春秋》中并无,仅一些著作中相关记述,标注出自《吕氏春秋》。在下怀疑是引用之人将《吴越春秋》与《吕氏春秋》记混了。一人混淆,后人引用,零散见于各著作。即便是《吴越春秋》,所写也是禹在涂山遇见了一只九尾狐,觉得是吉祥之兆。涂山当地人唱歌谣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禹于是娶了涂山氏的一位女子为妻。涂山氏即是启之母,肯定是人,而非那只禹遇见的狐狸。涂山氏即今天的涂姓,世出贤良。为什么今日会有传说曰,涂山氏是狐狸精,依在下之愚见,是大禹娶了狐女,这个故事听起来更精彩。”
柳知道:“余也以为,禹遇九尾白狐之事,乃东汉之人所撰。汉儒尤好讲天人感应。《白虎通义》卷五曰「德至文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德至草木朱草生,木连理;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鸟下……」此经中狐生九尾是圣君德至的符瑞显化之一。”
白如依补话:“此句意为圣君承统理,调和阴阳,令朱草生出,木结连理,九尾狐出现。圣君之德在先,符瑞显化为果。”
程柏道:“那本吴越春秋,是不是白虎观奏议后,才写大禹遇见九尾狐,昭显禹王圣德?所谓春秋笔法也。”
白如依道:“《吴越春秋》成书年代暂未考出详细。赵晔之生平,在下亦所知不多,仅知他曾到蜀地拜杜抚为师。杜抚在蜀地教书,应是在东汉明帝永平年间,永平十几年时,杜抚离蜀就官,东汉章帝建初年间卒于任上。而白虎观奏议在建初四年,奏议之后,班固奉旨著《白虎通义》。赵晔在建初年间杜抚离世之后,回乡著书,其中就有《吴越春秋》。因此,《吴越春秋》应是成书于白虎奏议之后。至于是赵晔因白虎观奏议启发灵感,还是东汉时早已以九尾狐为瑞,在下就不敢定论了。”
程柏颔首。
柳知接着道:“《白虎通义》中确实阐明九尾狐之吉祥寓意,「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也?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品性纯良守正,子孙繁茂,昌盛之兆。后世却将之视为媚惑显化,想来狐狸也挺无奈。”
程柏一笑:“或是妲己的故事太深入人心,冒犯说一句,白先生这些文士也没少出力,总写些美貌狐女和小书生的故事。”
白如依一本正经道:“妲己是狐狸乃后世编造,实则就是有苏氏之女,并那种种恶行,当真有乎?即便真有,纣王不允,她能行之乎?亡国之根源,岂在一女子。在下写的狐仙美人都是有情有义,小书生遇到实是此生至幸,我写的时候,都羡慕他们,怎么就不是真的,我怎就遇不到一个。”
程柏赞道:“白先生实是真情写文,所以动人。只是先生著作中,那些美貌的狐仙,深更半夜出没在荒村野店,和小书生一对上眼,立刻相好缠绵,与礼法实在不符。顾虑深者唯恐少年男女效仿,斥责两句,亦是情理之中。”
白如依待要再开口,史都尉忙岔开话题:“卑职以为,大帅说得极是,白先生写文章肯定也不能老顾虑这这那那,大家都有道理。是了,大帅府君和先生方才说到涂山氏和妲己,卑职正也想说,城中好些拜狐仙的,供的都是一尊美貌女子塑像,有九条尾巴,他们说是涂山娘娘。那些告发他们的,就说他们是拜妲己。”
程柏挑眉:“两边都挺机灵。”
白如依摸摸下巴:“在下觉得,朝楚姑娘的圣仙娘娘,或即是受此启发。”
程柏纠正:“不是朝楚,最初供起这尊娘娘的女子,是这姑娘的母亲,叫雪真。”
白如依拱手:“大帅记得清楚。”
程柏一呵:“能不清楚么。若非这雪真与褚英相好,生下朝楚,朝楚又不幸卷进这案子遇害,褚英一直不认闺女,待闺女死了却发起了狠,督府衙门怎会插手地方州府的分内事。柳府君亦不必与我和史诚在此闲话,直接查办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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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蝶花美人案二十一二年前,明州城内突然出现了一个叫雪真的女子,自称金光洞圣仙娘娘座下的女使,奉圣仙娘娘之命前来明州,赐福明州女子。
她的身边又跟着一个姓栗的老媪,无人知其名,都唤她栗婆。
栗婆称雪真为小姐,曰雪真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生时通体绿毛,家人以为妖异,但她祖父是位仁德君子,说这孩子既然降生在我们家,便上天之赐,当要好生抚养,于是把雪真单放在内宅一处角落小院内养育,选择几位忠厚的仆妇照料,栗婆便是其中之一。
雪真十分聪颖,见人就笑,无人教导就自己学会了说话认字,到三岁时浑身绿毛褪去,但面有紫印,十分丑陋,寻常人仍不敢靠近。
几位仆妇中,唯独栗婆天生对小姐有种亲切感,仿佛冥冥之中有谁告诉她,一定要好生服侍小姐。可,自雪真小姐三岁之后,每天夜里,戌亥相交时,栗婆总眼皮沉重,不由自主睡去,到次日寅卯时分才会醒转。
栗婆自觉有异,某次告假时偷偷到街上请教了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告诉她一个偏方,拿黑豆九颗在酒和醋中各泡九天九夜,再包在一张符纸中,每日正午放在正南方位,最好是阳光能直晒之处,晾晒一个时辰,晒前和收取时各念九遍先生教授的咒语。连接晾晒九日,不得有一日中断。在第十日正午把包豆的符纸烧成灰,溶进一盏黄酒中,把那九颗黑豆配着掺了符纸的黄酒一道服下,当晚即可不睡。
栗婆照做,是夜,小院中其他仆妇都沉沉睡去,她果然没有睡,刚交亥时,有凉风入院,栗婆见雪真小姐起身走到院内,栗婆手握算命先生给的另一道符咒悄悄跟随,见后院中一位绝美的女子正在向雪真传授经文。
栗婆不由得向前凑近些,想看得更清楚,绝色美女突然看往栗婆的方向,道:“天机已泄,罢了,这或是你命定的劫数。汝需好生自修,若有机缘,百年之后,自还能见我。”化成一道金光而去。
雪真转向栗婆大哭:“嬷嬷害我,我本是圣仙娘娘座下的小仙,因贪玩偷饮仙酒,看守时昏睡,令洞府中关押的邪修逃窜,祸乱人间。我受五雷之刑,原身粉碎,一点魂灵罚投凡胎。因我须持清白之体,才生来丑陋,好教不能与俗世男子滋生姻缘。若托生在其他人家,可能生下就活不了,遂生到这厚德君子之家。方才女子是我前世的姐姐,娘娘遣她传授我修炼之法,斩除邪修,功成可飞升归位。今日被嬷嬷撞破,天机即泄,前功尽弃,只能继续蹉跎尘世,另寻他法。”
次日雪真便向家人哭闹要出家修道,家人拗她不过,先把她送进城外某座山上的坤道观中修行,栗婆非常愧疚,遂发誓愿,舍弃红尘,追随小姐修行。
雪真见栗婆立志追随,又告知她根本。
她此前怕栗婆误解害怕,只说自己前世是小仙,未道明真身。其实她前生是一只天狐,天然仙体,生来就会化形。她们这一族统归金光洞圣仙娘娘管辖,也监督着凡间的寻常狐族。
如同人间有好人坏人一样,狐族亦是。有持正修行的狐狸,也有堕入邪道修炼邪功的狐狸。
也和人间一样,走歪门邪道往往比修正道来得快,能迅速得到一些眼前的好处。修行本来不易,狐狸想成仙更难,先要修成人形,学人间话及百兽之语,经历种种艰苦,还要接受天劫考验,才能先得人身,再由人身修仙。其间需辛苦心血与运气,修行时间更以千年计算。
一些狐狸忍不下苦,想迅速成功,就走了歪门邪道。像那些头顶骷髅头修炼人身的狐狸,吃人惑人采补的狐狸,都是邪修狐狸。还有妲己这样,本是好狐狸,情不自禁走上邪路的。
狐狸在人间的口碑都是被这些邪修狐狸搞坏了。
但修行本是脱离红尘的,真正的狐仙一般不轻易接触凡尘或凡人,避免不必要的纠葛,也不在意凡人的一些误解。
天狐一族受天庭封赐,负责督管人间的狐族,会把那些为祸人间的邪修狐狸抓回惩罚。
雪真前生放出的,正是一窝被关押的邪狐。
如今这些邪狐在人间作乱,令一些凡俗男女,尤其是年轻男女被邪气迷乱了心智,行为不端,致使许多情债孽缘滋生,扰乱了天定的正命姻缘。小则令男男女女情迷混乱,身心亏耗,家宅难安,纠纷缠扰纷起。
更邪恶一些的狐妖,甚至借一些凡人男女的身躯诱惑他人,尤爱诱惑有福泽的人,采取真元,劫夺气运,甚至影响一族一姓之子孙前程,乃至动摇一些根本,仿佛蚁穴之于堤坝,令祸害深伏。
圣仙娘娘已差遣其他小仙抓捕这些邪狐,但仍有漏网之鱼,还有很多被他们蛊惑操控的凡人犹在行不正之事。
如今雪真无法直接修行斩除邪修,但能用另一种方式帮助那些被邪气影响之人,匡扶正气。
雪真十四岁时,便带着栗婆离开道观,云游四海。
根据圣仙娘娘的指引,她察觉到明州城有邪修气息,一些男女被邪情蛊惑,深陷迷离之中,便来到明州。
她们二人只是一名孤女和一个老太太,无法大战邪狐,也没办法直接与堕入邪情的男女硬刚。雪真得到圣仙娘娘的传授,能以祈福等方式匡助正气,帮助一些被邪气所压的善人正人,比如相公被小妖精蛊惑的贤妻,遭妖娆妾室通房反欺的正房,无故被夫君冷落的夫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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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本不敢多话了,听到这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这……这就不是说书的或传奇故事里的段子攒了个堆儿么?满大街的书摊上随便翻一本就是,茶棚里一坐花十来文钱准能听个更新鲜曲折的。这都有人信?”
张屏赞同地看着巩乡长,肃然点头。
巩乡长莫名有一丝被认可的喜悦,方才被张屏吓到紧绷的心弦也松了些许。
他不禁想,会不会,这位小张前知县只是轴了一些,并无针对我之意。
不过,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这厢巩乡长正在心海泛波,那厢桂淳已笑道:“乡长说得极是,当时老桂也纳闷,忒地扯了,都能忽悠住人?但白先生有句话说得地道——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一种人。”
好奇的人。
尤其明州这样的海港大城,百姓富庶,见多四海八方来客,胸怀开阔,爽朗活泼,尤爱凑趣。
「乖乖的唻,扯得一套套,听着怪有意思的~」
「敢讲这么大的话,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吧。」
「让她瞧看说道一回也不贵,试试哩,看她玩什么花样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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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类人,也是不缺的——
相公正被小妖精迷得神魂颠倒的正房太太们。
雪真的这个故事虽然离谱,有些地方却正戳中了夫人大奶奶们的心。
当时明州拜狐仙盛行,尤其那些楼子里的姑娘,宅子中的妾。
狐媚之术,寻常不能镇压。何不就试试以狐制狐?
反正让这小丫头做一回法也不贵,受骗上当损失不大,说不定管用呢?
如此,雪真与栗婆的第一批客人就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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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回忆。
“都座和白先生查到朝楚姑娘的母亲雪真,四处搜寻她的事迹。雪真最初在明州装神弄鬼时,离着蝶花案那会儿有一二十年了,但城里有点岁数的人,不少都记得她,说她确实有些神通手段。当年她那套说辞,得罪了挺多做同样营生的人,最初去找她的客人除了瞧热闹的,更有不少是准备砸她招牌的。十个人里,难得有一两个是真正找她「瞧事」的愚昧妇人。雪真与栗婆却生生在明州城站住了脚跟……”
那些去砸场子的人,统统被雪真看穿了来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应对,总之那些人之后都不怎么寻她麻烦了。
瞧热闹的,大都被她挡了回去。她见的几个,都被她瞧出“确实有事”,真成了她的主顾。
当真找她「看事」的女子,更对她赞不绝口,说她确实跟旁的不一样。
后来的朝楚与当年的雪真行事大致相同。
寻常给人「瞧事」的「仙堂」,一般就是瞧看瞧看,说道说道,包点香灰让来求医的人当药吃,或是做个法,唱念唱念,需些香火钱帮人「解事」之类。
而到雪真处,求看事的女子会单独被带进一间厅内,雪真先请香求圣仙娘娘降临,再开天目观气及过去未来因果,又会查看女子身上的邪祟,所谓「观显察虚」。
之后再晓谕显虚之原委,及开解的方法。
客人们所获开解之法各不相同,都分为正心补身两个部分,曰「神体双扶」。
养心神,即是起卧须按特定时辰,醒后睡前,以及每日空闲时念诵一些经文。
雪真说,圣仙娘娘是极其开明的狐仙,毫无门派之见,娘娘觉得一切圣人神佛都应崇拜。根据客主本来的信仰,不管是《心经》《道德经》,甚至四书五经,从阿弥陀佛,到无量寿福,或孔圣孟子,随意念诵,只要端正态度,安静内心,守得灵台清明,养出一团光明正气。
扶本体,则更繁琐一些。雪真会赠客人一本小册子,内里写明近日饮食详细、如何沐浴,或打坐或吐纳,或内服外用一些调养药品。
有些补药不必在她这里买,由她写出方子,自行去药店买了煎服即可。
总之,经过雪真「瞧看」的女子,都说确实与往日有了不同,神清气爽,元气充足,肌肤变细腻,头发茂密乌亮,与相公之间更和睦恩爱。许多女子说,相公赞美她变美了,那些外面的野狐媚子们怎么也比不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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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和史都尉甚至找到明州城一位有名的「仙堂」神婆胡玉娘打听雪真。
胡玉娘忌惮她们的身份,推脱未见,遣了一个小徒弟出来叩首道歉。
“吾辈草芥,畏惧贵人威仪,不敢冒犯,万请恕罪。知贵人老爷们所问何事,雪真朝楚二女,绝非吾辈门中,借名托言,实巫者一系也。大人们明察秋毫,定已知她根底,若再想查究竟,只管向世俗中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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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真积累口碑,客人越来越多。一些大户人家的夫人也开始找她。
终有一日,雪真迎来了一位贵客——明州河海两道大龙头褚英的外室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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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神色微一动:“这位夫人姓丁?”
和潘氏的相公丁小乙同姓?
桂淳点头:“断丞这样一提,卑职也觉得巧了。不过丁姓亦不算稀有,或只是凑巧同姓。”
柳桐倚道:“捕头说得极是,我查案之中,听见有相合之处就忍不住联想。另,雪真既然说自己供奉的狐仙只保佑正室姻缘,怎的做起了外室生意?”
桂淳一笑:“当时褚英并无正室夫人,那位丁夫人极受宠,跟了褚英多年,褚英身边的事多是她打理,俨然正室,可当正夫人看待。雪真更说,丁夫人与褚英其实是正缘。嘿,反正规矩是她自家定的,好容易钓到这么大的金主,自能随意宽松活泛。”
丁夫人找雪真,正因熬炼多年,一直不能成为正室,心急乱求。雪真说她和褚英是正缘,令她心花怒放,对雪真极其厚待,不想埋下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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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将话锋一转:“诸位大人和先生恕罪,桂某啰嗦了这么长,这里又得先分出一话来讲讲褚英,算来他今年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听闻仍是明州河海两道的第一人,只是而今不大露面,多由儿孙手下代他管事。此人真真是个人物,若不是当时这案子牵扯到他,可能我们督帅府都不会接手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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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此人的来历,有好几种说法。有人说他是某破落官宦人家的公子,有人说他是山匪的儿子,还有人说他是某被海寇掳走的大家闺秀与海寇头目所生的孩子,他母亲恨自己生了海寇之子,把刚出生的婴儿丢到水里,孩子没沉,漂在水上,被人捡起养育等等……
褚英本人从来不提起自己的父母籍贯和出身,某年某月某日,他突然来到在明州,混迹于码头,从修船厂的小工到跑船的水手他都当过。褚英相貌俊朗非常,身形高挑,性格兼了北人的豪爽与南人的机敏,讲义气,肯吃苦,擅长结交朋友,又会武艺,身手敏捷,以一敌数也吃不到亏,很快混出了名堂。不消几年,就被河漕船帮白沙帮的沙老爷子收成了义子。
某一天,褚英跟着老爷子去绿眉帮大龙头滕济山家赴宴,竟被滕家小姐看中。
滕小姐闺名玉珍,本应是位绝色美人,她母亲就是位姿容倾国的女子,出身微寒,令滕帮主一见钟情,直接娶为正室。可惜红颜薄命,得了一场风寒香消玉殒。滕帮主又迎娶了一位大镖局的千金做续弦,续弦夫人进门后连生二子,对玉珍小姐也算疼爱。但某一日,滕帮主为长子过六岁生日,请了许多相士占卜,明州城有位相士名声甚高,可因他姓桑名蓬,桑音同“丧”,蓬音同“碰”,两个字连起来,对行船的人来说就是碰礁石翻船丢命的意思,滕帮主有点忌讳,就没请他。
桑先生恃才傲物,气性极大,全城的相士,连街边摸骨的老花子都被请了,只漏下他,他觉得脸上挂不住,遂在滕小公子生日那天举着卦旗走到滕家大门口,当时将近开席的时辰,鞭炮声如雷,宾客马车排出两条街。
护卫驱赶桑先生,桑先生向一众车驾哂笑几声:“诸公何必做此无用人情,滕小公子无福消受。滕帮主该是个岳父命,命里享不到儿子福,家业都当属外姓,倒是他家大小姐过生日时,诸位应多花点心思。”
桑先生讲完这几句就被护卫架走了,听见的人也不多,偏偏续弦夫人的弟弟刚到滕家门前,听了个分明。
没过多久,滕家大宅突然半夜走水。
起火的地方离玉珍小姐闺房很近,很快烧到小姐住处。
不知怎的,那夜小姐闺房值夜的人都偷懒不在,小姐与身边服侍的丫鬟嬷嬷睡得异常沉。幸亏一位老嬷嬷素有胃疾,当晚没怎么吃饭,在火中惊醒,背着小姐逃到外间,又有位在附近院落当值的仆妇曾得过小姐生母的恩惠,见小姐住处火起,便赶过去,拼死撞开门扇,冲进火场,拖出了小姐。
老嬷嬷因护着小姐被落木砸中,不治而亡。玉珍小姐半边身体与面容被火灼伤,呛入浓烟,肺也受损,在家中调养,自此闭门不出。
褚英赴宴时,玉珍小姐年已近二十岁,仍未嫁人,她在绣楼上望见宾客中的褚英,十分心动,即托人说媒。
传说玉珍小姐找人给褚英带话道:“我知郎君少年英杰,必欲求娶貌美淑女。妾残败之躯,难入君目。但君此刻虽为沙老义子,毕竟非亲生,沙老子孙众多,你能沾得多少恩惠?白沙帮之势力,更难敌我绿眉帮十之一二。妾寿命不久,只愿一圆与君之夫妻夙愿,你若应允,便是滕家半子,我爹必不会亏待你,数年后,君得自由,仍可另娶佳丽。”
褚英的平生事迹,极得文士与说书人喜爱,娶滕小姐这一节亦有多种演义,大都曰褚英听后,大怒拒绝:“丈夫之事业,当靠自己双手挣得,凭此裙带买卖,岂不令天下人笑煞,又怎能立足?!”
滕小姐听后,不怒反叹:“果然是我看上的男子!”再让人给褚英带信,褚英再拒绝。
一来二去,两人频繁通信,褚英竟渐渐爱上了小姐的才学聪慧,小姐也愈发钦佩爱慕褚英的品格。
这两人的传信来往更早被滕帮主得知,帮主喜悦道:“褚小子嘴硬人犟,直不肯承认,他与我闺女就是天定的姻缘,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最终褚英娶了滕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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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程柏、柳知、白如依、史都尉几人谈到褚英生平时,都觉得从拒绝到生情这段过于套路,想是那些写书的为了褚英的光彩形象创作。
褚英确是个豪杰,亦真的有野心,单讲豪侠义气,不可能稳坐明州漕运霸主之位几十年。对年轻时的褚英来说,娶滕小姐是一个极大的机遇,也是他一生的重要阶梯,他不可能放过。
白如依道:“在下早听闻褚帮主事迹,刚来明州时,就在滕家旧宅处转过。滕家宅院甚大,招待饮宴之处是在中院敞厅,而小姐闺房在内院东南角,与宴客厅隔着数道厢房院落,如此遥远,两人如何偶尔遇见?”
是玉珍小姐出闺房散心,得知父亲在招待客人,遂一径踱向那方,一路婢女仆从都未阻拦,还是褚英离开饮宴的厅室,一路行往内院,亦未被仆从护卫留意?
都不太可能。
“某以为,真相可能是,滕帮主看中了褚英,想让他当上门女婿,褚英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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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讲述这段时,想到了兰侍郎和柳太傅之女的往事,而张屏和柳桐倚,一个是兰侍郎的学生,一个是柳太傅的孙子,柳小姐和兰侍郎的内侄……桂淳遂没详细说此节,大概含糊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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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娶了滕小姐后没几年,桑相士的话便应验。
滕帮主的续弦夫人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路遇不测,全都命丧途中。
再过数年,滕小姐亦因肺疾病逝。
这时褚英已自立门户,渐渐统合了之前绿眉帮旗下的海运势力及河码头的漕运势力。
在他之前,从未有人能称霸明州河海两道。
不论褚英与滕小姐成婚的真相是什么,他当真十分敬爱滕小姐。
据说滕小姐实际是位女中诸葛,褚英的许多决策都出自她的建议,褚英更是在成婚后才真正飞黄腾达,成就霸业。
滕小姐病逝后,褚英十分悲痛,发誓今生不再娶续弦,亦一直孝敬滕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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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立誓一世不娶正妻,但风流韵事多如繁星,更娶了一堆小老婆。好多男子赞他机灵,懂得发誓的技巧。
他又定下挺多与女子往来的规矩——
不动有夫之妇,不沾良家少女,须得你情我愿……
这些规矩中,排在首位的是,绝不近尼姑女冠与一切和巫灵玄妙有关的女子。
褚英向外人道,自己立下这条规矩,首先是觉得岳父滕家的种种不幸变故,占算之事也算根源之一。若非岳父的继室相信占卜之言,玉珍小姐应既不会毁容,更不会早逝。如此,可能在遇见褚英之前,玉珍小姐早已成亲,但褚英仍希望即便自己与夫人今生无缘,她也能快乐平安一生。
其次,褚英立这项规矩,亦是迷信。他觉得,这些女子侍奉神佛,需得保持纯净之身,不能沾染凡俗,若与这样的女子有瓜葛,即为不敬,会惹怒上天,损伤自己的福气。
褚英说,他有今日,乃侥幸之侥幸,常恐福气用尽,丝毫不敢妄损。
褚英的这些誓言流传得相当广泛,看不惯他的人,都说他惺惺作态,当了花客又立牌坊,虚伪至极。
亦有挺多人赞扬他,说自古最难,难在风流堆中知分寸,万花丛里坚操守,褚英真一大丈夫也。
褚英因此博了不少名声。
查案查到这一环时,白如依捧着写满褚英这些规矩的册子,笑道:“若放在文章里,必须立刻安排上绝色的妖精来结缘此君,才对得起他这份节操。”
本章附注——
白虎观奏议,又称白虎观会议,是东汉建初四年在白虎观召开的一次儒家学术会议。会后,东汉知名的学问家,《汉书》的作者班固,奉皇帝旨意将会议内容集结成一套书,就是《白虎通议》。《白虎通义》是儒家重要的典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第七十八章 「蝶花美人图·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