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穿越重生 > 张公案2 >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张公案2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作者:大风刮过 分类:穿越重生 更新时间:2023-05-18 13:30:32 来源:文学城

谢赋不由得看向张屏,又迅速移开视线,未敢与他对视,继而心中一紧——

我为什么不敢看张贤弟?

是……因为我考虑潘氏的要求,觉得亏心。

为什么我觉得亏心?

因为……

谢赋突然也脊背一直,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一派胡言!曾潘氏,公堂不是菜场摊铺,由你信口开河讨价还价!你子增儿狡诈歹毒。你们一伙人中,谁是定计勒索的主谋,尚待查明。但勾钓散材入伙的,是增儿。散材被杀,可以下毒者,也唯有增儿!本衙明白你愿替儿子顶罪的为母之心。然律法严明,犯案者绝不容脱逃,未犯罪者也不会冤枉。当堂作伪供倒是一过,不敬公堂又是一过。本衙念你乃寻常民妇,愚昧无知,不当堂处罚,先将这两过记下。你自认杀害前夫丁小乙,可从实招来。若你又反口不欲招认,也无妨,顺安县衙与我丰乐县衙门自会查证。勒索贺庆佑卓西德及散材被杀一案,已证据确凿,你且将相关细节速速交待!”

公堂上一时静谧,杜知县目瞪口呆,预备去顿谢赋袍袖的手冻在半空。

潘氏身躯微微一拧,柔声道:“大人这番话堂皇得紧,听得小妇人肝胆乱颤又有些头晕。啊呀,刚才奴说什么了来着?都是乱讲的。如县丞大人所说,一派胡言,大人们千万别当真。小妇人乡下女子,愚昧无知,一被官老爷拘拿,就慌了,平日里看的那些戏什么的,蹿在心里,迷瞪了。要罚,掌嘴打板子,都随您。都是小妇人的错!”

谢赋冷笑,杜知县咳嗽一声堵住他话头:“曾潘氏,你说你晕眩,还能支持否?可需先下去调养片刻,待心里明白了再上堂?丰乐县衙门里刚好有大夫,给你诊诊脉,调治调治。来人,将此妇……”

话刚说到此,被谢赋打断。

“大人,下官觉得暂时不必。此妇以所知另一案的隐情为要挟,公然在堂上索求错判,精明可见一斑,她晕不晕下官不晓得,但绝不糊涂。这般形容,下官猜想实为做作。”

不待潘氏再发声,谢赋又凝视她道:“你先自认杀人之罪,豁出性命不要,将自己立于无可再败的不败之地,再拿大案隐情保你儿子性命,确实很会谈买卖。只是本衙已经说了,衙门不是菜场摊铺,若为其他事纵了此案真凶,谁给死者散材与险些失了性命的刘周氏姨甥一个公道?”

他又抓起惊堂木,重重一砸。

“今天这堂,主审的是散材被杀,贺卓二人被勒索,刘周氏姨甥被绑架下毒案。哪怕你说出天大的秘事,本衙也要让真凶伏法!证一个律法严明!”

吼完这句,谢赋再一挺背,仿佛有万道金光从头顶「明镜高悬」匾上洒下,灌注进他的天灵盖,一股从未有过的畅快感流遍全身。

杜知县瞠目结舌,刚欲伸往谢赋下盘的右腿也冻住了。

亲娘啊……姓谢的是吃错了什么,还是忘了吃什么?

丰乐县,真的,有点疯。

潘氏紧盯着谢赋,又柔柔开口:“谢大人真是正气浩然,好生令人钦佩。大人啊,小妇人方才乃恐怕公堂之上,要受严刑拷打之苦,信口乱说,求个速死罢了。眼下看大人如斯公正严明,就不怕了。大人想问什么,便问吧。”

杜知县清清喉咙,又赶在谢赋之前开口:“兀那曾潘氏,休再多逞口舌之利,本县治理顺安县一方,你亡夫丁小乙乃顺安县民,因此须再询问你一遍。你究竟有无杀害你的前夫丁小乙?速速从实招来!”

潘氏眨一眨眼:“怎的大人还问这个?小妇人都说过两回了。没有,随口编的。”

杜知县一噎,继而板起脸:“杀人重罪,岂能乱编。”

潘氏怯怯道:“小妇人知错了,认罚。大人心有疑问,可将丁小乙的棺材挖出来检验。当日他暴疾而亡,衙门需验过尸才准下葬,衙门里或有什么册子记录着呢,大人去查查?那时家贫,未能给他备口好棺木,时隔十余载,不知尸骨还全否?”

说着,两行泪挂了下来,潘氏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抽噎擦拭。

杜知县也在心里直噎,面上仍得镇定地道:“那么十几年前,丁小乙有无杀过一个人呢?”

潘氏道:“没啊,也是小妇人信口编的。”

杜知县神色一厉:“平白无故,怎会编此事?!你前夫已亡故十几年,你突然说他杀过人,埋在树下,必有情由!”

潘氏又抽噎起来:“大人明鉴,确实是编的。小妇人都能编自己杀了丁小乙,再给丁小乙编个杀人案怎么了?!都怪这死鬼死得早,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小妇人改嫁又回丰乐县,才致今日我们母子都落到这公堂上!凭什么我们娘俩遭了罪,他一个人在土堆里舒坦躺着!小妇人心里怨恨无处发泄,也给他编个和我们娘俩一般的罪过!反正他死了多年,大人们不能把他再送法场上砍一回头。大老爷若不信,开棺验尸时,问问他呗,就问,你十几年前,有没有杀过一个人啊?”

杜知县大怒:“混账刁妇!亡故十几年之人,如何问供!”

潘氏道:“那就是大人们的事儿了。小妇人编的那桩杀人案,乃在小妇人家中做下。若那事是真的,当时也只有小妇人、丁小乙和被杀的人三个。大人不信小妇人的言语,只能去问丁小乙。如何问,小妇人不晓得。对了,我们丰乐的知县大老爷张大人怎不在堂上?听说他老人家能辨阴阳,断鬼神,还有一位法力高强的道长是他师兄。山上那位法力无边的姥姥都能镇服铲平,从阴曹地府里拘出丁小乙的鬼魂来审一审定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不晓得隔了这么多年,丁小乙投胎了没。”

杜知县气得满脸涨红,不住道:“刁妇!刁妇!”视线移向张屏。

只见小张前知县仍是那副蒸不熟煮不烂的样子,开口道:“张某不会法术,世上亦无鬼神。但世间罪案,只要做了,必有痕迹罪证可查。这桩杀人案,即便你不说,也能查出真相。”

谢赋眉头一跳,他刚刚吼完那段话,内心恢复平静,已完全看穿潘氏的手段。

其实此妇的招数并不高明,乃菜场买菜讨价还价之流的路数,抓住蔡府案真相这个筹码。如此即可用相同路数对之,谢赋准备不理会蔡府案,只审办散材被杀,贺卓二人被勒索,刘妈妈徐添宝被绑架下毒案的真相,令增儿之罪坐实,无可改动。潘氏想保儿子性命,心防破损时,或有间隙。

无奈杜吟菁太不争气,被潘氏看出其对蔡府案特别在意。潘氏抓住这点,各种做态,偏她一撒饵,杜吟菁就咬钩,被钓得团团转。这货官高半阶,谢赋无可奈何,正准备趁杜吟菁气得直结巴时把审问话头夺回来。张屏却又续上了蔡府案的话题。

眼见潘氏顿时又精神了起来。

“小妇人方才便想问,这位公子是谁?为何能屡屡在公堂上言语?

增儿激动地扭动身体,发出呜呜声。杜知县道:“你竟不识得丰乐的原父母官?这位即是前任张知县,现在……”

张屏接话:“多谢大人之言。张某当下是刑部一介文吏,贸然出声,确实不合规矩,请大人处罚。”

“不必言此。”谢赋及时在杜吟菁前道,“先前相关案件一直是张前知县负责查,此时仍可就案情举证剖析。”

潘氏微凹的眼窝中崩出雪亮光芒:“原来这位便是张大人,小妇人有眼不识泰山了。久闻大人青天之名,莫不是掐指一算,算出了什么究竟?”

张屏道:“张某已为文吏,不能当此敬称。我不信鬼神,更不懂掐算。但树下之尸身份,可先妄推一二。此人系蔡府家仆。十几年前,蔡府大火,他受蔡府主人所托,带两箱宝物出府,宝物附有清单。他却另因缘故,想私吞宝物。不料被卓西德和贺庆佑两位老板所劫。他身负重伤,身上只剩财宝清单,来到你家,却被人所杀,埋在树下。你持有他留下的宝物清单,却不知道劫他之人是谁,多年后,你子增儿到一壶酒楼做伙计,发现贺老板是打劫之人,遂订下勒索之计。”

潘氏目光闪烁:“张老爷真是好能说故事,据小妇人编的瞎话儿又编出这么一大篇来,头头是道,原来官老爷们就是这样查案的,真是开了眼。”

张屏并未驳斥这话,只道:“关于树下尸体及两箱宝物,夫人可能知道的秘密——其一,树下尸体身份,已能推出;其二,箱中宝物名录,从贺卓两位老板处可得知;其三,蔡府起火的真相,死者怎会带出了两箱宝物,两箱宝物原本要送往何处。这些即便死者告诉了你,你不说,顺着目前已知的线索继续追查,也能查出。”

潘氏紧瞅着张屏,浑身微晃,突地笑起来:“原来如此,所以老爷们才觉得,小妇人没什么用,可随意要了我们娘俩的命?如果我知道些你们查不出来的,是不是立刻不一样了,红袍子大老爷们便有空见民妇了?哈哈哈,果然,我们的贱命不值钱。府尹大人、大理寺的大人,刑部的大人这些大官儿们,查得都是住大府邸的老爷家埋了十几年的秘事。跟老爷们的事儿没大关系,没什么用,我们是生是死,都不配大老爷们瞧一眼的。哈哈哈~~”

杜知县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妇!方才种种作态,本县与谢县丞都宽忍了你,系怜你乃一柔弱妇人尔!你却不识恩典,在公堂上口吐如此不敬言辞,真当本县不会动刑?!”

谢赋道:“此案自开查自今日堂审,步步皆遵律法,你若觉得杜知县或本衙审案时哪里违规,隔壁就是察院。无需多废话,勒索卓西德与贺庆佑二人的,除了你、增儿、陈久三人之外,是否还有他人?增儿毒杀散材,可有共犯?绑架刘周氏、徐添宝姨甥,你有无参与?速速招来,休再东拉西扯!”

潘氏一言不发。

柳桐倚开口:“杜知县和谢县丞不答应与夫人做交易,正因将散材、刘老夫人、徐添宝之命看得和蔡老爷一家一般重,不会因此纵彼,律法面前,公侯百姓,性命同等贵重。”

潘氏看向他,身体又晃了晃,讥笑出声:“贵重?同等?!哈哈,今儿可真是开眼,公堂上一群年轻公子哥儿,长得像画儿,说的话更像神话儿。小公子,你可知我如何落到今日田地?哈哈哈,几十年前,丁小乙快把我打死时,怎么没人和我说,我的命和高门大宅里的老爷们一样贵?衙门里的差爷们只会说,你个妇道人家,男人就是你的天,打你两下怎的了?你竟敢反了天,要告你男人?你这样的娘们,不打你让你明白明白规矩,你不得上天了?哈哈哈,那死鬼丁小乙,还有其他人,都怎么叫我的,贱人,贱货。贱了这么多年,我今儿才知道,原来我是贵的呀……”

杜知县视线一闪,不动声色地问:“你即因此起意杀夫?”

潘氏睨向他:“大人可真会审案,怎的,仍想知道丁小乙是不是被我杀了?”

杜知县神色一肃:“公堂之上,你既有言,本县必须追查。”

谢赋补话:“但其他案件审理,不会受此案影响。”

潘氏一啧:“行吧,告诉你们也无妨。丁小乙是被我杀了。”

一直跪着不发一言的曾栓柱突然大喝道:“莫要胡说!”继而连连顿首,“诸位老爷,小人的婆娘无知。她,她其实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说话从不能当真。求老爷们千万别信。她,她……”

“我什么?”潘氏又睇向他,“我是疯是明白,说的话是真是假,老爷们能不比你个憨子清楚?是我哄了你。我这辈子只对不起过一个人,就是你。我原是配不上你的。我只后悔,为什么没从小姑娘的时候就嫁了你。却要等到……杀丁小乙后能嫁给你,是我赚了。唉,你啊……”

杜知县又咳嗽一声:“公堂不是叙情话的地方。潘氏,你真杀了丁小乙?”

曾栓柱喊:“不是!”

潘氏跪直身道:“回大人话,是。”

曾栓柱又连连叩首说潘氏糊涂,潘氏道:“大人且将曾栓柱带出堂外吧,真与他没关系。他确实是个憨实人。他这么在旁边闹着,我也不好交待。”

杜知县遂令左右先将仍不断替潘氏开脱的曾栓柱带出。谢赋问:“潘氏,杀人非寻常罪过,你当真杀了丁小乙?所言确定属实?”

潘氏又笑:“怎的,小妇人不与大人谈买卖,大人仍不肯放心?这事本也没什么可拿来议价的,丁小乙之死与蔡老爷家全无关系。是他打我,我着实熬不住了,一碗药送他归西罢了。”

杜知县问:“丁小乙为何打你?”

潘氏又大笑起来:“哈哈,果然有这一句!我就知道。当年,我熬不住了,求旁人帮帮我,到官府求和离,求官爷差爷们帮帮我,他们都要问我,为什么丁小乙要打你?这个为什么一问,丁小乙打我,便是我的缘故了。定是我哪里不好,哪里有错,哈哈哈~~”

杜知县又凑近谢赋耳边低声道:“看这婆娘形态,已知缘故。”

谢赋再皱一皱眉,未理会其言语。

潘氏擦擦眼角:“大人必然想说,我这婆娘,一看就该打。可当年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又傻性子又软的姑娘。打小我就生得好,京城不敢说,那时整个丰乐县从乡里到城内,找不出几个女孩比我漂亮。我十六七岁时,去河沟边摘野菜,好些进京赶考的书生,看见我就念诗,什么兮什么顾的,我也不懂。有位京城过来踏青游玩的公子,长得又白又斯文,画了幅我的像。画里我穿着仙女一样裙摆长长袖子宽宽有飘带的锦缎衣裳,提着的也不是菜筐,而是各样花朵的花篮,站在云雾缭绕的水边。他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但我哪能穿得起这么好的衣服呀。那公子就笑了,要把他的白玉坠子,挂着珠穗的扇子送我,说我可以拿它们去换漂亮衣服。我说别人的东西我不能要,这么漂亮的衣服做活不方便,料子薄,不好洗。花篮好精致,但装不了多少菜。那公子问我,如果一辈子不用做活只穿漂亮衣服你愿不愿意?我说,这是贵人老爷家的小姐才有的福气,我只是个穷丫头,不敢梦这个。他又差人到我家去,说想带我到他府里。我爹那时已经亡故了,弟弟还小,家里只有我娘操持。我娘问我,京城的公子看上了你,可咱们家这样,当不了人家正经的亲家,你愿意给人家当偏房么?我那时虽小,也知自尊自爱,我说我是穷人家姑娘,不敢高攀,当妾我也不愿。”

杜知县道:“然而之后你嫁了乡民丁小乙,越想这段往事越后悔。所谓宁为贵门妾,不做穷汉妻,凶心一起,就杀了丁小乙。”

潘氏道:“大人这便给小妇人加罪名了?丁小乙死的时候我都三十几了,青春不在,真要嫌贫爱富想攀高枝,该趁早趁年轻,何必熬到这个岁数?我那时年纪小,压根儿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我爹生前识文断字的,只是没有考中过科举罢了。他教过我认字读书,我也知道一些闺秀小姐们学的礼仪规矩。我不愿做那位公子的偏房,我娘还有些犹豫,住得离我家不远的一位丁婶,得知此事,却出奇地夸了我几句,说我有志气,有骨气,令她刮目相看。”

谢赋问:“这位丁婶……”

潘氏道:“她是丁小乙的姑妈,嫁给村里一个闲汉,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她当时夸我,我有些稀罕,以前她从不说我好话,总和我娘说,看你家娣儿的面相,就得多管教。我几岁时,和乡邻的孩子们一块儿跑着玩,在乡里挺寻常的事,但只要我和男孩玩了,被她看到,她便和我娘说嘴,撺掇我娘骂我。后来我又知道,她总跟村里人讲我坏话,说我小小年纪妖里妖气,将来不知会什么样。那位公子的事,我本以为她要编出一堆糟烂话,谁知她竟夸了我。原来她另有谋算。从那之后,她天天和我娘嘀咕,说我岁数大了,趁早定下终身。女孩子当找个本分老实的男人,踏实过日子。同村邻乡与我年岁相当的年轻男子挺多,但少年人少能入三姑六婆的眼,尤其被丁婶的嘴一说,这个毛躁,那个莽撞,都不老实不踏实。我娘跟吃了**药似的,偏听她的。这婆娘奸毒,假意替我作媒,连接说了几个成不了的,穿插着像说闲话一样常提起她在邻村有个侄儿,为人又憨又老实又孝顺,都不敢正眼看姑娘,只会做活攒钱,就是穷了些,凑不出彩礼。她这么放线,单为钓出我娘一句话,终于有一天我娘被她引得说了出来——没钱也没关系,嫁闺女又不是卖闺女,只要姑爷人好,姑娘嫁得合适,何必太计较钱?”

潘母想得很单纯,年轻人都家底薄,长辈帮衬些,小夫妻踏实过日子慢慢挣,定能过得和美。

丁氏听了此话,作势犹豫了一番,道:“姐姐,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看不上,但有了你这句话,我便老下脸说了。我侄儿小乙,是我看着长大的,真是个好孩子,再老实不过。咱们当娘的,最怕姑娘嫁什么样的姑爷呢?吃喝嫖赌的,尤其那些花花肠子的。像之前那位什么公子,田间地头看见你家娣姐儿这样的粗丫头,都能动情,必是走到哪里花到哪里,说好听叫多情,说难听是放浪,不安分。有钱有势浪得起,穷家小户,男人不踏实就完了。老姐姐,我敢拿祖宗十八辈跟你发誓,我侄儿小乙,绝对心里只有你家姑娘一个,绝对本分老实,绝没有花花肠子到处浪。”

“我娘听后很心动,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丁小乙拿不出彩礼,过礼的钱是潘母拿出自己的梯己帮衬。

“成亲后我发现,丁小乙又懒又滑,好吃酒赌博。他家本有薄产,他是家中独子,但都被他赌尽败光了。去给人家做活当佃农,他嘴里不干不净,又爱顺摸东西,与一同做活的人打架,专跟东家工头做对,最后十里八乡,没人肯用他。这些昔日的同乡都知道,大人们尽可去查问。丁老毒妇满口胡扯,只有两句话是真的,一是丁小乙确实穷,二是她拿祖宗十八代发誓的那句,丁小乙绝不会有花花肠子,绝不会浪。”

谢赋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脸不禁有些热,开不了口询问。

杜知县却一口接上:“这不还有些可取之处么?他虽赌却不嫖,是个专一男子。男子专情,定因爱你。”

潘氏又哈地笑了起来:“大人,也或是他没有花的本钱。”

杜知县僵了一僵,老脸一红,举起惊堂木拍了一下。

潘氏大大方方地继续道:“所以,丁小乙十分恨我。我那时年纪小,不懂,明明是我忍气吞声,为什么反而他格外恨,他恨我更胜过我恨他呢?我,我一个年少的女子,能怎么办,我哭着去找我娘,我娘要脸面,不敢往外闹,现在一想,姓丁的毒妇必也是看中了我家这一点,都在她的算计之内。她在我娘面前指天指地发誓,说丁小乙……绝不是天生的。想是之前他父亲得了痨病,他侍奉父亲,劳累所致,是孝子。调养一阵就好了,又骗我娘拿钱出来给他补身子。这女人,真会说。”

连丁小乙喝酒赌博,都被丁氏说成是因为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自暴自弃,丁小乙本性是好的。

“她说丁小乙是因为可怜才这样的,现在他有了家,我好好对他,帮他把身体养好,他便能跟我好好过日子了。别人也有这样劝我的,我先竟被这些话哄住了,后来发现,这跟进贼窝陷泥潭似的,越不趁早抽身,越抽不了身。丁小乙一开始还是收敛过的,只为能让我从我娘那里要钱。我起初一要和他和离,他就装可怜,让我不要离开他,说他会改的。乡里有些新搬来的邻居,不明就里的,都会被他骗住,以为我嫌贫爱富。他,还有丁氏那恶毒的婆娘,背地里到处造谣,说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就不安分……我娘因此病了。待弟弟开始议亲,娘家更给不了我钱。丁小乙打我也越来越厉害。”

谢赋问:“令弟为何不帮你?”

潘氏面容上第一次闪过一丝无奈的悲戚:“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我娘先前贴补了我甚多,我家没什么能帮衬我们的亲戚。弟弟娶妻后,自要先顾上自己。我娘病重,弟弟奉养母亲,还要养妻儿,我那时,名声也坏了……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确实有难断的缘故,我起初傻,被拖住了,之后母亲病重,怕她老人家禁不起折腾,待母亲过世,再要和离,老毒妇和丁小乙竟然说,是因为我,因为我丁小乙才……我弟弟,他有妻有家有子,弟媳是好人家的姑娘,他们也要脸面。他们若替我出头,有些话怎能出口?”

张屏垂下眼,谢赋只能沉默,连杜知县都有几分尴尬无措地低头咳嗽了一声。

潘氏道:“我常常后悔,为什么非要活着。其实有一回我已经从山上跳下去了,老天偏仍让我活着。我以为,老天是要告诉我,熬着,将来会有好日子过。结果,我同我儿一道熬到了这公堂上。我为什么不找个高些的地方,偏选了那座山,为什么又有此后那些冤孽?”

杜知县搓搓手,顿了一时,才轻叹一声道:“潘氏,因审案需要,本县不得不问你,增儿与丁小乙是否为亲父子?”

公堂中又陷入片刻的寂静。

谢赋有几分感谢杜吟菁提出了这个问题。

增儿自从潘氏叙述起,一直紧盯地面,此刻猛地激灵了一下。

潘氏沉默一瞬,吐出一句出所有人意料的话:“禀大人,是。”

杜吟菁又愣了愣:“你……方才说了许多,若本县未有剖析错误的话,丁小乙如何有子?”

潘氏又沉默了。

张屏开口:“是否与黄郎中有关?”

杜知县瞧向他,内心涌起几分钦佩。看不出来啊,小张前知县年纪轻轻……噫,也是,这年头,愈青春,愈懂得。

潘氏亦看看张屏,仍未说话。

张屏道:“夫人家在北坝乡的旧宅,之后是黄稚娘母女居住。黄郎中是否对夫人多有照顾?”

潘氏神色蓦地一正:“大人休要乱说,黄郎中是百年难得的好人,莫因诸位想治我们娘俩的罪,污了他的名声。事与你想得不一样。说出来,你们未必信。丁小乙……到死都挺想治好他自个儿的,各种野郎中和偏方都瞧过用过。有一回,他去京城,说是遇见了什么西域神医,买了一堆药,有酒、有药丸、还有油。他喝了一瓶酒,吃了一把药,又擦满了油。居然……当时他口鼻流血,浑身抽搐。赶巧黄郎中给人瞧病,路过附近,听到动静,竟把他救过来了。黄郎中说,那药有个名号叫什么一命丸,确实是西边胡国流过来的。据说那些胡国的国王,后宫中也有好些嫔妃。有些嫔妃想生孩子,会秘选精壮男子,喂下此药,一夜**后极易得子,但男子必死,又省得再动手灭口了。所以叫一命丸,又叫易命丸,拿一男子的性命换个孩子的意思。”

杜知县变色道:“此系……当真?忒的不堪!忒的狠绝!如若真有,本县必要上报,狠狠禁除,凡流传者,处重刑!”

潘氏颊边笑靥一闪:“大人莫怕,小妇人当日听黄郎中说,我朝妇人,并无多少知道此物。这药贩来我朝,都被野郎中当回春药卖给男子,不像丁小乙那样多吃也要不了命。黄郎中初以为是我买来想害丁小乙,后来发现丁小乙是自个儿买的。丁小乙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此生更是绝无指望了,又把账算在我身上,但总算他跟我有了个儿子。”

杜知县结结巴巴道:“你是说,增儿是丁小乙吃药……”

增儿哆嗦了几下,紧瞅着潘氏。

潘氏凄然笑了笑:“丁小乙一直不信增儿是他儿子,好多邻居也不信,只有黄郎中知道。多亏他照应,我们母子总算能保住命,没落下残疾。大人莫看小妇人挺是个模样,其实浑身没几块好肉。可让婆子与我到静室中验看。对了,大人也请看看我儿的衣裳下面。”

她伸手想掀增儿衣衫,杜知县制止,让左右除去增儿的上衣,只见其后背、腹部鞭棍割烫烧等各种伤疤累叠,不堪入目。

增儿咬牙匍匐不动。潘氏哑声道:“别处也有,堂上不便看了。”

谢赋因之前堂审,心中对增儿十分厌恶,此时竟不忍多看这些伤疤,暗想都说长子随母,潘氏身量不算低,尚不知丁小乙是高是矮,但增儿这般豆丁的模样,或与从小被毒打有关。

唉,可恨之人,亦也可怜……世间人与事,皆可叹也……

张屏又肃然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想冒昧向夫人请教。你为什么与丁小乙成亲多年后才杀他。”

潘氏一顿:“张大人这话问的,莫不是嫌我下手太晚?那大人觉得,罪妇什么时候杀他合适?”

张屏道:“在下觉得,夫人并非会行凶之人。”

潘氏扑哧一声,低头捂住嘴,再抬头道:“多谢对罪妇之赞誉。后来我可悔极了,为什么没早弄死了他,多过几天快活日子。老话说得对,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忍啊忍的,总有忍不了的一天。跟线似的,一直绷着,哪天断了,说不准。”

张屏问:“夫人如何杀的丁小乙?”

潘氏道:“下毒啊。跟我杀那姓散的一个样。”

张屏再问:“什么毒?”

潘氏道:“我说家里闹耗子,市集上买的药。我记得,卖药的那人板车前挂了几只半人长的大耗子,我想这药肯定有劲,好用。果然买对了。两包就让丁小乙归西了。”

张屏问:“夫人把药下在何处?怎么让丁小乙服下?”

潘氏道:“下在酒里的,丁小乙爱喝补酒,我帮他熬,补酒本有药味,我又加了好多冰糖。他一点没发觉里面有毒。”

张屏道:“耗子药配方,大同小异,死者或口吐白沫,口唇乌焦,或眼鼻流血,表征十分明显。经验老道之医者仵作,一看即知。夫人说之后衙门派人验过尸体,你如何蒙混过去?”

潘氏道:“我把他收拾干净了呗,我给他口鼻里灌水涮过,脸洗好,拾掇得齐齐整整,见到的人都以为他是寿终正寝含笑而逝。原本他喝了酒稀里糊涂的,也没挣扎几下,挺好收拾。”

张屏再问:“那天或那天之前丁小乙做了什么,令夫人下决心行凶?”

潘氏慢悠悠道:“唉,隔了这么多年,着实记不太清了。他……应该也没做什么。约莫是吃酒,骂街,打我吧。我挨着打时想,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丁小乙除了那点先天不足之外,身子骨好得很,他爹有痨病,他都没被传上。成天吃喝不做活,随时能打人解闷,精神也特别好。我想,我天天受气挨打,他天天打人开心,硬熬的话,我应该很难熬过他。只能由我送他先死,我才好继续活。”

记录供词的文吏运笔如飞,杜知县趁张屏没继续问,飞快抢话:“当真?应还有其他缘故吧。”

他捋一捋须,机智一笑。

“丁小乙打你固然不对,但你并非全然无辜。你此前红杏出墙,心有愧疚。之后丁小乙打死了你姘头,才令你发起毒心,药杀了丁小乙,对不对?你的姘头,就是树下那具尸体。”

潘氏不紧不慢道:“大人不答应宽过我儿的性命,树下那人并蔡府的事,罪妇绝不吐露半句。杀丁小乙的事我已招认,其他的人与事儿,也没那么要紧。”

谢赋听着潘氏的供述,心中忽有了一个想法,如一朵雨天的云絮一般,越膨越大。

他本一直疑惑,蔡府失火的当晚,一个下人为什么能把两箱宝物带出火场,如张屏推测,这两箱宝物还附有清单。

是不是这两箱宝物本系要送给谁的?

他原下定决心,不能遂潘氏心意询问蔡府相关的事儿,但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曲折发问:“蔡府三公子……被黄郎中之女,罪妇黄稚娘痴恋一事,你可知道?”

潘氏反问:“这事儿,诸位大人还没查明白?”

杜知县一拍惊堂木:“混账!谢县丞问话,你这犯妇岂能如此不敬?!”

潘氏温顺低头:“小妇人错了,向大人赔罪。我方才讲过不说蔡府的事,但这事还是照实答了吧。稚娘是个可怜孩子,她当时一个妙龄的姑娘,因病又少见人,乍一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可不会迷了心?谁想到多年后她变成这样!”

谢赋道:“我更疑惑,蔡府这样的人家,府中应该有养大夫。公子出行,随行亦一般会有医者,为何到乡间郎中处诊治?能引得黄稚娘迷恋,到访应不止一次。”

潘氏目光闪了闪,似遮掩什么一般再低头:“这,小妇人如何知道。想来……想来是黄郎中医术高明,蔡公子也听说了。人病了都爱试试偏方。”

谢赋凝视着她:“你有无见过蔡公子?”

潘氏身体一晃,仍垂着头道:“大人这话问的……罪妇这样的人,哪有福气认得官宦人家的公子?即便他来村里,随行一堆人,我想瞧,也只能远远瞧个影儿罢了。”

谢赋问话时,杜知县本一直在伺机截断他话头,把发问权夺回来,但越听,双眼与内心越亮,心海渐渐澎湃。

他压抑着激荡情绪,镇定接口:“哦?本县以为,未必。蔡公子去北坝乡,真的是去找黄郎中?”

潘氏只眼看着地面:“是啊,不然还能为什么?”

杜知县捻一捻胡须:“或还可能为了找另一个人。曾潘氏,那位曾想收你做小的公子,姓甚名谁?”

潘氏道:“禀大人,天长日久,小妇人早忘了。”

杜知县眯一眯精光四射的双眼:“是吗?你们之后再没见过面?你方才说,你嫁给丁小乙后,想寻短见,却被人所救。救你的人,是谁?”

潘氏道:“只是偶尔路过的好心恩公罢了,小妇人与昔日的公子,并无再见。”

杜知县眼中精光又一闪:“真的?”

潘氏仍垂着头,浑身微微颤抖。

谢赋道:“案情已至此,说出全部真相,才是最对。”

杜知县飞快夺回话头:“曾潘氏,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对你有意的那位公子,是否在你与丁小乙成亲后又见过你?更或者,正是他刚好救下了你。于是你们……再或者,他刚好,姓……”

谢赋咳嗽一声。

潘氏依旧盯着地面:“大人是在说戏文故事吧。”

杜知县换了一个委婉的问题:“蔡三公子与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关联?”

潘氏慌乱地抬头又低头:“大人,确实,确实没有啊!怎么可能有呢。”

一个文吏从屏风后转出,将一张折起的纸条递到杜知县与谢赋面前的案上。

杜知县正待要打开,张屏道:“夫人说得对,你绝不可能是蔡三公子的娘。”

谢赋愣住,潘氏僵住,杜知县眼神滞住。

张屏迎着杜知县呆滞的视线道:“年龄不对。夫人今年五十岁左右,据说你方才供词,你遇到那位公子时,是十七岁左右。按照户册记录,你嫁给丁小乙时十八岁。蔡三公子初到黄郎中处看病,遇到黄稚娘时十**岁。如此可推出,蔡府大火时,你三十五六岁,蔡三公子年约弱冠。再加上怀胎时间。即便你嫁给丁小乙前就有孕,也和蔡三公子的年龄不符。”

潘氏扯了扯嘴角,拢一拢蓬乱的鬓发。

杜知县压着心头之火先颤手打开案上的纸条,潘氏眼神灼灼,亦瞅着纸条。杜知县一看纸上,又一滞,闭了闭眼,谢赋微侧身望去,头壳一嗡,面颊滚烫。

纸上赫然是冯邰亲笔的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蔡会第三子奂,字宏与。火难时已及冠。你二人不读卷宗乎,不识数乎?!】

杜知县再闭一闭眼,努力稳住更颤的双手,一拍惊堂木。

“混账妖妇,公堂之上,满口胡言,全无半点实话!怪不得能杀人勒索!来人,将此妇拖出去,休再白费时辰!”

衙役正依言要上前,潘氏往前一扑,拼命叩首讨饶。

“大老爷,罪妇错了!罪妇只是想求大老爷宽饶我儿一命。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我招,我都招!勒索两位老板的事儿,是罪妇的主意。他二人抢了小秆箱子那时,我儿只有几岁,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都是我……”

杜知县一径拍惊堂木:“妖妇休再乱唚,其所言无一字可听!速速拖出!”

衙役们只得动手,

潘氏挣扎尖叫:“老爷,这回全是真的!那两口箱子里不是金不是银,是字画和瓷器!老爷当知我说得没错!”

谢赋不得不劝阻:“大人,下官逾越,求请开恩容这妇人再留片刻。”

衙役们立刻松手。

杜知县神情抽搐了几下,勉强平定,摆了摆手。

谢赋正色:“曾潘氏,方才你一番谎言,将本衙哄得团团乱转,竟对你心生怜惜。不论你言语中真假各有多少,只要扯谎,你所有供词皆不足信,你可明白?”

潘氏匍匐在地,连称明白。

谢赋望着她,心情复杂,又心里自嘲一叹——我竟真的超脱了,潘氏如斯可恶,我竟片刻惊怒之后,复又平静,仍信其不幸。如此,我确实不能如张贤弟,柳断丞一般,成为神断了。

唉,世间多变,人若虫蚁,小小诡诈,不过为求生。

碌碌红尘中,哪个不可怜?

增儿盯着潘氏,眼神多有怨恨,呜呜不已,似有催促之意。

张屏问:“小秆,是树下之人的名字?”

潘氏嘶哑道:“是。他……我要是把他的事都说了,可否饶我儿一命?”

杜知县大怒,又一砸惊堂木:“混账!”

谢赋道:“你说与不说,衙门都会查。”

潘氏脊背再僵了僵:“可罪妇知道的,老爷们真的未必查得出。”

杜知县再砸惊堂木,谢赋道:“你所说也未必可信。莫再来回绕方才那套,没用。你说你招实话,本衙才请杜大人开恩让你留下。不说,就出去。”

潘氏再一颤,增儿又呜呜呜向其挣扎。

柳桐倚问:“小秆的秆字,如何写?敢做敢为的敢?赶集的赶?感应的感?”

潘氏顿了顿,道:“秸秆儿,麦秆儿,粮食秆儿的秆。”

杜知县眯眼冷笑:“这名字。莫说蔡府,寻常人家近身伺候的仆从也不会起这样的名!”

潘氏道:“是他的小名,他让我这么叫他。他大名叫忠秀。”

谢赋问:“你与忠秀如何结识?”

潘氏不语。

谢赋在杜知县又砸惊堂木前道:“本衙真不明白,这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你与忠秀关系必然甚密,具体是怎样的密,密到什么地步,与查案关联不大。”

增儿亦又呜呜扭动,似在催促。

潘氏道:“他是我相好。但细说原委,恐怕大人又说我胡扯。我与那位蔡大人,确实有旧情,当初要娶我做小的公子就是他。”

杜知县震怒大喝:“一派胡言,此妇依然如故,拖出去!”

潘氏又不说话了。

谢赋再轻叹,转向杜知县:“大人,不如先让她顺着说?”

杜知县面皮抽搐,以眼神发出示意——出事出错了,责任谁负?

谢赋直视他双目:“若因此生出过失过错,下官独自领罚。”

杜知县鼻腔中哼了一声,转身坐正。

谢赋亦回正身向堂下潘氏道:“继续说吧,如实交待。”

潘氏顿一顿首:“罪妇与蔡大人之后好些年确实没再见过,跳崖也不是他救的我。他当时在南边做官,多年后不当官了,来顺安乡里盖大宅子住,我当然知道是他。但贵人多忘事,他怕是早不记得我了,就算记得,我已落到这步田地,一个半老的残花败柳,哪有脸让他知道是我。”

她停了一停,又道——

“罪妇绕弯子多说一句。蔡公子找黄郎中看病,实是为了稚娘。稚娘犯下了泼天的大罪。但当时蔡公子这个事,不怪她。是蔡公子先瞧上了她。稚娘长得没她娘好看,可十几岁的时候,也跟朵花似的,蔡公子到附近游逛,一眼看上她了。稚娘当时疯得跟后来不一样,像个几岁的孩子,傻呵呵的,啥也不懂。那公子哥儿硬撩拨她,竟跑到黄郎中那里假装看病,把稚娘撩拨得动了情。他知道稚娘确实疯傻,又不肯真的要她,当逗猫儿鸟儿玩似的。这些公子哥儿,真缺德。忠秀是给蔡小公子捧箱笼的。他跟着蔡公子,与我打过照面。后来稚娘爱上了蔡公子,整天闹着去找他,蔡公子又不肯见她了。我……我那时恰好缺钱,不想要脸了,我主动帮着劝稚娘,同黄郎中说若他不便出面,便由我和另外几个婆子当稚娘的娘家人,去跟蔡府谈谈。其实我想借机和蔡家聊聊当年的事,看能不能要点啥。他们随手丢个一星半点,对我们都挺多了。我若有了钱,能带着我儿去外地过活。但……”

潘氏苦笑一声。

“着实是我这村妇没见识。人家那样的门第,我们根本连大门边都没摸到就被轰了。忠秀……之前在村里与我见过几面,约莫对我有意。他借口劝解,独自来见我。我……我也看出他的心思,把年轻时候蔡老爷瞧上过我的事说了。他劝我,不可能了,死了这条心吧。他话说得不刻薄,着实在安慰我,他又拿钱给我,我知道是他自个儿的钱,觉得这人不错。总之,一来二去,我俩好上了。”

杜知县眼光中又复精光闪动:“你们这对奸夫□□,与蔡府火案有无干系?现下从实招来,能免受凌迟之苦!”

潘氏微抬头:“大人莫不是以为我和忠秀放火烧了蔡府?忒看得起罪妇了。蔡家那府邸,那些下人,我们能打过谁?一个门房就能打死我们仨。”

杜知县道:“方法有很多,硬的不行,你们可以下药!是了,正好疯妇黄氏的爹是个郎中。他因闺女的事怨恨蔡府。你自称曾得蔡大人留意,后来嫁给村汉,又与蔡府一下仆通奸,妇人多虚荣,你心岂能甘?你奸夫被你蛊惑,对你言听计从。”

潘氏道:“所以黄郎中配药,小秆下毒,罪妇放火。我们三人端了一整个蔡府,大人是这个意思么?”

谢赋没忍住,又咳嗽一声。

潘氏再跪直了些:“若是罪妇放的火,从蔡府随手抡一把,想也够我和我儿后半生受用,怎会受这些年的穷!什么山什么寨的,也该请我去做个掌事的女大王。”

杜知县胡须直颤,谢赋赶紧发问:“你可知蔡府为什么失火?忠秀怎能从失火的蔡府中带出两口箱子?”

潘氏摇头:“方才张大人说得对,罪妇着实不知。那天夜里,大家都去找稚娘,村里一团乱。我儿生了病,我身上也有些不适,没跟着去。”

张屏眨了一下眼。

谢赋问:“忠秀也在蔡府,你不担心他?”

潘氏道:“蔡府这么多下人,谁想到会因失火出人命?以为只是烧几间房子。忠秀是伺候少爷的,救火这些粗活不归他做。我想少爷金贵,肯定不会有事,那他也没事。没想到忠秀突然血淋淋地冒了出来,说话颠三倒四,说……说他想带我走,趁着失火,从老爷书房抢了两箱宝物,救火时人人都在搬东西,没人留意他。不料他在带着箱子来找我的路上被人打了,箱子也被抢了。”

谢赋问:“箱子真的有清单?”

潘氏道:“有,两个小册子。在罪妇家收着。”

谢赋道:“忠秀做事挺细致,偷拿箱子,竟留心把名录册子一块儿带上了。”

潘氏道:“罪妇想……大户人家装宝贝的箱子长得都差不多,他们也记不住哪口箱子装了什么。每个箱子上都放一份清单。忠秀拿箱子把清单册一起带了出来。”

谢赋道:“如此一箱一册岂不麻烦?又容易混淆。不若将箱子刻上编号,统一按号记录。”

潘氏顿了顿,道:“大人所说有理。罪妇确实不晓得为什么……那时,忠秀来不及说太多,他被打了,一头血,说话颠三倒四的。他想让我跟他走,问我没钱了还愿不愿和他一起走。正说着……丁小乙突然回来了。”

她闭上双眼。

“我以为他跟着一堆人去火场那边了……小秆好好的时候,肯定能打死他。但是……但是……”

她捂住脸,颤声哭起来。

杜知县问:“若如你所说,丁小乙为何只杀了你奸夫?”

潘氏又咯咯咯地笑起来,眼泪奔流在脸上:“大人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打死?因为他没种!他打死了我,四邻八户得问我去哪了。旁人不认得小秆,不知道他来了。但认得我。我没了,官府会查他,那个没种的东西不敢!且,没我养他,他也不能活!”

她眼前发红,是那夜丁小乙棍棒下溅起的血光。

眼被腥热糊住,棍子砸在身上,她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

但没有。

棍子咣啷落了地。

那畜生嘶嘶道——

「你的姘头,你找地方埋了。不然咱俩都得死,你儿子怎样就不知道了。若单我一个死,这案子传扬开,所有人也都知道你是个贱货,你儿子是野种!」

“我,我不敢声张。就把他,埋,埋在了树底下。”

那年之后,李子树的果子结得特别大。

“我……我……”

潘氏喉咙中发出不成调的哭声。

谢赋未理会杜知县凌厉的眼波与嗔怒的一腿,吩咐衙役取一碗浆水给潘氏。潘氏谢过未饮,杜知县冷冷道:“你的言辞,衙门之后自会查证。若如你所言,本县之前未有推错案情——丁小乙杀了你的姘头,终令你生起毒心,又杀了他。”

潘氏硬声道:“对,杀这畜生,我不后悔。我早该杀了他!”

杜知县痛心摇头:“通奸在前,杀夫在后。多年后又勒索,又杀人,又绑票。你这妇人简直……简直……”

潘氏道:“十恶不赦,该千刀万剐。罪妇知道。”

杜知县胡须再颤了颤,长吁一声:“既然都明白,将你行凶的详细一一交待。”

潘氏道:“禀大人,怎么毒死的丁小乙,罪妇之前已细细交待过了。”

杜知县怒喝:“交待其他的!你与你儿子如何定计勒索?如何杀死同伙,绑架刘氏和徐添宝?!”

潘氏定了一下,道:“大人英明。当时我儿才几岁。这些事他不可能知道。罪妇也从未向他提起。我毒死丁小乙后,改嫁曾栓柱,又搬回丰乐县住。我儿也跟着改姓曾。他长大了,去一壶酒楼做工,完全不是故意的。一壶酒楼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店,我儿聪明伶利,凭能耐在一壶酒楼寻到一份活做,可开心哩。他是个孝顺孩子,领了工钱,总要拿一些给罪妇跟他爹。有一天他又带着钱和东西回家,与我说,东家真阔气,他无意中撞见贺老板与人谈事,想是要买大铺面,卖些东西变现。变现的宝贝居然是一把小壶,他听老板向买家开了个泼天的价,还说是赶着用钱,赔本卖了。买主竟也没怎么还价。罪妇问我儿,是金子打的壶还是玉雕的,这么贵。我儿说,不是金,不是玉,就是老头们爱拿来泡茶的那种红红的小泥壶。街上好些店里都卖,几十文一把,咋东家的壶这么贵。罪妇说,肯定有跟一般壶不一样的地方,咱们看不出来,人家有钱人懂。我儿说,对,见东家给买主验看壶底下的四个字,好像正因为有那个字才值钱,是什么湖什么意。可惜没完全记住。他还讲笑话似的同我说,娘,我该把那四个字记住的,咱们去店里买个差不多的壶,也给壶底下刻上这四个字,卖出那只哪怕三成的钱,也够咱门家躺着享一辈子福了。罪妇听了,心里却一动——蔡府失火的时候,贺老板和卓老板正好在黄郎中家看病,这事我记得。丁小乙打死小秆时,那两本清单册子掉到了椅子底下,被我捡起来一直偷偷藏着,时常翻看。清单册子上有图画和字,其中一本第一页正是一把壶,写着什么老人制的,底下刻了四个字,其中两个字就是湖和意。我想,怎么会这么巧?我又问我儿,那壶长什么样?我儿画了那壶的样子,我一瞧,和册子上的一样。”

谢赋在心里镇静地反应了片刻,视线慢慢飘移,落定贺庆佑身上。

“这就奇了,据贺老板说,箱子里的东西早被他卖光了,如何增儿又看见了一把壶?”

贺庆佑扑通跪下。

“大人,罪民有错。箱中宝物,我并未全部卖尽。罪民当时见这把壶圆润可爱,虽有眼无珠,不知是至宝,但瞧着它心里莫名地特别喜欢,舍不得卖掉。罪民以为是这壶与我有缘,一把红泥壶,想也不值多少钱,遂藏下了它。之后买新铺面,缺钱,方才起意将其变卖。”

莫名喜欢,以为有缘?

谢赋微挑眉,看向张屏。张屏依然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像全无对贺庆佑的说辞提出质疑的意思。

他再看看柳桐倚。柳桐倚正从张屏身上收回视线,姿态从容平静。

杜知县没太明白堂内的状况,但凭野兽般的直觉,与丰乐县相关的案子,不一般,水挺浑,不蹚不沾乃上上策,他明智地沉默,仅用胳膊肘轻一撞似在走神的谢赋。

谢赋灌了一口茶,顺顺思路,向贺庆佑道:“如此,潘氏正在供述,你仍暂到一旁稍候。”

贺庆佑如蒙大赦般起身,回到之前的位置立定。

谢赋再问潘氏:“你因为这把壶便断定贺庆佑是当年打劫忠秀的人?也有可能这壶是贺庆佑后来买的。”

潘氏道:“当年姓贺的和姓卓的在我们村里,后来他俩都发了大财,他又恰好有那箱子的的东西。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的事儿?我觉得是他们。越想心里越不甘。他们两人的家业,原该都是我家的。”

谢赋道:“那两口箱子乃蔡府之物,怎成了你家的?

潘氏叩首:“罪妇贪婪,确实这么以为。我儿本也劝我不该贪。是我撺掇他,我说,说姓贺的和姓卓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诈他们一诈天经地义。姓散的和陈捕头,都是罪妇拉拢入伙的!我去宝通码头买菜,看见了姓散的。我一瞅见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小秆活过来了!真是一模一样,连那块胎记都一样。”

谢赋问:“你家在乡间,有地可种粮食蔬果,亦养得鸡鸭牲畜。县城市集更样样皆有,为什么去宝通县买菜?”

潘氏道:“那边东西比丰乐便宜。家里有粮有菜,可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总得买吧。”

谢赋问:“来回路途,无需花费?省下的钱够粮草与吃喝开销么?”

潘氏道:“罪妇自家有驴车,我还能搭便车,自带吃的当干粮,还可把自家种的菜、鸡蛋啥的拿去那边卖。总之罪妇隔段时间去一次,同赶集一样。的确是我!大人想想,当年我儿才几岁。罪妇也不能老让他看见小秆。他恐怕连小秆的样子都记不清。只能是我!我拉拢了姓散的。再拉拢陈捕头。由姓散的出面诈姓贺的和姓卓的,诈到了钱,先交到我这,我儿和陈捕头都是把风的。”

贺庆佑恭顺地站着,心中掂量权衡。

姓羊的泥瓦匠做证时,他便知道,之前的供词出了纰漏,以这些位的精明,应已留意。

但他们暂无任何动作,贺庆佑便也未有举动。

方才潘氏的供词再一出……

贺庆佑观察堂内。

众人似都在关注那位婆娘。

当真如此?

他假作不经意地看向谢赋与杜知县身后的屏风。

谢赋依然在询问潘氏:“你如何拉拢到陈久?”

潘氏道:“罪妇……”

陈久沙哑出声:“禀大人,陈某当年常去北坝乡,潘氏认得我。”

纰漏,有无修补的可能?

贺庆佑继续思索。

是仍像当下这般,还是……

堂上的杜知县又眯起眼,视线意味深长地在潘氏与陈久身上巡梭。

“曾潘氏,你一介民妇,怎能勾连到衙门的副捕头,让他与你一同行此不法之事?”

贺庆佑凝神聆听,手半隐入袖口,肩头忽一沉。

两双手轻轻一拧,卸去他双臂的关节。

几抹银光抵住他胸背颈项。

好快好利落的身手,京兆府?

或应是,大理寺。

贺庆佑随即做出惊惧不解的神态。

方才那名文吏又从屏风后转出,将一张展开的纸条放到谢赋和杜吟菁面前的长案上。

杜知县迅速合起半张开的嘴,一拍惊堂木。

“兀那潘氏,又在胡言妄语,当本县与谢县丞听不出?!来人,将此妇拖下,其余案犯与证人带出,本堂暂审到此,退堂!”

堂内一时纷纷。

杜知县飞快趋入屏风后,谢赋随之。

两张座椅空空,丰乐县工房掌书郑声在椅旁行礼,两名文吏其一托着县衙大印与笔墨,另一将一本文书交给谢赋。

“府尊批示,请县丞阅后尽快下发。”

谢赋双手接过,恭敬打开,是卓西德岳母旧宅所在老巷的挖掘批文。

谢赋飞快读毕,签字盖印,转给郑声。

文吏又道:“府尊与少卿大人已移驾三堂。”

杜知县方才识趣地远远候在一旁,待郑声离开,才和颜悦色地与谢赋一道迈出门槛,前往三堂。

他远眺天际浮云,感慨:“唉,如此大案,实令人兢兢,茫然无措,直出一身大汗也。然吾等尚堕在点微细末的迷雾云团中,大局全盘早已尽在府尊掌握,吾等唯有拜服。贤弟啊,我看你倒是镇定。”

谢赋客气拱手:“下官也很茫然,故作镇定罢了。今日多亏有杜大人在。”

茫然之外,他似更渐渐明白为什么张屏、柳桐倚,还有府尹大人、邓大人、王侍郎诸位如此喜欢查案。

看到真相自层层封尘中显现,轮廓愈来愈清晰,其中亦有自己一份小小的扫拂之力,确实有些欣欣然。

但也真担惊受怕,费心劳神。

容不得一丝疏忽,亦不可脆弱。

谢赋望向朗朗碧空,暗想——

吾需更多自强。

更新啦~

拖延了好久。

依然啰嗦。

敬请大人们多多指教。

感谢仍在阅读本文的各位大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