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六、 三千尘甲(10)
中京郡,荷月河。
那艘身披金铠的“酒船”一过莲花九里,大雾便彻底弥漫于江面。
一名蒙着面的无天死士将“酒船”泊岸,刚刚号令弩船止征的闻同跑出守云阁,奔上码头木栈,与无天行礼,气都还没喘匀,“殿下没惊着吧!”
“微晃,无碍,请。”死士惜字如金,让路请闻同登船。
闻同忙箭步登上甲板,随另一名无天来到顶舱。
舱内一片狼藉,矮案上的茶碗洒了,溅了一桌子水,靳王正认真地用帕子擦一条被茶水溅湿的青色束带,不似束袖,倒像是一条发带。
“坐。”殿下没抬头,朝闻同招了招手。
闻同连惊带吓,再加上一路颠簸,人还没缓过劲,脸色煞白,走到案前正要落坐,又听身后的无天说,“王爷,方才弩船进犯时,有人提前放箭,有一支箭扎进了尾舢板里,为防漏水,需停船细查。”
闻同一颗心又悬了起来,蓦地回头,“什么?有人提前……”
无天却一眼都没看他,只安静地等靳王的令。
殿下却仍在认真地打理他刚刚擦干的束袖,绑紧束袖的响动在落针可闻的船舱里显得极为刺耳,像是在提醒闻同,自己这条青色束带便是方才弩船冲撞时,被茶水溅湿的。
待束袖绑好,殿下方才抬头,和煦一笑,“是闻副将军您派来的人吗?”
闻同早已汗如雨落,竭力维持着镇定,单膝跪下,“是末将鲁莽。”
靳王又问无天,“查船需要多久?”
“至多半个时辰。”
“那就查。”靳王从旁边拿起一个空茶碗,放到对面,往碗里斟了半杯茶,“正好本王同闻副将军闲聊两句,您起身,坐。”
闻同撑剑起身,小心翼翼地坐到他对面,却不敢端他斟的茶。
“见过二将军了吧。”靳王将茶碗推到他手边,笑意徐徐,“他那人说话向来温风细雨,不像我,粗人一个,要是接下来有什么话说得不中听,您多担待。”
闻同的脸瞬间闪过青红五色,见过说瞎话的,没见过说瞎话时连眼皮都不眨的,烈衣那人的话术堪比勾魂的命索,哪见半点“温风细雨”?这两人一红一白,一唱一和,相互间配合默契,隔空编织出一张无形巨网,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自己网了进去,自己还只能干吃哑巴亏,不能多一句解释——毕竟,射杀王舟的弩船是自己下令派出来的,说自己事先不知道这船上载的是当朝皇子,谁信呢。
“那个,当年卓缙文……”
“卓缙文的事,本王既往不咎。”还没等闻同酝酿出说辞,靳王顺势打断了他,“他牵扯出的祸水泼到了您这,还累及‘闻氏十一战弩’拆散戍边,您已许久没见过他们了吧。”
一朝戳到痛处,闻同暗叹一声,“是末将错荐奸佞,险些害南朝断送幽州,累您犯下千古之罪,闻氏因我一人拆解十一战弩,闻同没脸见兄弟们。”
靳王看着他,开门见山,“你助本王断东运水师二十一条粮脉,本王助你复兴闻氏,召回外海十一战弩。”
闻同一惊,“哐”地起身!
“您还剩半盏茶的时间考虑,”靳王将自己斟的茶碗再次推到闻同面前,食指轻敲了一下碗壁,提醒他道,“待无天查清后船舢板上那只弩|箭是谁射的,这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正巧,无天此刻敲门,“启禀殿下,查船完毕,那后舢板——”
“慢着。”靳王打断了正欲回禀的无天,低声对闻同说,“闻副将军,中京大营里如今尽是敢倚高枝的‘攀云藤’,可不剩几株‘随风草’了。若此番本王没有平安抵京,莫说那其余十位‘战弩’孤悬海外,生年无归,闻氏一脉也必受牵累。”随即笑了一下,“说句不中听的,闻老将军已于去年仙逝,他老人家在壮年时立下的战功,于其身后,还能保闻氏春秋几何呢?人一走,茶可就凉了。”
闻同长吸了一口气,抬手握上那半碗热茶,茶温渐弱,他盯着上下漂浮的几片嫩茶尖,直觉自己的心神也好似快要溺毙于浸满冷茶的碗底。
这时,无天提醒似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心鼓似的,震得闻同手一抖。
“闻副将军,”靳王不疾不徐,声音却似一柄划破鱼腹的骨瓷刀,“无天都是急性子,禀事从不等人,今日算是破例——您派来的是弩船还是渔船,后舢板射|进去的是弩箭还是鱼梭,都在这半盏茶的功夫里,您可得快点咽。”
又等上片刻,还是没见闻同的回音,靳王蓦地起身——
“殿下!”闻同快速将那半碗茶一饮而尽,单膝跪地,将战弩捧过颅顶,“末将愿效忠于您,从此为您马首是瞻。”
靳王垂眸看了他一眼,错身走过,对门外的无天道,“说吧。”
“回禀殿下,方才后舢板不慎撞上了河底固网的渔石,并不是战弩所致,现已修缮,船已启航。”
“知道了。”
靳王走回闻同身前,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他放松的背骨,抬手摩挲着他端捧过颅顶的战弩,拇指停在机簧“望山”的位置上,突然收起和煦的淡笑,回扳“望山”,悬刀与勾心咬合,拇指一松——“砰”!
——空弦一震!
闻同双臂狠狠一抖,险些端不稳他的连弩。
靳王转身落座,将碗底剩余那点茶渣反手倒净,眉心收紧,“自来闻氏战弩向谁伏首,会主动将望山后置,空弦鸣弓——看来闻副将军效忠于本王的心,不诚。”
闻同倒吸一口冷气,方才放松下来的背骨再次绷紧。
“将军还是不服啊。”靳王惜声一叹,“本王拜将,向来不锁辕马,不迫良弓。强扭的瓜不甜,来人,请闻副将军下船吧。”
“殿下……”闻同抬头。
“答应你的事本王依旧守约,定召回闻氏战弩,不叫他们远葬无名。”
闻同一震,抬眼时眸光充血。
走进来的便是那名自称“膏肓”的无天死士,他正打算引闻同下船,却在此时,船身剧烈一晃,他立刻朝门外吩咐,“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
此时,王舟已驶入荷月河最窄的一段水域。
遥望北岸的守云阁,已彻底浸没于浓雾。自王舟东进的方向,忽然驶来数十艘不明来路的渔船,好似狼毫蘸墨,在缥缈的雾绢上泼溅无数墨点,时隐时出,聚在河道最窄一段,吵嚷声逐渐刺耳。
查明情况的无天死士迅速回到顶舱,“禀王爷、大人,前面聚集的渔船都是附近村落的渔民,说是有富贾的银船在此搁浅,他们是来……捞钱的。”
靳王抱起臂,颇有些为难,“那银船漏了多少银子,召来这么多人?”
“二十个装满了钱串的酒桶,都是散钱,一文的。”
“一文钱?”那得捞到猴年马月去?膏肓皱起眉,下意识看向靳王。
殿下抄起燹刀,“走,看看去。”
几人紧随靳王来到甲板,前方水道堵塞的渔船此刻更多了,渔民们用上了能捞钱的各种渔具,有些索性跳进水里打捞,有些甚至为了抢一贯钱大打出手。
正中间那艘搁浅的银船已经快沉水一半了,那丢了钱的财贾是个矮墩墩的胖子,梳着两绺小辫,头顶是秃的,一身红缎纹珠的华服,挂在船杆上,灯笼似的直晃眼。他嗓子都快喊破了,一会儿哭着嚎“别捞我钱”,一会儿又拼命喊“快救我命”,也不知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命。
“那钱大爷什么来头?瞧着不像本地人。”靳王随口问身后的无天。
“说是西沙那边走马过来的,”无天道,“家人是中原的,用西货换了银钱,打算回乡砌庙祭祖。”
“砌庙,怎么不换成银票?”闻同插话问。
“砌钱庙要用铜币烧成的窑砖,西沙那边的风俗。”靳王盯着远处已经落水的钱大爷,这人不会凫水,扑腾着快要淹死了,“把那人给本王捞上来。”
膏肓上前,“殿下,尚不知此人底细,不能让他登船。”
靳王转头看着他,“来前,父皇怎么给诸位下的令。”
膏肓简短地挑着字眼,“陛下只说,护您平安抵京,不可伤及无辜。”
“见死不救算不算伤及无辜?”
“……”
眼见那财大爷就快沉底了,膏肓无奈,只得朝身后两人道,“去,捞上来。”
片刻后,那钱大爷便被两名无天用渔网兜了上来。
人一砸在甲板上,钱大爷立刻就醒了,扑腾着又要往水里跳,哭喊着钱没了,他也不活了,被两名无天摁着绑起来,这才松了劲儿。钱大爷哭得直哆嗦,声泪俱下地痛诉这里的刁民见钱眼开,连别人祭祖的钱都捞,见这人人畜无害,无天遂将他松了绑,船短暂泊岸,将此人送下了船。
眼见前方沉船的水域聚集的船只越来越多,捞钱的渔民已彻底将东出的河道彻底堵死了,即便有当地官员前来疏导,短期内过船是不可能了,又不能在此多作驻留,于是王舟东进便只能被迫改道。
“疏通河道还需几日?”顶舱内,靳王心不在焉地问。
“至少三日。”膏肓脸色难看,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始终盯着若无其事的靳王,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来到他跟前,低声说,“殿下好手段。”
“哦?”靳王不咸不淡地笑了笑,“这话从何说起。”
膏肓冷静地问,“西沙有拿一文钱的汉币,砌窑砖的习俗吗?”
靳王收起笑,拇指摩挲着燹刀刀柄上隐隐浮生的火纹,故意不往他要听的话音上落,反问,“看来您对西沙的风俗人情很是了解,怎么,您是打西边来的?”
“……”膏肓又一次哑住。
“东出荷月河这条路是大人您自个选的,这一路上本王够配合了吧,让往东不走西的,本王自认打小就不是听话的主,就没让谁这么痛快过。”靳王扶着左肩还未痊愈的箭伤,皱着眉,故作忍痛,“如今东归期定,您急着回京复命,于是马不停蹄地赶行至此,不巧被捞钱串子的渔民堵了去路,就想赖到本王头上?”
膏肓深吸了一口气,被他堵得垭口无言。
多年来,他护御皇族无数,见过折腾的,就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
这位靳王殿下从川渝界山至此,一路上满腹算计,想方设法地自行其事不说,还都美名其曰令行禁止,精准地拿捏着分寸,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踏在快要越线的边界,始终在无天足以周旋的范围内行动,当真是“配合”。可无论他多么“配合”,他自己想做的事,哪一样像是都没做,却又哪一样都做成了。将来抵京后,即便到了御前,无天也抓不住他任何把柄,滑得像泥鳅,太精明了。
与靳王试探无果,膏肓离开顶舱,手下紧跟上来,与他确认改变航道的事。
“眼下只能走绕行岭南虫山这条路了。”
手下劝道,“可是……南岭雨林里有东运水师的二十一条粮脉,最好不要碰。”
膏肓行事沉稳,比谢冲有过之无不及,不疾不徐道,“无妨,走便是。无天此趟只为护靳王平安回京,只要东运水师别自己撞上来,咱们两边自会相安无事。怕只怕……”
手下谨慎问,“只怕什么?”
膏肓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舱门,又转头望向方才行船泊岸后,那位“散财童子”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沉的,似浮起一层捉摸不透的阴云。
他没再搭话,短促道,“传令转航,叫大家警惕着点。”
“是。”
荷月河北岸的雾林中,银三三步并作两步,一边跑一边卸身上繁琐的珠缎华服,两只小辫子上下飞舞,吓得他满头是汗。方才在船上可谓惊心动魄,那个眼睛长得像鹰的死士头领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带刀的眼珠子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许是光顾着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前头杵着匹高头大马他都没看见,一头撞在马身上,差点跟马儿嘴对嘴,马儿纹丝未动,倒是把银三撞飞了三丈远。
“哎哟,老子的屁股开花啦!”银三暴吼,“谁家的马!”
“我烈家的。”
赤松马朝银三呼哧了两声,十分不高兴,埋头继续吃草。
见二爷就坐在不远处的树下,银三一轱辘爬起来,瘸着一只腿颠到他跟前,瘫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哭起惨,“这差事我可不干了,再不干了……”
二爷将备好的水葫芦丢给他,“信传到了?”
“传、传到了……”银三一口气灌下去半葫芦水,这才缓过神,声情并茂地将方才船上的事比划了一遍。
“我当着王爷的面撒泼打滚,哭着闹着要跳河,但我这双脚可没闲着,一直在地上画圈呢!那眼睛像鹰的死士头头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没看腿,您放心吧!”
二爷笑了片刻,忽然问,“你那装满了二十个酒桶的钱串子是打哪来的?”
银三不假思索道,“我拿银票在银庄里换来的,这一路过西北、川渝,还有岭南,每个钱庄换上一点,数额都不大,查不出来。”
二爷聊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那银票是哪来的?”
“我从云州……”银三立时反应过来,失声了。
“唔,你拿着燕云一带的银票一路换了铜钱,跑来中京郡撒银子,你觉得他们顺着银庄这条线往回查,查不到我头上吗?”
银三“噌”地一下站起来,声音都哆嗦了,“二、二爷,我、我……也没人提醒我啊!”
“没关系。”二爷站起身,按了按他的肩,“别说是云州的银票,哪怕你散的是西沙的沙子,他们也能知道是我。”
“这、这是为啥?”
“因为太凑巧了。”二爷笑道,“巧到太过刻意,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银三更是听不懂了,“那您为何还让我折腾这么一出?”
“因为王船必须走岭南虫山这条路。”二爷断然道,“前夜我与殿下分别前,他散出的路线中唯两条秘而不宣——一条是‘酒船’所经荷月河,就是这里,另一条则是绕行岭南虫山。无天可以对殿下令行禁止,但堵不住从他嘴里漏出去的音风,即便知道殿下已将自己抵京的路全部堵死,无天也无能为力,又不能伤及无辜,因此即便知道你这‘散财童子’明摆着是一出戏,也只能改道绕行。”
“我了个乖乖!”银三擦了一把秃头顶冒出的冷汗,心里直打突,现如今这些聪明人暗中斗智,连面具都懒得戴了,都明着来!合着自己方才在水里撕心裂肺扑腾的那么一出,纯粹是为了诱使当地渔民前去捞钱,好利用聚集的渔船堵住从荷月河东出的这条路。又因御令严禁伤扰百姓,所以无论自己的演技多么拙劣,王船都势必改道——而岭南虫山便是眼下东抵靖天的最后一条路。
“对了,殿下见到信后有没有……”
“回信?有!”银三立马学着方才在甲板上薛敬在无天身侧抱臂站着的样子,左手扶着腰侧的水葫芦,当那是燹刀,指尖循着节奏敲了一段。
“二爷,我就看到他这么说的,具体什么意思,我没懂,嘿!您也知道,我刚拜山不久,四方灯……就学了那么些字。王爷说什么了?”
二爷的脸眼见着已经黑了,他转身上马,撂下一句,“我也没懂,混账。”
“啊?”银三抓了抓耳朵,小声跟在他身后嘟囔,“没懂,怎么还骂人呢……”
见二爷正准备催马震鞭,银三忙叫住他,“您要去哪儿?”
“回军营,今夜便是与殿下约定的挪船时限,我要再逼康兆朴一次。”二爷勒转马头,提醒银三道,“待会儿王船一驶入岭南,你就带着兄弟们离开有林草的地方,仔细别被蛇虫误伤。”
银三的应声湮没在疾驰远去的马蹄中。
“什么蛇虫,能有多厉害!”银三比划了几下手刀,志气高满,“来一只老子砍一只!唰!唰!唰!”
刚准备去寻自己的马,突然,脚边传来一声“咝”响,银三顿步,低头一瞧,骤见一条周身布满蓝色水纹的小蛇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蛇尾竟是一截森森白骨!
“啊啊!!啊!!”银三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惨叫着往后挫地。
那条蓝色小蛇像是被他惊着了,匍匐着往他这边游过来,盯着他炸起的小辫子发呆,银三一动不敢动,哪还见方才挥舞手刀的霸气,“祖宗”“爷爷”乱叫了一通,倒像是将那“小祖宗”叫烦了,小蓝蛇突然吐着信子,梭子般朝银三窜过来,一口咬住他左边的小辫子,毒齿刀锋似的轻轻一划——“啊!!!”
银三捂着被生断下一撮毛的半拉小辫,爬起来撒腿就跑。
生怕慢上一步,就成了小蛇的盘中餐。
小蓝蛇初出虫山,没见过世面,人肉没吃着,反被一撮杂毛缠了牙,气得直甩骨尾,匍匐着钻过草丛,来到河边一个少年身边,缠着他的小腿攀上手腕,呲着牙,示意人给它弄。
一名高个巫童从树后探出头,不屑道,“这小东西行不行啊,缠了几撮杂毛都要人帮,大巫怎么挑了它作湿岭虫山的蛇殿?”
“你别乱说大巫的坏话!”小个巫童已将缠在小蛇牙根上的几撮头发解了下来,回头制止了他,“蛇殿是万蛊之王,不是随便一条蛊蛇都能封蛊王的,你瞧瞧它——”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小蓝蛇身上若隐若现的淡金色水纹,停顿在它尾巴上裸|露的寸寸白骨上,像是被它妖冶残酷的美貌蛊惑了,脱口而出,“这条蛇的骨絮合三髓灵流,是能养珠的……”
“你快闭嘴!”高个巫童脸变色,忙捂住他的嘴,左右看了看,小声提醒,“你还说我说话不当心,这种话也是能说的么!万一让大巫听见……”
“没关系的,大不了再被他骂一顿,反正有阿灵保护咱们呢!”小个巫童说起小公主来眼神发亮,“昨日若不是阿灵帮我说话,我指定要被大巫关进尸棚,剥皮养蚕去了!”
“谁让你晨课的时候总睡觉,就该让你去尸棚养几天蚕!”高个巫童勒住他的脖子,两人扭打着滚到草丛里,一瞬间惊跑了几百条严阵以待的小蛊蛇。
“你俩别闹了!船来了!”远处河堤上,有巫童朝这边喊了一声。
高个巫童赶忙爬起来,拽起小个巫童,“走,布蛇去!只要这次你立了功,说不定大巫还能将你调回花棚,跟我一起养花呢!”
小个巫童紧跟着他来到河堤,“放心,大巫此番下令虫山‘倾巢而出’,别说来东运水师这一条粮脉,哪怕二十一条都来,也得统统填山,是不是殿下!”
盘在手腕上的小蓝蛇却突然朝船舰驶来的水面呲着牙,颤抖着往他怀里缩。
“殿下,您老就这点胆子!”
“等等!”小个巫童打断了高个巫童的嘲笑,指向水面上的船舰,瞳孔骤然缩紧,“你看那船身上裹着什么?”
“什么是什——”顺着他眼神的方向远眺,高个巫童也怔住了。
只见远江浩渺的烟波上,姜锦羽率领的火辎船队自湿岭虫山北出琴水,共十六艇矮舰,并二十四艘艨艟,浩浩汤汤。冬阳映照在每一艘船舰上,清晰可见船身上裹着一张张暗青色的“网”——远望,似是由成千上万只青红色的灯笼缝制而成,以黑灰色的枯藤作为引线相连,在船身上织布密密麻麻的网孔,孔眼大小一致,密集分布船身,又似烧软的红蜡流经荷叶叶蔓,生长成的血莲蓬……
“‘天胆避蛊遮’……”
高个巫童声音发闷,伴随着林丛中蛇潮发出的一声声呲叫。
鸣鸟遮蔽,击碎山音,灼染一片天红。
——那竟是活掘人胆,长年用海药熏饲而成的避蛊神御,能驱避岭南湿岭一切蛇虫。
小个巫童舌齿打颤,下意识问,“他、他们从哪活取来那么多人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高个巫童急道,“那些火船一旦罩上‘天胆避蛊遮’,虫潮是决计冲不上船的,待会儿王舟一碰见他们就完了!”
此刻,江面上一艘艘火船正全速北进,全都严密包裹着避虫网,只要此网不破,湿岭虫山上所有虿蛇将变成一无是处的废物,一旦和南下的王舟对冲,姜锦羽为了给姜钦报仇必然不计后果,万一将王舟当成酒船去炸,后果不堪设想。
“大、大巫呢?” 小个巫童怯生生问。
“大巫和阿灵去洛阳亭劫假酒船,天没亮就启程了,回不来!”
“那、那那怎么办!”小个巫童说话都结巴了,脸和缠在他手腕上瑟瑟发抖的小蓝蛇就快怯成了一个色。
“备水笼,来二十个水性好的,随我潜水破网!”高个巫童果敢,抄起手边的花镰,挣开小个巫童紧攥住自己的手,“你不是想从尸棚调回花房吗?我去把那些网破了,立了功,就能求大巫把你调回来!”
说罢便带着快速集结成的二十名擅水的巫童,纵身跳人了江水中。
他们腰上绑着的二十一只水笼子里,装满了湿岭虫山上能号动千军的各种虫王,再加上小个巫童手里这条统镇万蛊的蛇殿——只要能将“避虫遮”成功断破,江水与林森中蛇蚁齐卷,琴水将翻覆虫潮,所过之处,足以将一切船只剥皮吞骨。
见江面漂浮的水笼渐渐消失于江虹,小个巫童短定心神,转身撒腿就跑。
他穿林过草,趟越浅溪,几乎是凭着一口气奔至江阔北岸,扶着“岭南郡”那残缺了半身的界碑气喘吁吁地歇了片刻,毫不犹豫地朝天空点燃了报令的信火。
江北燃起的信烟与琴水江面的薄雾交织成一片暗灰色的云图。
王舟溯流向南,眼看就要离开中京郡荷月河,进入岭南琴水。
透过顶舱半开扇的舷窗,靳王的眼神始终盯着远岸半空中几乎要与浩渺江云混为一谈的火信,食指轻敲杯壁,一下一下循着信火的节奏,盘明了信者的意图。
“棘手。”他忽然开口,明显是说与舱内另外两人听的。
“什么棘手?”闻同显然已成惊弓之鸟,自弩船进犯后就不愿下船了,赶他都不走,说是怕王舟在中京大营辖管的郡边出事,自请协护王船出中京郡。
是以这回殿下又说“棘手”,闻同倒是比始终镇护门边的膏肓先一步开口问。
靳王看了闻同一眼,眼神又落回膏肓身上,突然间和无天首领难得一见地聊起家常,“与大人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还不知大人可曾婚配,家中有几个儿女?”
膏肓的脸色瞬间垮下来,提醒他道,“殿下,这不是您当下该关心的事。”
“那闻副将军呢?”靳王不以为然,又转头问闻同。
闻同忙道,“末将家中一妻一妾,还有一房外室,育有四儿两女。”
“闻家果然人丁兴旺。”靳王审视着膏肓,话音却是问闻同,“闻副将军平日里会给子女讲战史吗?”
“讲,打小就与他们说道。”闻同说起自己的子女,不自觉露出微笑,“讲战史、吏录,还临过靖天九霄亭的史战碑。”
“前朝末年的战史,您与他们说过吗?”
“前朝末年……”闻同谨慎道,“殿下,前朝末年伐横天下,酷吏当权,暴虐万民,那一笔笔丹史可都藏秽啊,要不是我朝高祖皇帝率群雄揭竿而起,解万民于水火,这天下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末将与他们详述的,也尽是我朝丰功。”
无论薛广义打赢过多少逆天的胜仗,定国之战如何神勇,最后他屠尽明州九镇的血榔头也切切实实地夯进了东海水厦,史官不会详录,但史实不容变更。
明州已覆灭于冬渡夏潮的滚滚洪流中,百年一纪,永无复春秋。
因此这等歌功颂德的场面话听进薛敬耳朵里,多少就有点刺耳。
然而殿下毕竟是在毒肠鬼面的人池里泡大的,最擅逢场作戏,心口不一的本事已臻化境,听完闻同所言,没露出半分不爽,反而笑了笑,“祖父的功绩自是毋庸赘述,但我想说的,是一段战史。”
“哪一段?”闻同问。
“前朝末年的遥城之战。”(前情:103章)
听到最后四个字,膏肓的眼神明显尖锐起来,却因为长年作为护御的隐刀,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除了那双稍显变化的眸色,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靳王的余光始终量度在膏肓身上,续又道,“李凤阳,前朝末年名将,在西北遥城诛剿逆王时,遇见了被叛军用遥城百姓筑起的一道‘活人墙’,僵持数月无果,最终,李凤阳还是朝人墙下令放了箭,膏肓大人,您听说过吗?”
膏肓不语。
闻同皱起眉,不明白靳王此刻没前没后地,为何要用前朝末年一场未载入史册的争议之征对无天施压,于是没敢贸然接话,静等着靳王继续说。
“遥城攻破,逆王诛剿,李凤阳所率之军得封虎豹之师,人人擢升将位,却只有三百六十名兵将因那场血战落罪,闻副将军,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闻同又是一愣,他还真不知当年遥城之战后,竟还有三百多人因胜征落罪。原本静等着靳王解惑,却不想殿下竟停在那不继续说了,眼神也从膏肓身上缓缓移开,又问闻同,“闻副将军的弩船还跟着么?”
“跟着。”闻同忙答。
“您带来了多少弩兵?”
“共一百二十人。”
“刚刚好三人守一船。”靳王道,“足够了。”
膏肓立时谨慎起来,刚要问靳王什么意思,这时,有死士在外敲门,“报,大人,前方水域突然驶来四十艘船舰,是东运水师的其中一条辎火船脉,冲着咱们的船来的。”
膏肓看向靳王,“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靳王却朝闻同摆了摆手,“闻副将军,您与大人说道说道,那姜锦羽是干什么来的。”
闻同连忙称是,遂将姜锦羽把王舟当成酒船,欲为叔叔姜钦报仇雪痕的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膏肓。
膏肓长年效命于御前,一直都是不问朝政的旁观者,阶下跪着的人都是些什么心思,久而久之,他一眼也能看穿,是以听罢毫无波澜,镇定道,“所以殿下与二将军相互配合,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就只是为了引无天助您歼灭水师粮脉。”
靳王并不遮掩,笑着点头,“是为了借您的刀伐征没错,但也是为了保住您,和您那些兄弟们的命。”
“您这话,就扯远了。”膏肓端起惯有的那副略显距离感的讪笑,“这一路,无天的命的确和殿下您的身骨绑在一处,此前由着您折腾,是因为您做的那些事尚在我等周旋的能力范围之内,但若您当真枉顾生死,偏要主动往东运水师的船桅上撞,打晕了,喂足药,带回京去,无天照样能够交差,您说呢?”
闻同倒吸一口冷气,他突然发觉膏肓周身萦绕的那股不近人情的寒意,似乎并不是对靳王长此以往的特立独行表达不满,而是一种森森然的冷漠,他甚至没从这人隐隐杀伐的眼神中,感受到半分对当今皇族的敬意。
可人人都传无天是为报皇恩才隐姓埋名,蛰伏御前,既然他们是心甘情愿,那这种泾渭分明的疏离和漠视,又是从何而来?
靳王并没因膏肓大逆不道的犯上之言动怒,笑笑道,“打晕了,喂足药?看来您和当年挟本王至不悔林的蓝鸢镖局,还有险些害本王惨死在云州城门楼上的北鹘军府,手段是一般斤两。可您别忘了,那个时候,本王才不到九岁。”
膏肓唇角一弯,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淡笑,“意思是现如今您长大了,有能力撼动无天的刀斧。”
“意思是,”靳王笑意拢定,沉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敢爬到敌人的刀斧上舔糖,可人一旦长大了,那柄豁开人命府的刀,就只能舐血。”
此刻,冬阳透过舷窗,投射在燹刀的火麟上,熠熠生辉。
“舳舻千里,前驱不过百舰——你我皆渡水之舟,都曾是千里舳舻、骨上刀斧,替人开过道、豁过命,唯独没曾害过人。无天奉仁君,敬贤皇,是最通情达理的死士,大人的心肠是热的,即便跟鬼门铃刀上的铃铛撞在一起,也擦不出一丝响。您不卑鄙,干不出打晕下药的龌龊事。”(注1)
然而膏肓对靳王的赞誉不为所动,始终摆出一副若即若离的清高,“您怎知我不卑鄙,怎知我干不出来。”
殿下笑了笑,朗声道,“百年前,面对遥城外筑起的那堵‘活人墙’,在李凤阳威逼催伐的军令之下,宁肯在阵前当众断弩、折戟,也不愿射|出哪怕一支冷箭——那三百六十位英雄的后人,怎会对本王下此毒手。”
“什么?!”闻同蓦地站起来,看向膏肓,“您竟然是……”
没想到,无天竟是前朝末年遥城一战中三百六十名落罪兵将的后人!只因他们不愿对那堵“活人墙”放弩,公然在阵前违抗军令,才在胜征之后落罪。
“落罪后,那三百六十名逃将被判斩首,遥城数万万百姓面北请命,长跪七日七夜,朝廷唯恐生民再生叛反,遂将斩首改为黥刺,并流放东海外岛,永世不得回归故土。”
殿下说到这,稍稍顿了一下,“然而那一年是前朝宝启三十六年,灾劫横行,皇祖父率军大破西关,一路向东推进。次年夏,帝都告破,那三百六十名罪兵还没等到流放外海,就被新朝再次提审。彼时我朝国祚初定,靖天的廷宫尚未竣成,效忠前朝的杀手、余孽屡禁不绝,祖父在临时行宫的寝殿多次遭刺客暗杀,抓获俘虏后审问,才知他们竟是李凤阳军的残师——义军攻破明州九镇时,李凤阳见前朝大势已去,于是临阵带心腹军逃出明州,后又集结行刺。于是那三百六十名待审的罪兵主动献上投名状,愿助新朝铲灭遗患。”
“他们竟主动示降了?”闻同问。
“不错,为免家人一同获罪,主动示降。”靳王始终看着膏肓,“他们是李凤阳的旧部,极了解李凤阳训兵、埋伏的习惯,可谓知己知彼。果然,不出半年,李凤阳在囿江被罪兵擒获,黥刺三载,一朝雪恨。”
膏肓的脸色微微转黯,眼角眯起,闪过一丝若即若离的悲痕。
“那之后,祖父兑现承诺,释放了他们的族亲,并许他们‘百世昌和’。这三百六十族为报今朝圣恩,于是请护御前——从此,三百六十族以栽培帝王隐护为己任,以皇朝为代,每一族,每一朝,敬奉一名嫡子护卫御前,一子亡则次子补,代代罔替,并以人身对应的三百六十处腧穴化名,赐名‘无天’。”
——“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
君若不许,臣不敢将;君若许之,臣辞而往。”
无天的践酒辞原来是碾族骨作墨,以血肉之躯为简,对薛氏皇族敬呈的一册“生亡簿”。
三百六十人,对应人身三百六十穴——以人灼灸,倾护帝身。
在与帝王椅朝夕相伴的每一轮三百六十个日月,他们葬名弃姓,踽踽百年。
闻同深感震动,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黥刺……刺的什么字?”
——“‘罪兵无首,百世降臣。’”
靳王起身,走到膏肓面前,郑重道,“大人,您是‘百世降臣’的后人。”
注1: 舳舻千里,前驱不过百舰。——出自晋·陆机《辩亡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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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章 第六一六章 三千尘甲(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