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祭酒
接下来的半日里,林竟在清醒和昏睡之间反复辗转,最终在看见一条盘在自己脚边、对着自己吐信子的小青蛇后,彻底“死”了过去。
流民已经在四城门外静坐快三天了,无论是想出城的和想回城的人都被堵在门前,更别说运粮的马车了。陈寿平携兵试图劝阻,然而才没刚要施压,就被人群扑了上去,官军不敢伤人,最终交涉无果,无奈之下,只能收兵回营。
莫说幽府二十三县被流民闹得乌烟瘴气,就连揽渡河延岸的几个渡口也都被他们堵了,不准任何一艘船入港和出港。整个幽州府的城防、兵布和民生全线瘫痪,水路和陆运被人设下路障,拦截来往的商贾和粮运,好在有靳王提前运进城的私粮作为补给,幽州城内暂时没有缺粮的恐慌,但也绝非长久之计。
因为与卓缙文约定的三日之期,眼看还剩半日不到,丁奎也是焦头烂额。卓缙文所带亲兵非但不出力,甚至还做消极抵抗,偶尔在城楼上冷嘲热讽,跟卓缙文“看戏”的态度如出一辙。丁奎一怒之下,将那些态度过分的城防兵抓了起来,送到了总兵府,卓缙文却睁眼瞎地闭门不见,还说让丁大人自行处理。
丁大人近来被这些事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半月下来,活像是蜕了几层皮。今日傍晚,丁老头直接一病不起,喊了胡仙医去问诊,喝下几副催困的退热汤药,总算是安稳地睡了过去。
靳王一大早就亲自出城查看乱况,直到天黑才回城。一回到王府,刘贺青总算是带回了好消息,靳王连饭都来不及吃,就急急忙忙地赶到了丛中坊。
结果他一推门进屋,直接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床边的地上摊着个空酒壶,二爷已经人事不省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薛敬那一瞬间头皮发麻,奔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转头喊流星叫胡仙医,然而不巧的是,胡仙医去知府衙门问诊还没回来,整个丛中坊就只剩下一个只懂点医术皮毛的葛笑。
葛笑腰带都来不及系好,就被薛敬敲了起来,和蓝舟一起跑到二爷房中问诊。
“嘿,臭小子,别哭了,这到底什么情况。”葛笑摸着二爷的脉,看了一眼杵在一边一脸黑沉的薛敬,转头问流星。
流星蹲在床边,抱着腿,抽抽噎噎地说,“他说要我采花煮酒,我就煮了,他说只是闻闻,我就给他了,他说饿了,让我去烤番薯……结果还没烤熟呢,就听见六爷喊人……呜呜……我错了……”
“行了行了,别哭了。”葛笑看了薛敬一眼,示意他哄哄。
“六爷……”流星十分愧疚地扑过去,抱住薛敬的腿,“您骂我吧。”
薛敬叹了口气,将小胖子从地上捞起来,冷声问,“好端端的,为什么煮酒?”
“我……”流星偷偷瞄了一眼蓝舟,憋着嘴,没敢说话。
薛敬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蓝舟,揉了揉他脑袋后的乱发,“好了,去继续烤你的番薯吧,这事不怪你。”
流星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床上又看了一眼,擦干眼泪,这才默默离开了房间。
屋内一片寂静,葛笑见气氛不对,缓和似的咳了一声,“那个……二爷没什么事,这针再醒上片刻,人就能醒了。”
蓝舟却率先开口,“老六,你跟我出来一下。老五,你就在屋里煮药。”
“欸,好。”
廊前的桃树下,蓝舟开门见山,“对,我是将看伤的事告诉他了。”
薛敬皱起眉,愠怒道,“不是说好了不说么,四哥,你这是干什么?”
“我……”蓝舟压抑地喘了口气,“我不喜欢他那副凡事憋在心里的样子,伤人伤己。这些年,他不知道往自己身上捅过多少刀,到头来,还累祸旁人……”
薛敬看向他,“你说的‘旁人’,是我吗?”
蓝舟喘息的频率加快,未答。
“四哥,他一直是那样的人,但他只伤己,没伤人。”薛敬浅声呼吸,却快要把心口撞碎了,“我伤心,都是我自找的,与他无碍。四哥为我抱打不平,我高兴,但以后别这样了,你自己也不好过,不是吗?”
廊下的琉璃灯被闲风吹得晃荡,摇摇曳曳,将桃树的枝叶拉扯成道道鬼影。
蓝舟轻轻闭上眼,呼吸愈发急促,“我……我只是没想到……”
“什么?”
“没想到……今日这一刀,是我扎的。”蓝舟说到这,像是说不下去了,闷哼一声,捂着肚子躬下身,还没彻底愈合的伤口传来剧痛,撕裂一般。
“四哥!”薛敬一把扶住他,将他扶到阶前坐下,“没事吧?”
蓝舟的脸上像是涂了防冻的白蜡,疲惫地说,“老六,四哥这事办错了,你别怪我。”
薛敬见他形容愧疚,于心不忍道,“四哥,我没有怪你。”
蓝舟脱力一般,哑声说,“你已经知道了,他膝盖是被什么东西伤的。”
薛敬的心口突然涌起一团沸腾的滚血,可表面上,他还尽力维持着平和,“其实在三岔口沉船时,我就大概猜到了。我幼年被送来北疆的记忆一直是混乱的,我猜是迷药所致。出关之后的记忆更是不全,只偶尔在梦里能看见些许残缺不全的画面。”
蓝舟倏而看向他,“那你都看到了什么?”
薛敬隐隐道,“云州望月楼、大钟、楼底杀阵……雪河荒滩……饮血营、盔甲、红色发带……还有扎进他膝盖里的两枚饮血夹。”
蓝舟如释重负地一叹,“没错,就是饮血夹。你对比伤口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想必二爷也猜到了。只是我当年认识他的时候,他的腿已经伤了,我没经历过你说的云州城楼一战。”
“我也没有要逼问你的意思。”见蓝舟神色稍作收隐,薛敬笑了一下,“四哥,你和几位哥哥一样,在我这里,前尘来路都不重要,只要点在生杀帐里的那团火还是亮堂的,就够了。”
蓝舟笑了一下,眉心舒展,“还是你会说话。这样吧,四哥今夜破个例,你想问什么,问吧。”
薛敬眉目一滞,想了想,“四哥,你腹部的伤口和他膝盖留下的疤,形状几乎一模一样。饮血夹这玩意扎进身体里,如果不取出来,会怎么样?”
蓝舟回忆道,“那日在千丈崖,李世温就曾说过,这玩意一旦进入身体,不在几个时辰之内取出,就会穿皮透骨,直到抓在骨头上,就再也取不出来了。”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双拳微微攥紧,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又开口问,“那二爷膝盖里的夹子,当年……取出来了么?”
蓝舟蓦地转头,“什么意思?”
薛敬脸色阴沉,“我怀疑这么多年来,他膝盖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取出来。”
“不可能。”蓝舟摇着头,“肯定早就取出来了……他这些年站不起来,是因为被那玩意伤了骨头,所以才……不对,这不可能……”
薛敬冷静道,“怎么不可能?你没有经历过那一战,怎么知道不可能?”
“因为没人忍得了。”蓝舟一丝不苟地打断他。
“……”薛敬微微一愣。
蓝舟整个人像是僵了,话音发抖,“那玩意,能绞得人痛不欲生。九年啊……没人……没人忍得了……”
指甲不知不觉抠进掌心,薛敬紧紧闭上眼,用气声说,“他可以。”
“什么……”
“他忍得了。”薛敬静静地看着洒落一地的月斑,强压着从喉咙里涌上来的血气,“四哥,我一直在想,已经没骨的饮血夹,有没有取出来的可能。”
蓝舟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得查。”
“可是当年的事,我一无所知。”
蓝舟想了想,忽然说,“杀门井。北边这种黑市有很多,离咱们最近的一个,就是杀门井。老六,这事四哥记着了,一定帮你查。”
“谢谢四哥。”
这时,对面的房门开了,葛笑走出来,“老六,二爷醒了。”
薛敬站起身,迅速整理好情绪,“四哥,你好好养伤,我去看看他。”
“嗯。”
葛笑走过来,手搭在蓝舟肩上,见他的眼神一直未从薛敬的背影移开,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却见他不说话,唇皮都抿破了还在继续咬,葛笑二话不说,一把将他从石凳上抱起来,稳稳地托住他,蓝舟顺势凑过去,用睫毛蹭了蹭他的脖子,一言不发。
“怎么忽然这么粘我?”葛笑受宠若惊,赶忙往他抿紧的嘴唇啃了一口,“啧……偷回家的小狐狸成天就知道咬人,怎么突然良心发现,还知道难过了?没事啊心肝,老六没怪你。”
蓝舟懒懒地躺在他怀里,尾音拖长,“我是好心帮倒忙,没想到会这样。”
“知道你是好心,但凡事欲速则不达,你以后还是少操心他俩的事吧。”
蓝舟叹了口气,心思还停留在方才与薛敬的对话上,有些怅然。
“你说……多年以前受的旧伤,还有可能治好吗?”
葛笑随口道,“那要看是什么伤了,新伤好治,旧伤难医。反正你这个伤啊,就是发现得早,要不然落下病根,以后可就有你受的。”
蓝舟拽住他的衣袖,扯了扯,“哥,咱们得帮老六查个事。”
“什么事?”
蓝舟微微叹息,沉吟道,“让我想想……从哪查起。”
正房门前,薛敬调整了一下呼吸和情绪,这才推门走进了屋子。见二爷的脸色终于恢复了血色,朝他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
“二爷怎么又不听话了,你把我们都吓死了。”
“唔……”二爷浑身乏力地瘫在枕头上,觉得自己的头有千斤重,“外面桃花开得好,就贪饮了几杯,下回不了。”
“我知道,明日是清明。”薛敬挪坐到床上,靠在枕头上,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轻柔地捂了捂他有些冰凉的额头,“是不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清明又到了,所以那酒……多半都洒了。”
“下回再喝祭酒,就喊上我,别一个人将酒都喝了,回头还让人担心。”薛敬笑了一下,侧头看着他,“这几年我不在山上,每年清明都是这样吗?”
“也没有,你走的那一年,我忘了日子,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第二年,是老五他们陪着我,在断崖上祭酒,有人看着么,也没喝成;去年,倒是我一个人,但手边没有酒,他们不给我送。”二爷惨惨一笑,“今年在幽州,忽然就有些感慨。”
薛敬浅声问,“是这里的一草一木,勾起你的回忆了?”
二爷缓缓道,“满园的桃树开得正好,和云城西山的桃林一样。幼年时,我经常跟着父亲在桃林里跑马,偶尔还会爬上桃树,帮母亲采桃胶,所以今日看见了,就有些感慨。”
他话音平和,仿佛将幼年时的回忆装进了一个个锦囊中,偶尔回忆时,便一个一个打开来看上一遍,尚且来不及难过,清明就过去了。
可他越是随波逐流,越是这般岁月静好,就越是让人无端心疼。
薛敬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让他枕得更舒服些,“今年太乱了,这个年过得不安定,等战事过去了,我们就回九则峰,好不好?”
“可幽州是你的家。”二爷昏昏沉沉的,声音都像是含着雾。
“可是幽州没有你。”薛敬叹了口气,轻声说。
他忽然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绷紧,片刻后松弛了肩膀,那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像是化作了落在心尖上一点晕不开的血渍。
他们其实都没有家,注定漂泊,一直在天涯海尽颠沛流离。
“好……”许久后,二爷叹了口气,答应了他,“等战事过去,我们回家。”
薛敬起伏不定的一颗心总算是迎着这句似有若无的承诺安定下来。多少个与他相处的日日夜夜,短暂却珍贵,成了血沙弥漫的岁月里,支撑战伐的动力。
“战事……”二爷忽然回味起他的话,抬头看着他,“什么战事?”
薛敬顿了一下,低声说,“今天晌午收到战信,呼尔杀携军大规模南下,我们要出征了。”
二爷轻轻锁眉,“什么时候走?”
“整军备战,粮草先行,怎么也得半个月后。”薛敬松弛一笑,“没事,这回有陈大将军在前线压阵,我还只是个先锋。”
二爷却不安地蹙起眉。
薛敬立马安慰他,“真的不用担心,这一战不会有危险。不过眼下有个麻烦,幽州四城门前还是围堵着不少流民,粮车运被阻拦,运不到前线。林竟这事若不快点解决,一旦耽误了大军北上的进程,陈大将军说不定会比卓缙文先动手。”
二爷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林竟的事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刘贺青回来了么?”
“刚回来。”薛敬道,“刚才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结果一推开房门,看你昏过去不省人事,吓得我什么都忘了。”
二爷撑着他的手臂坐起来,“既然人回来了,林竟可以动了。”
“离出兵的时间就剩下一天了,还来得及吗?”
二爷看了一眼窗外,笃定地笑了笑,“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