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四、三千尘甲(8)
东运水师的军帐里,康兆朴辗转难眠,到了后半夜他索性不睡了,在舆图前来回踱步。自率军水师,他也曾历经险战无数,还从未有哪一次如此战这般焦躁。
他未曾料想,一直对自己尽职履责的林戚杉竟会突然变成两军阵前最不可控的那个火源,随时都有可能引爆惊雷,带全体水师升天。那个在试火前暗中告密闻同,其幼子被谁所杀之人,便是点燃林戚杉头顶这根炸线的导捻。
会是谁呢……
盛潜掀开帐帘的动静惊动了正在思索的康兆朴,他蓦地回神,“怎么样?”
盛潜刚从栎京湾赶回,一身风尘仆仆,脸色阴沈地走近,“禀将军,闻同是暂时撤了,但姜茺的死讯还是漏了。”
“……”似已在林戚杉的预料之内,他镇定地摆了摆手,示意盛潜继续。
“至属下离开栎京湾,对岸的弩兵营中已有蜚言传出,言那姜茺之死是您与林戚杉暗中勾结,朋比为奸,林戚杉因此震怒。”
随即他便将这一整夜亲赴栎京湾所历之事,一字不漏地转述。
“什么?!”康兆朴听完,瞳孔一缩,“金云使?!”
“千真万确。”盛潜道,“属下买通了闻同身边一名贴身的弩兵,他告诉属下,闻同近来回过一趟垩阳渡的中京大营,与谢冲有过交涉,说是那谢总使从川渝界山带出了一百二十三名弩兵,亲自与闻同做了交接。”(前情:603章)
“那也不能证明,谢冲就是告密者。”
盛潜低声提醒,“可将军您别忘了,金云使此刻正在庇护岭南王回京的路上,此番与闻同在中京大营交接弩兵想必不止是‘顺便’,岭南王手里可还握着整条‘金丝带’历年来涉案的官员名录,其中就包括南海郡朱礁港的罟鱼海司——属下猜想,是否那本名册上也会有被害人‘温棘’的名字呢?金云使是御前都卫,专挑簿吏贿罪之过,若想越过吏部,暗查一名曾被罟鱼海司强行除名的巡海弩兵长,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康兆朴眯起眼角,用沉默认同了盛潜的说辞。
闻同的复仇之火看来暂时是灭不下去了,此刻再去纠缠是谁告密已毫无意义,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竭力安抚好林戚杉,不能让他在试火之前横生枝节。
可这“枝节”若是生在他膝盖骨下头呢……
康兆朴到底比林戚杉更沉稳些,遇见棘手的麻烦尚且没有自乱阵脚,仔细盘桓过后,又问盛潜,“知道林戚杉昨夜是与谁阖舱密谈么?”
盛潜微一点头,“林戚杉震怒之下屏退众人,不准任何人靠近船舱,唯独留下了他的心腹智囊,石鳞。”
“石鳞……”康兆朴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这石鳞,你是不是查过他?”
盛潜“嗯”了一声,“石鳞的背景,在他初登林氏将门时属下就曾细查过——他是外海占星世家的后裔,家底干净,主动投靠林戚杉是因为妻子身染重疾,需长年以稀有海药续命,而这种药只有林家母族管控的海外药商能供货,石鳞有人命捏在林戚杉手里,所以心甘情愿为他驱使。否则,他这样清傲的人物,怎会甘心屈膝于林戚杉这个鲁莽的草包身侧,还效命这么多年?”
“等等!”康兆朴扬手打断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他那妻子……你见过吗?”
“我……”盛潜猛然间卡了一下,“他妻子一直被他养在东州南边的私宅里,听说已经昏迷在床许多年了,没人见过本人。”
“听说、听说、全是听说!”康兆朴愤怒道,“没有人亲眼所见,谁知道他那个所谓的‘妻子’是不是无中生有!万一那石鳞是潜底的细作,随便找来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接近林戚杉,林戚杉又贪图人家的智谋破格提拔,这懒耳漏风的蠢货,发起怒来不计后果,若是此番受石鳞挑唆,岂不是要掀翻我东运水师这艘船!去,把石鳞的家底给我翻出来再查一遍!”
“是!”
盛潜随即从军典那调出了当年石鳞初入行伍时登录的家底铭册,上面赫然记录着他那所谓“妻子”的名姓籍贯——
“他妻子名‘吉’,洛港李子坡……只录了这些。”盛潜道。
“中京洛港……”康兆朴对“洛港”这个地名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蹲在旁边正梳理卷宗的军典随口道,“将军,卑职是洛港人,李子坡就在卑职家邻村,他们村还出过一个武状元呢。”
“武状元?”盛潜忙问,“谁?”
军典操着浓重的洛港口音,口齿不清地说,“就是闻同啊,中京大营弩军的总将,跟将军您还是同僚,那李子坡又叫‘闻家坡’,只有‘闻’这一个族姓。”
“你说什么?!吉……闻吉……温棘……”康兆朴脸一僵,石鳞的“妻子”竟然就是当年南海郡朱礁港罟鱼海司被“除名”的巡弩兵长,因开罪了林戚杉被他暗害沉海——是闻同的私生子!
“糟了!!”
“报——”一名心腹兵冲进大帐,“将军!栎京湾来信,一艘渔船刚从东南方驶出,朝荷月河的方向,领船的人是石鳞,说是趁夜从四舰上卸的货!”
盛潜快速道,“将军,楼船四舰装的是贡酒,林戚杉这是要挪酒!”
“啪”的一声,康兆朴一掌断在案上,暴怒,“林戚杉这个蠢货!那石鳞分明是为了给温棘寻仇才故意接近他,他倒好,把人当宝贝养在身边,石鳞那个祸害……原本就是为灭我水师楼船来的!快,不惜一切代价拦住那艘酒船!”
“是!”令兵立刻前去传令。
“不妙……怕是不妙啊……”
康兆朴像是被迫吞下了一碗带着糟刺的谷壳,咽不下也吐不出,快将他的喉咙蛰麻了。他突然意识到这整个暗局应是烈衣的离间之计——那人只用“温棘之死”这一步棋就孤立了整个楼船军,在自己和林戚杉之间横劈出一道裂缝。
楼船如宇海琼厦,无忌风浪,却最忌噬木的一只“肉蚁”,蚁胎自内蛀生,一旦啃裂船木,沉没是早晚的事——必须将林戚杉膝下那只长年“噬木”的“肉蚁”揪出来,不能任由此人继续在他耳边吹风,挑拨离间。
“你亲自领兵去一趟荷月河,将那艘酒船劫下来。”康兆朴阴恻恻道,“人可以不留,酒必须留。”
盛潜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康兆朴,眼神游移,惊怒无定,明显是在忌惮。心知他舍人留酒是为了用贡酒作要挟,逼林戚杉将眼下迫在眉睫的这场硬仗打完。
然而此刻盛潜的心里似还缠绕着别的心思,劝谏康兆朴的语气略有些微妙,“将军,您与林戚杉之间既已出现痕缝,只怕会越裂越大,药石无补。与其高低不就,养着这么一个目塞心盲的炸垒在身边,倒不如换一只‘金蚌’为您‘养珠’,楼船的那根桅帆也不只他林戚杉一人摇得动,多的是愿为您马首是瞻的待补。”
“待补?”康兆朴突然间回身,似是还从没在盛潜口中听到过这么不老实的话,阴沉不定的眼光终于锁死在他的心腹身上,嘴角一弯,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讽笑,“水师能将凋敝,上哪里去寻第二只‘待补’的‘金蚌’?不然,你给本将军推荐一位?”
“……”盛潜神色一僵,眼光不自觉跌落在康兆朴的脚面上,深深吸气。
“釉过色的砗磲即便开裂,仍可算至臻。林戚杉虽说不济,倒还能吐出几粒抬得上价面的磲珠,涛里浪沙则千篇一律。”康兆朴语声微扬,像是在用一只弥留的空蚌壳狠敲盛潜这口自命不凡的水钟,“难得盛副使有意为本将军举贤,不知你所谓能‘吐珠’的‘金蚌’,究竟是哪位能将?”
这番话简直如同一柄从天砸落的利斧,将盛潜的脸色一劈阴阳。
他仿佛被剥下了那张自觉水滑的皮|囊,光秃秃地挂在水师楼船的桅杆上,连一颗私|处的娘胎痣都被晾在广目之下,任人评头论足。
“怎么不说话?”康兆朴还沉浸在对林戚杉和石鳞的愤怒中,等得有些不耐。
“哦,没有……”
经年藏身污泥的宵小,往往只需转瞬就能将命骨里那股子清高自矜的海将血性换作潜邸阍宦献谄趋承的逢迎。盛潜连忙转了话音,赔笑道,“自然是秦宗、秦贾两位将军,他二人号令走舸,对部署战船颇有建树——”
“不成,”康兆朴随口打断他,“那两个莽夫,还不如你呢。”
“……”盛潜强噎下一口戾气,尴尬道,“哪敢,属下誓死追从将军,任您驱使,不敢越雷池半步。”
康兆朴只觉他今日话多,打发他道,“那你还不快去,务要将贡酒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知道了。”
甫一走出兵帐,盛潜的脸色转瞬阴沉,跌践至尘埃的眸光泛起一丝杀意。
耳边始终萦绕着康兆朴嘲他不自量力的讽笑,笑音尖锐,游云难遮。
他来到栎木河边,望向那片原本能任他驰骋的广水,一文不值的傲气瞬间鼓占心房,这一身只有在独处时才敢冒头的卑微血性,终于在挥刀砍水爆发的怒吼声中释放出一二,随即拢劲,憋着怒己不争的粗喘。
一直以来,他将自己削塑成康兆朴身边一只与世无争的剪影,从不与人为攻。
可他贪心,每每仰见楼船凯旋,林戚杉独立船头受万兵扬赞,自己却只能躲在人后,贪婪地吮吸着桅帆上飘出的海腥,从骨缝里滋生出的艳羡便再也压制不住,只觉自己卑贱如尘蚁,白活了这一遭。
长期的嫉恨能逼人癫狂,也能让人在癫狂中认清自我,维系冷静。
于是盛潜学会了在短暂崩溃之后,快速收紧心绪,绝不将心底最迫切的渴望示人。
片刻后,身后传来脚步声,“盛副使,拦截酒船的暗兵已集结完备,可以出发了。”
“知道了。”盛潜刚要折身,那士兵竟挡在身前没动,“让开。”
那士兵是生面孔,也不知是何时混进水师军营的,他低声说,“主上请您绕过栎京湾,走莲花九里,有人想见您。”
盛潜狐疑,“你主上是谁?”
那士兵暗暗道,“能助您鳌立万川之人。”
晌午过,盛潜携暗兵绕过栎京湾,沿栎木河往东南方向疾马。
既出密林,进入中京郡数九的河湾——莲花九里。
见酒船未至,盛潜命兵队暂时歇马,自己则借口探路,来到一片野生的莲花水塘。他自知不该独自赴这趟致命之约,太犯险了,然而脚步快过心步,比天高的心气最终败在了一句“鳌立万川”之下,他想赌一把。
深冬的莲花九里一片寂瑟,正如此刻盛潜心中那一片无人问津的无际莽荒。
沤烂的荷叶下偶尔冒出几声蛙啼,伴随着嘶哑的呜咽。盛潜拔|出海锚刀,谨慎地往那片发出动静的芦苇荡挪步。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笑叹——
“世人言大浪淘沙,都觉自己就是那枚搁浅滩涂的金碎子,没想到盛副使亦这般落俗。”
盛潜猛地回头,一愣,“闻副将军?”见竟是闻同相邀,忙收刀与他正礼,狐疑道,“昨夜方才与您在栎京湾一见,怎的今日又传唤卑职?您安插在我水师营中的暗子藏得够深的,不会连我们康副将军的身边也扎了您的桩吧。”
闻同受封中京大营弩兵总令,位同副将,是满朝文武公认的儒将,为人守正,憎爱分明,虽已年过半百,仍身姿拔挺,犀头高耸,有福禄千钟之貌。
闻同端起豁达和煦的淡笑,与盛潜开门见山,“昨夜与盛副使虽为初见,却觉您行事从容,精爽神澈,您这样一号人物,缘何从兵多年,还只是康副将军身边一个小小副吏,还不如为楼船养木头随便的一个兵虾子矜贵。”
“闻副将军,”盛潜打断了他,“挑拨离间这一套用在林戚杉那个蠢货身上或许还行,我么,您悠着点下蛊。”
“您是亮臣,响当当的。”闻同笑意不减,每一寸心思都似在穿针引线,“既然盛副使对康副将军尽忠职守,宁愿一辈子只给他一人当一把杀人越货的影刀,死后连兵碑祖祠都甘心不奉,除了钦佩您,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此番邀您到此的来意无须赘述,您愿意当谁的刀我不管,但别挡了我杀林戚杉的道。”
“您无非是要与卑职争那一船贡酒么。”盛潜精明一笑,直截了当道,“一旦酒落到您手里,林戚杉将位必丢,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他扔到刑三司的公案上待审,以您与韩孝韩大人的关系,想要在刑案底下锻刀割肉,还不是一旬酒的功夫。届时林戚杉稽死囹圄,林族败落,您大仇得报,皆大欢喜。可是闻副将军,杀人之道成千上万,您又为何偏要从卑职这条羊肠小道上跨过去?卑职的将位是不值钱,小命更是轻如鸿毛,可您若非要直取,也是要问过卑职手中这柄海锚刀的,哪怕敌不过,最终死在您这些暗卫手里,也好过坐以待毙。”
被盛潜如此威胁,闻同笑意徐徐,没见半分愠色,“盛副使当真误会我了,我哪有要取您命的意思,恰恰相反,我是来贺酒的。”
“贺酒?”盛潜发出更为阴鸷的讽笑,“近无凯奏,远无敌降,哪来的喜贺?”
“您予我酒船,我提前贺您鳌立万川。”闻同声音一抬,“为表诚意,赠您一份大礼。”说着便朝身后摆了摆手,手下上前拨开芦苇荡,露出荷花潭中一个快要沉泥的麻袋,里面的人正在拼命挣扎,断续地发出惨烈的呜咽。
“闻副将军这是何意?”
闻同解释,“此人是今晨在东出的官道上被我的人擒获的,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块林家本族的令牌,八百里加急,快马回东州传令。”
盛潜接过令牌,仔细地瞧了瞧,眼神一缩,“调兵令,林戚杉要调兵?何为?”
“向来军廷内斗,只有杀亲赃墨才会远调族兵。”闻同道,“林戚杉用金元宝砸养出的祸殃子,必得让康兆朴用血来偿,失子的滋味不会受啊……”
盛潜骤惊,“什么!?林戚杉要秘派族兵血洗海螺巷?!”
海螺巷的有沙轩里养着康兆朴的外室与其所生之子,那女人是当年林戚杉从琴楼买下赠予康兆朴的,没想到他二人间的嫌隙刚生才不到一宿,林戚杉就等不及远调族兵,前往暗害康氏妾儿,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也太沉不住气了……
闻同走到池边,停在一个拴着绳子的木桩前,拿脚面碰了碰那根绷紧的麻绳,盛潜顺着看去,发现麻绳的另一端正拴着那个装人的麻袋。
“怎么样?盛副使考虑考虑吧,是断绳拒绝我的贺酒,还是在康兆朴和林戚杉之间再横切一裂——您是客,您做主,刀,我就留这了。”
闻同遂将一柄磨利的匕首扎进木桩,锵的一声!
刀柄剧烈晃动,在晨雾中拨弹起冷金色的气纹,好似盛潜内心深处摇摆不定的那口水钟。
“人这一辈子,其实也就这么几次选命的机会,选对了,飞黄腾达,选错了,成千古恨——但只要阁下有胆子选,就还有一半的胜算。”
闻同的嗓音透着蚀骨的寒意,又似滚沸的甜汤,持续温蛊着盛潜,太诱人了。
他下意识伸出手,攥住那柄匕首,深吸了一口气——断绳,替康兆朴保下一对妾儿,只要没酿成致命之祸,林戚杉和康兆朴之间的那道裂痕或许还有补救的可能;留绳,任此人携令牌回东州,引兵血洗海螺巷,两人结不共戴天之仇。
断与不断,是生与死两条岔路,也是他平生有幸跻身云巅,唯一的一条捷径。
闻同见他踟躇,再引申一步,“盛副使是位将才,可惜未遇识才的明主,你鼓足勇气挺身自荐,他却将你比作吐不出金珠的腐蚌,听说盛副使曾经为了护主,到现在后背上还背着三道刀疤——”
盛潜猛一打颤,握刀的手心凝出冷汗,臂上青筋爆裂。
脑海中瞬间如走马灯般惊闪过无数戏绘,最清晰的一幅竟是他长年低头时紧盯康兆朴的那双靴面,上头闪动的橙金苏锦似夕阳照海,那是从不属于他的色泽。
“他听到了我的声音。”盛潜盯着浆池里的那个泥麻袋。
闻同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掩目塞耳,他不知道来者何人。”
终于,盛潜慢慢松开刀柄,笑了,“闻副将军的酒的确比贡酒好饮。一个时辰后,酒船过莲花九里,我会晚半刻出兵——我只留这‘半刻’。”
说完丢了匕首,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闻同紧盯着他消失在莲池深处的背影,嘴角一弯。
——“云泽之上得沐天恩,他还是想离天近一些。”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叹,闻同转头,见一陌生男子隐在芦苇荡后,端容玉貌,白衣胜雪,未染文墨,却如翰林儒生,不似武兵,却经身浸沐武魂,眼中保罗万星,身似深雪游鸿。
“是烈家二将军吧。”只一眼,闻同便确定了来人。
“未在行伍,不敢劳您这么称呼。”二爷从芦苇荡后走出,身后紧跟着谢冲,“久闻闻副将军应捷权变的威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只三两言就将盛潜说服,为我军搏得这‘半刻’杀机。”
闻同打量着他,不禁感叹,“当年南兵北巡,闻某曾有幸见过令尊一面,你和你父亲……当真不太一样。”
“长歪了,”二爷随口便说,“路也走歪了。”
谢冲瞥了他一眼,只觉无语。然而没想到,二将军只用一句自我调侃就使两方破冰,闻同顿时卸下防备,笑意明显比方才真诚了许多,主动朝两人走过来,“湿泥咬钩了,不知二将军接下来是何打算。”
“湿泥滑腻,咬钩也不一定不会脱钩。”
二爷朝谢冲使了个眼色,谢冲二话不说拔|出软剑,朝木桩上拴紧的麻绳轻轻一划,闻同都没来得及阻止,就眼睁睁看着麻袋沉进泥沼,呜咽声也随之散了。
“二将军行事,未免有些鲁莽。”闻同脸生愠色,“此人一死,无人向东传令,海螺巷里那对母女只要还活着,就无法彻底激怒康兆朴,还如何逼他对林戚杉手起刀落?”
“单单死一对妾儿,不一定能逼康兆朴手起刀落,但若危及其将位,让康副将军觉得若不除掉林戚杉,定会被这个不计后果的蠢将从眼看就要登极的云巅一把扯下来,那他才会疯。”二爷转对谢冲道,“三哥,让你的人启程吧。”
“好。”谢冲从二爷手中接过林氏令牌,朝荒僻的林子里打了个响指,立刻就见一名“改头换面”的金云使疾步过来,接过令牌,复消失在林中。
闻同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让金云使假扮作林家这名刚被溺毙的信兵,带着令牌快马回东州传令,至于杀不杀海螺巷那对母子,便要看眼前这人的脸色了。
他不禁起疑,盘桓起这一整夜烈衣布局的始末——这人先使石鳞左右斡旋,打破林戚杉与康兆朴彼此间长久维系的和睦,逼林戚杉激愤之下对海螺巷动刀;又让自己反复叫嚣查船,逼林戚杉挪酒,待酒船过莲花九里,再让自己利用盛潜迫切想要取代林戚杉的官欲,离间他们主仆,游说盛潜留出那“半刻”劫船的时机;顺便经盛潜之手释放林氏信兵,任此人携令牌回原籍请兵,血洗海螺巷。
一旦康氏妾儿被杀,康兆朴必灭林戚杉泄愤。楼船军是林戚杉十数年来精心培养的忠兵,届时痛失总将,军心必散,水师从内部瓦解,无论新任总将是不是盛潜,哪怕是从天而降的哪路神仙,都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协调好如此庞杂的兵系,更别说对阵的强敌还是由眼前这人领战的十八骑族军。
可闻同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烈衣竟突然间大发慈悲,执意要保下康氏那双母子的性命,原本完满的布局功亏一篑,眼看就要败在这人的妇人之仁上。
闻同脸色难看,话音暗含机锋,“没想到二将军还生了一副菩萨心肠,既如此乐善好施,又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二爷听出了他话音中的怒气和鄙夷,信步池边,徐徐一笑,“自十三年前坠身林沼,烈某自认安忍,还从未有谁赞我是乐善好施的菩萨心,您倒是头一个。”
“……”闻同卡了喉咙般,哑了。
二将军向来不在舌战上咽亏,缓上片刻,方才往正题上引,“您道那林戚杉在与康兆朴单方面决裂之后,为何不直接去寻康兆朴对峙,而是率先要拿海螺巷里那对母子开刀?”
闻同一愣,原本还道是林戚杉震怒之下泄愤,难道这蠢货还有别的用意?
“林戚杉虽谈不上精明,却也不似他摆到人前的样子那般蠢。”二爷直接拆穿了闻同的心思,又道,“康兆朴那位妾室名‘仙’,曾是东州城外销金窟里的一名舞姬,赎身后,被林戚杉当作年礼赠予康兆朴,随美人还奉赠两坛扶苏酒,便是马上要运来莲花九里,那十五坛贡酒其中之二。然而康兆朴当时只收下了美人,没敢收酒。那舞姬在之后的几年里很得康兆朴的宠,还为他生下一子,康兆朴也几乎是将自己的发妻抛在了脑后,有时数月不曾归家,连军中公务都干脆挪到海螺巷里办,俨然是将那里当成了本家,还闹出过不少宠妾灭妻的巷尾轶闻;”
二爷向来对旁人的家丑没多大兴致,话锋点到为止,说回到康兆朴那位“金屋藏娇”,“那仙儿姑娘原是海药船上一名药商的女儿,因容貌端丽,能琴擅舞,被当时恰好正在坊间筛选丽人的林氏母族发现,随便捏了个罪名,叫停了她家的海货,以其父母的性命相要挟,逼她签下了卖身契,成了销金窟里的头牌舞姬——那销金窟的金主是林氏母族,这事,便是当年的林戚杉在暗中一手操办的。”
“什么?!”没想到那女子竟是林戚杉殃罪无辜,专挑了来,赠予康兆朴的。
“每月一百粒金珠,林戚杉可不是白养的。”二爷继续道,“那仙儿姑娘手里攥着一份账目,是她这些年与康兆朴朝夕相处,暗中录下的他同京中同僚往来的所有灰囊,一笔笔贿银详录在册,是林戚杉逼她的,康兆朴并不知情。”
“照你这么说,林戚杉反倒成了未雨绸缪的聪明人?”闻同略显不屑。
“您可别小瞧了他,”二爷笑说,“林戚杉很会为自己筹谋,一直暗中养着康兆朴这个外系傀儡——此人不但能替他在京中疏通官路,拓揽横财,还能为他挡掉琐碎的军务和公案,帮他母族荡平行商走船的一切海路,赠他稳赢不败的战机,助他长年稳坐楼船第一把将椅。林戚杉还很懂自保,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也是康兆朴在他身前挡刀,林家人的名字绝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场结党营私的暗谋之中——名、利、权、财尽收,还能始终独善其身,难道不是聪明人么?”
闻同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吃惊。
“因此,被林戚杉‘养活’着的‘康副将军’,必须听话、老实、不嚷不闹,能让他头枕舢板,高枕无忧,还能让他有源源不断的‘蚌珠’进账,康家就能万世太平。然而一旦两人间生裂,林戚杉要剐的第一刀必然不是康兆朴,而是他那位手握一切贿罪的妾室——”
“‘手握一切贿罪?’”闻同抓住了他话音的重点。
二爷笑了一下,“您道那仙儿姑娘最恨的人是谁?您不会认为,她这些年来只录过一本关于自己相公的贿银赃册吧。”
“……”
闻同往深一步想,那女子最恨之人其实并非被迫嫁与的康兆朴,而是害她家无辜受难,还将她逼作舞姬的林戚杉。她暗录的赃银册若真还有一份,必然是关于林戚杉的,毕竟就光凭这些年林戚杉月月送进海螺巷的金珠子,堆起来,也够他一个罢黜之罪,更何况还有仙儿本人可以为证。此番决裂,康兆朴非但枉死一对妾儿,还会被林戚杉攥住那本暗账作赃,即便欲反杀他泄愤,也不敢轻易动手。
——杀人灭口,取证作胁,林戚杉拨的好一手算盘!
正当闻同惊愕不定,二爷话锋一转,“但若是前去‘血洗’海螺巷的林氏族军被我提前换过半数,结局便是另一种了。”
“不错。”谢冲适时接话,“行贿官员的罪证一旦落到金云使手里,罪案直抵圣听,闻副将军不是没见过我承恩阁典狱里,刑审罪吏的手段。”
好精妙的“鸣山局”!
闻同这才彻底明白烈衣令谢冲杀那名林氏信兵的用意——用此番连环计釜底抽薪,是要将水师族脉连根拔起。
那一瞬间,闻同只觉后脊发凉,眼前这人的眸色好似冷松林里苍鹰屠雀时,撕裂咽喉泼染了一抹血烟,环耳飘震这人为康、林两族齐齐敲响的丧钟。
见闻同已摸清整局的来龙去脉,谢冲方才咳了两声,提醒二爷道,“注意时辰,谈你的条件吧。”
二爷“嗯”了一声,笑着走到闻同跟前,“晚辈自始未想对您隐瞒此战布局,拿出了十足的诚意,还请您予晚辈个方便,待会儿劫船时,放那船首一马。”
闻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二将军来此的目的,是为给石鳞求情的。”
“自然不是专程为他来的。”二爷的嗓音明显比方才辩局时懒散许多,透着一丝与己无关的冷漠,“懒鱼既已落于砧案,杀与不杀,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我也不过是惜才,毕竟他这样的人物现世不多,您若能高抬贵手,也是给外海占星氏族留下一位传承,但若不方便,就随您的意了。”
谢冲简直听得莫名其妙,来前这人信誓旦旦说一定要保下石鳞,怎么这会儿话音一转,拎着灯笼打弯绕,竟还顺着闻同的意思了?
“石鳞必死。”果然,闻同寸步不让。
“我闻同毕生最懊悔之事,便是当年将温棘远调至朱礁港海训,若不是我执意如此,他如今应该已是中京大营的弩将了。害我儿枉死者——林戚杉数一,石鳞数二,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唔……那好吧。”见闻同态度强硬,二爷竟轻而易举地撤阵了。
谢冲猛然看向他,彻底没懂,“季卿,你这是……”
“欸,三哥,”二爷打断了他,竟还善解人意地劝诫他道,“人家闻副将军为子寻仇,半点没有放过石鳞的意思,咱们劝不动的,况且杀人偿命,这还是人家的家务事。”
“你!”怎么倒成了自己要劝了?谢冲的脸色愈发难看,侧过身,用唇形与他说,“来前咱不是说好的,石鳞必须得保,你怎么——”
“时辰不早了!”二爷瞧都没瞧一眼谢冲的唇语,竟还上前,主动催促起闻同,“让您的兵启程吧——杀人,夺酒,都是您的局。”
闻同没再废话,立刻朝身后亲卫招了招手,早就集结好的弩兵迅速登船,朝宽阔的水面驶去。杵在一边的谢总使彻底憋炸开,劝这人不听,又不敢紧逼闻同,脸黑成了锅底灰。
一炷香后,弩兵船渐行渐远,终于彻底消失在莲花九里的团团冷雾中。
二爷貌似放下心来,稍叹了口气,这才淡定地对闻同说,“对了,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那仙儿姑娘这些年无依无靠,最信任的人便是每月登门造访,替林戚杉送她金珠的石鳞,这么一来一往,他们还成了知己。此番水师西征之前,石鳞担心会有不测,于是劝说仙儿,将她手录的那本黑账交于自己保管,只要林氏族兵没有拿到账本,就不会轻易要他们母子的命,能缓一阵是一阵,姑娘也听劝。所以,那本能铲尽水师族脉的黑账,如今正贴身攥在石鳞手里,我还没拿到呢。”
“你说什么?!”
闻同脸都绿了,疾步河边,想立马将刚被自己派走的弩兵船唤回来!
然而,盛潜短赠的那“半刻”时机已过,战船启征行远,再无返还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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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4章 第六一四章 三千尘甲(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