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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山河 第608章 第六零八章 三千尘甲(2)

作者:烟海楼 分类:穿越重生 更新时间:2024-06-18 22:16:31 来源:文学城

六〇八、三千尘甲(2)

祝龙稍稍一怔,攥握银枪的手不自觉收拢。

这时几名参将紧随其后,从帐中走出,一个个血气上涌,嚷嚷着要出兵应战,俞念城绕着几人走了一圈,专盯他们手中的兵刃,最后还是跑回祝龙身边,扯着他银枪上的红色枪穗,执着道,“祝世伯,他们的兵刃都不适合叉鱼,还是您的银枪最好用,您就陪念城去一趟吧,好么?”

祝龙还是没动。其中一名参将上前,想将小娃娃抱走,哄着他说,“念城乖,你祝世伯是要去杀敌,为十八骑的叔叔伯伯们报仇,这是不能耽搁的大事,我找个柴火兵带你去叉鱼,好不好?”

念城被他抱着,也不挣,仍然盯着祝龙,“当年我爹也是这么说的,可我从年尾等到年头,他也没回,祝世伯不会骗人吗?”

祝龙的身体微微一动,小娃娃这句话仿佛一盆冰水,将他冲顶的怒火从头到脚浇灭,荡然无存的理智稍稍找回来一些,充血的眸色浅浅泛灰,一点点有了回音。他随即将盔甲一卸,从石缝里拔|出银枪,又从参将手里接过念城,“走,先去叉鱼。”

向东流的栎木河渡,入夜泛起鳞光。

两岸山崖笔直入云,银汉上,悉数散落着辰星,明灭闪耀,像是一双双已故族军将士的眼睛。

忽然,耳边传来“哗啦”一声水响,俞念城个子矮小,根本拎不动银枪,只能拖着枪杆,奋力地在浅滩上扫,结果半晌过去什么都没扫着,倒是把自己浑身弄得透湿。

祝龙却当没看见,坐在岸边,一声不吭地发愣。答应了这小娃娃来叉鱼,结果刚坐上片刻他又后悔了,此时盯着江面,恨不得盯出个水窟窿,只想变作一条长了利齿的鱼,游到河对岸去,将那些水师战船统统啃烂。

小娃娃回头瞧了他好几次,他都一脸的生人勿进,眼神恐怖得能吃人,还阴沉沉地喘着粗气,无奈只能闹些动静出来,盼着他能与自己搭个腔。

好不容易,当自己的银枪再次被俞念城摔进水里时,祝龙终于有了反应——

“枪不是这么用的。”

“我是要做大夫的,不会使枪。”

“鱼也不能这么叉。”

“我平日都帮太爷爷舂药,不叉鱼。要不,您教我?”

“我没空。”

祝龙向来犯疯瘾的时候,都没法好言好语地与人说上一句好听话,上到鹤发老苍,下到黄口小儿,他都一视同仁。理智和耐性于他来说,都是不要命的吞金兽,哪回犯病不是见血要命,知事断案全靠揣度和猜忌,从来不论实证,上回还因为烛山亡族之事冤责谢冲,把他揍了个半死。二爷骂他是娘胎里带出的秉性,空长着魁梧身,心眼却比针鼻还小,活到不惑之年还一副没断奶的小儿模样,要么重新投胎,否则这辈子只要遇上冲撞自己的血光,就只会闭眼发疯。

二将军嘴毒心狠,这是连祝家的老母亲也一并骂了。

混账事干多了,祝龙自知理亏,所以回回骂他,他都不敢反驳。

索性渐渐地,他也在千难万险中磨砺出了那么一丁点耐性,知道人人都为了自己好,知道谢冲这些年如履薄冰,无时无刻活在悔愧中,知道鹿云溪为了自己遭了多少罪,临死时有多冷……知道自己不是东西,再若冲动冒进,是会遭雷劈的。

可这次不一样,三百族军因自己一朝误判而惨死,寸寸血骨,近在眼前。

“祝世伯,您和我大伯是怎么相熟的?”不知什么时候,念城已经跑回岸上,坐到了祝龙身边,开始拧他裤腿上的水。

祝龙转头瞧着他,小小的一只,不回答就像是欺负人似的,“我们都是燕云十八骑,要说真正相熟,是那一年烛山闹鼠疫,你们俞家的灵药救了我烛山上百条人命,我祝家欠你们老俞家太多,就算押上我这条命,也还不起。”

“百十条命……那还真是欠了挺多呢。”小娃娃忽然变了个语气,巧妙地绕开了他话音里暗藏的死穴,偏不往“出征报仇”的话锋上引,又问,“非要一命抵一命才算还?”

“嗯?”祝龙一愣。

小娃娃从手边拽起银枪,往祝龙手里一塞,“世伯,那您就去叉鱼吧,叉回一百条鱼,欠我俞家的债就算还完了,是要去前线送死,还是……还是那什么,随便您,我主要是怕您回不来,回头我找谁算账去?”

“……”祝龙人傻了,手里的传家宝仿佛一瞬间真变成了鱼叉。

他无语凝噎,心里虽然火烧火燎,然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恩人在前,哪怕这小娃娃要自己给他下跪磕一百个响头,他也没有二话。

于是认命地抄起银枪,卷起裤腿,一脚踩进刺骨的河水中,叉鱼。

身后不远处的几名参将还直愣愣地杵在军营门口,等着他号令出兵,这会儿定睛一看,他们的大当家竟然真的在叉鱼?

冬日的鱼儿都藏在冰层下的深水中,浅水根本没有鱼,祝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捞回来十来条搁浅的病鱼,刚一放进水桶,扑腾了几下,就死了一半。

天野泛起鱼肚白,这一夜平静翻过,小娃娃下了“军令”,次夜还要来。

十几尾鱼这么半宿地叉下来,算是彻底消磨了肚子里的火,祝龙只觉这叉鱼简直比出征还累,这会儿蹲在篝火边烤他的湿衣,彻底冷静下来后才突然觉出不对劲,“小子,你方才说的话……怎么这么耳熟,再背一遍给世伯听。”

俞念城也不怯他,立刻将前半夜关于“叉鱼换命”那番话又一字不落地背了一遍,简直是烂熟于心,连打磕巴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祝龙这才咂摸过来劲儿,磨着牙,“小子,这话是谁教的?”

“小世叔啊,”念城倒是诚实,朝他眨了眨眼,“一路下山,他就要我反复默诵,还嘱咐一定要背着太爷爷。对了,他还学您说话来着!您昨夜出兵的反应跟他学的一模一样,连插枪的动作都不带错的,小世叔可太神了呀!”

祝龙“嚯”地一下站起来,大骂,“好你个烈衣,真当老子没断奶,找个六岁的小娃娃来拦老子出兵!”

念城抬头仰瞧着他,又眨了一下眼,“就这句,他也学到了。”

“……”祝龙简直出离愤怒了,牙齿磨出血花,“他还教了你哪句?”

“没了。”念城真诚地摇头,“我默下的词就背到这。小世叔说‘鱼上岸,篝火兴,您的心就该定了。’后面的,让我自己应对。世伯,我其实不太懂,您昨夜要是真的带他们杀出去,会出事吗?如果会出事,那念城也是要拦您的。”

这是一出奶娃娃单方面配合祝龙演的诛心戏,帷幕落下时,没成想竟这么伤。

祝龙五味杂陈,烈衣知道若自己亲自出马,必然拦不住他,于是迂回使计,步步为营。他要整军备战、分兵勤王、挽救族脉……还要抚定自己这不安分的乱心,自己还在这火上浇油。

那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愧疚感从心底滋生。

木桶里还有两尾活着的鱼儿,正翻着肚皮吐泡,也快不行了,祝龙立刻拎起水桶,反手倒回了河里,转身抱起念城,往军营的方向走。

小娃娃搂着他的脖子,好奇问,“您怎么又把好不容易叉来的鱼儿放了?”

祝龙道,“死鱼抵不了人命,欠你俞家的账,不能这么算。”

“那要怎么算?”

祝龙步子一顿,“拿八万水师的命来算,一人命,千人抵。”

“那咱们可赚翻了。”念城刚要开心,忽然又紧张起来,“那您还要出兵?”

此刻,在营门口急等了整一宿的参将们终于敢围上来,纷纷追问什么时候出兵杀敌。祝龙右手颠着娃娃,左手用银枪挑着个木桶,吩咐他们,“叫火营的兄弟们扎几条竹筏,没屁事干的,都去河里抓鱼!”

“啥?抓鱼?”几名参将炸开了,不出兵,改抓鱼了?!

“我小世侄要吃鱼!”祝龙将银枪往参将手里一丢,“你们几个听好了,从今天起,一直到正式接到出兵令那一刻,祝家军从上到下,顿顿鱼肉,顿顿酒!”

又颠了几下怀里的小娃娃,笑说,“走,找你太爷爷下棋去,这会儿太阳出来了,他老人家也该醒了。”

当日,栎木河西岸扎起数十尾竹筏,没排岗的祝家军全兵出动,都聚在渡上抓鱼,营中一片祥和,再不见任何出兵的迹象。

栎木河东岸,一艘伪装成寻常渔船的艨艟泊岸,跳下了一名信兵,快速穿梭过东运水师的临时军营,钻进了中军帐。

“康将军,属下方才从西岸过来,祝家军已经暂停了出兵河东的动作。”

主座的这位康姓将军是现任东运水师的副总将,名兆朴,刚过不惑之年,差不多与祝龙同岁,所领艨艟舰是水师的先锋军,自十六岁起就通过兵部考课,选授至海郡东州,自此追随姜氏,是姜家一手提拔的心腹将领,已统兵二十余载。

康兆朴乍一看竟不像经年号令海战的武将,身长体瘦,眉线明朗,颧耳高耸,发须浓密,一副文生儒臣的傲气,然而那双眼睛却不多见,是一双残忍好杀的“蝼蛄目”,悭吝冷血,阴鸷算计,不见半分予人福泽的善意。

听完信兵的反馈,康兆朴脸色阴郁,“祝家军竟如此能忍,很好,那就看你祝龙能忍到几时,继续使艨艟舰朝东岸挑衅,若还不出兵,就送几件箱尸过去。”

“是!”

次日晌午,五箱装有三百族军“尸穗”的血箱子被送进了祝家军营,箱中附信“作茧自缚”四个血字,简直是将“挑衅侮辱”写到了脸上。断骨的血斧一朝砸进祝家军营,几位参将全部炸开了,两位年长些的老将直接气晕了过去,含了半颗养心丹才算挺过来。

然而无论敌军怎样侮辱,祝龙始终缄默不语,不是在帐中与俞老下棋,就是在帐帘边点起篝火,给念城烤刚罟来的鲜鱼。

“他们要送什么,骂什么,随便他们!吃鱼,喝酒!”

于是,捕鱼的竹筏继续泛舟河渡,祝家军挑灯夜钓,江北一派和谐。

水师的血箱送去一只,祝家军就殓一只,送十只,就殓十只,就是不出兵。

东运水师几次三番以各种手段威逼挑衅皆不见成效,祝龙仿佛一个漏气口袋猝然间被人扎住了封,传闻里搁不住事的性子,竟突然变得如此忍辱。

不出兵,就试探不出祝家军的底细,就没办法借机消减其兵力。

自来稳如泰山的水师总副将,此刻有点上火。

水师大营中,几名分管船舰的海将被康将军叫进了中军帐,子夜刚过。

“康将军,末将觉得,祝家军在有意拖延时间。”一名海将道。

康兆朴若有所思,“说说看。”

那海将道,“据信兵探报,祝家军擅攻城和陆战,并没有能与咱们对阵的海具,是以一直都是利用两岸地势,借滚石檑木攻击我军的艨艟舰,阻止我军攻破剑门关。可自昨夜起,他们就再没有任何出兵的动作,末将猜想,他们会不会已经猜出了咱们的策略,打算用北岸主营的一片祥和混淆视听,转攻咱们的后墙。”

“你是说他们要派兵攻击咱们隐藏在后方的楼船?”另一名参将蓦地一惊。

康兆朴身侧的心腹适时递话,“栎木河东西贯穿中京平原,水系庞杂,支流繁多,光是适合泊楼船的水渡就有十几处。咱们的十五艘楼船眼下就停在栎木河东南方一个叫‘栎京湾’的地方,那里偏僻,还有中京大营的兵马帮忙看护着,祝家军要是想趁机偷袭,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能轻敌。”康兆朴的左眼眯起一道细缝,紧盯着舆图中“栎京湾”的泊船水渡,算计着,“若单单是祝家军还好说,可眼下十八骑族军已经与他们碰了面,他们族系里有一脉可是当年水战中的布雷翘楚,韩氏,‘火毒混江龙’。”

“难道……他们是要效仿赤壁之战,火烧我军楼船?”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将鄙夷地笑起来,“眼下可是隆冬,一直到入春都刮西北风,烈衣再神机妙算,能逆得了天?他上哪儿去借那阵‘东风’,真当自己是诸葛再世了。将军,让我带人去人疆马道,把那什么‘火毒混江龙’全部料理了!”

“世叔莫急。”

康兆朴向来心思细密,布战时尤其谨慎,自来对阵敌军都要算计好每一艘海船的位置,甚至每一名士兵的走位,只打十拿九稳的胜仗。扬帆号一响,就连浪高风长他都了如指掌,却也因为太过谨慎,总被人说束手束脚。不过,就是这样一名谨小慎微的海将军,二十多年来在楼船的部署上,没错过一招——

“世叔啊,您老还是这火爆脾气,不忙事,待侄儿细想想,再定不迟。”

那名提议出兵的老将是姜家的外戚,“偏枝”上的远房,和姜皇后隔着几层亲的,战绩平平,在水师中几十年,也就混上个康兆朴麾下的参将当,也正因为沾了那么点皇亲国戚的金香灰,从来目中无人,连海师总将都不放在眼里。

果然,此刻一听康兆朴冠冕堂皇的回词,他的脸立马就黑了,摩挲着战戟,话音捎带上讥讽,“我瞧着,咱们东海就该时不时地飘飘战风,练练咱的船炮、咱的兵!否则不光是这些泊在内港的楼船要生锈,某些人的心胆也要跟着锈了!那祝家军从未历过海战,还是个连军铭都没有的私家军,那十八骑族军就更不是东西,东拼西凑起来的散兵游勇!我呸!小康,莫不是当年九山坳里那一炮,早就把你这活人胆给轰没了!”

前面倒还好,这最后一句多少有点揭老底的嫌疑了,在座参将果然面面相觑,纷纷好奇他说的到底是多年前的“哪一炮”。

康兆朴的心腹一看形势不对,当即厉声喝止,“姜茺!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是在跟谁说话。”

“欸,”康兆朴能不靠裙带爬到如今的位置,自来是个能吃话的,不嗔也不怒,“姜叔也是心急,大家先散了吧,此事改日再议。”

众人散去,隔了挺远还能听见姜茺骂骂咧咧的声音。

“将军,这姜茺……不能留了。”

帐帘翻涌,心腹的嗓音像是一枚带了毒的螺刺。

“十三年前那一战是被皇后娘娘亲手封进山墓里的,见不得半寸天光。他姜茺隔着几层金纱帐,运气好,白捡了个姜氏的族姓,那身皇族血却不知道都被外海的虾蟹释混了多少轮,也就敢在您眼前耀武扬威,动不动就拿陈年旧案要挟。属下不怕别的,就怕您手底下这些不明真相的副将虽然明面上耳根子扎在您这,屁股却早就挪到了对家的椅上。东宫那位的手段……您是知道的,上回去幽州磨暗刀的八百水师葬身雨危山不悔林,消息传进东宫,他们的总将卢幼岚,转天就消失了,半月后忽然从外海漂回来,自脖子往上,皮全剥了,家人凭手臂上的胎记才认出的人。将军,太子殿下为了掩案,是不会对一个外将心慈手软的。”

康兆朴在姜茺离开之后,脸色就彻底阴下来。

这老东西先前再怎么出言不逊,还都拿捏着分寸,不会当着一众将士的面翻一本陈年旧账,有些事能说,有些事得揣进棺材里,经历过那一战且侥幸活下来的人彼此都留着体面。可这老家伙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了在皇后面前邀功就狗急跳墙,偏要拿此事恶心自己。这等尘封的旧案若真从他这撕开一道血窗,自己经营了半辈子的前程,要是连着命一起搭进去,才真是得不偿失。

“我原也没想去动姜家这株烂掉的旁枝,是他逼我的。”

康兆朴眯起那双蝼蛄目,透尽了薄情寡义,可他暂且还是存了一分理智,没有因为要报复姜茺,就真将他送去人疆马道打草惊蛇。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始终还是悬在“栎京湾”停泊的楼船上——照眼下祝家军抵死不出兵的情势,八成烈衣当真改变了策略,用祝家军牵制住自己这边的艨艟舰,转而调兵去攻击后方的水师楼船,以那人用兵的手段,想在数十条错综蜿蜒的水路中排除干扰,确认“栎京湾”就是泊船的湾港,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仅凭“吃水深度”就能将这数十条水路缩减到几处而已。若烈衣当真确认了水师楼船所在,以“混江龙”埋伏火攻,非但祝家军这边不好一网打尽,十八骑族军也有可能死灰复燃。

无论如何,必须要保住东运水师那十五艘能定鼎军心的楼船。

忽然,康兆朴想到了什么,淡淡地笑起来,“姜叔既然这么想立功,那就让他去栎京湾护船吧,有中京大营和水师两路人马,哪怕十八骑族军有三头六臂,烈衣还当真能用扇子扇来一阵东风吗?”

心腹犹豫道,“将军,可您这样做……不是明摆着把军功送给那姜茺了么?”

康兆朴伸手按了按心腹的肩膀,一副算无遗策的模样,“你猜那烈衣若是知道十三年前九龙道一战,为烈家军埋山填骨的那一炮也有他姜茺的一份,二将军会怎么收拾他?”

“借刀杀人?”心腹双眼一亮,“将军高明。”

康兆朴摆回那副与人为善的笑脸,对着掀起的帐帘长舒一口气,雨雪又来了,看起来又要下上好几天,赤壁那阵火烧战船的“东风”烈衣借不借得来他不知道,姜茺这缕邪风他倒是亲手送走了。

天雪明朗,康将军心里松快,要借着北岸罟网的渔火,多喝他两盅。

人疆马道,十八骑族军临时军营。

马道荒芜不见人烟,萧瑟的雪风犹如冰刀,催人催马。

族军的军营就安置在背靠荒山的一片滩涂上,这里靠近栎木河一处没名没姓的水湾,因长年干旱,已不再蓄水,渐渐地,连曾经那片荣荣芦草,都干枯了。

滩涂上拨开卵石,还依稀能见鱼蟹的骨碎。

赤松马赶了一宿的路,此刻正在滩涂上找吃的,可惜这里一片荒蛮,连可以果腹的芦草都烂成了泥,马儿脾气上来了,就开始拿尾巴扫二爷的小腿,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作势扬蹄嘶鸣。

“别吵,待会儿再把他们招过来,又得挨个哄。”

二将军此刻正忙着仰头瞧山,瞧完一座,又瞧另一座。

这时,从远处的军营里跑出两名族军老将,老远就听见他们兴奋地喊,“听见马声了,小将军在山后面呢!”

片刻,又围过来一大群人。

二爷是昨日清晨赶到族军军营的,此前族军已经收到了俞老太爷的信,知道他们已经在狂风谷见面,并且安全转移到了祝家军营,等于两边正式汇军。各族长老得知他们的“小将军”要亲自来人疆马道督战,都兴奋得不能自已。

当时,赤松马载着人刚刚一踏入马道边界,就见数千族军身披银甲,拄戟跪地,扎绕的白绸悬绕在每一支战戟上,雪海无岸,绵延十数里。

光流沄荡,晷刻渐移。

一经阔别十三余载,族军天各一方。

重逢那一刻,岁月好似一瞬间凝固,化作一道山屏,将两边一分为二,断成金白两色——

这边,旭日灼空,金辉铺地,莽莽人疆之上,白马纵矢蹑风,绝声哀鸣,归征的将军勒悬战马,若星耀玄运,似有明瀑灌身;另一边的族军却已无复当年,老骥不再,残甲着尘,一副副详熟的面孔眸光温动,分明血养般鲜活,却又好似埋了半截土,浸过一世霜。

他们都好似囚封进了十载迹浪的人潮中,无声无息,随波逐流。

人说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时年如舟,原本就漂浪在不能回头的河。

——“都起身吧,诸位。”

然而族军未动,一声声“十八骑族军在此列阵,迎将军归征”。

——震天彻地,能动山河。

就似一块块矗立于荒原的丰碑,每一人身后都背着一副骨,一口棺。

那一刻,二将军仿若回到十三年前的云州城外,望见了列阵关山的旌云红浪,听见了丹霞关下为报仇返征的一支支离弦箭,看清了经年来浑身浴血的自己。

土石翻新,明甲如旧,扎绕的白幡净如愁雪。

放眼望,一片缟浪翻腾的戎疆。

二爷被那一声声“小将军”唤得失了神,等反应过来,已经又被族军的将士包围了,赤松马也被投喂了新鲜的草料,正埋头吃得起劲。

他原本就是为了躲闲才跑来荒滩上遛马,结果马儿饿肚子的嘶鸣还是把族军中的各位长辈引过来了,从昨日一见面他们就开始哭,十三年来的辛酸过往化作一捧捧无声泪,哭得根本停不下来。二将军苦口婆心地劝,这边按下那边又起,哀嚎声不减反增,帘帐外都连成了片,任他舌灿莲花的一张巧嘴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缴了械,最后心力交瘁,这简直比当年哭闹着要奶吃的小流星还难哄。

赤松马也不知跟谁学了一套卖惨乞怜的本事,有草料吃还可怜巴巴的,装模作样地用蹄子刨土块啃,惹得几位老人家眼圈泛红,又立马要哭,二爷连忙制止,重重地一拍马尾,警告它把向外拐的蹄子撂到河滩那头去,别没事讨打。

马儿终究不敢逆主人的天,乖乖地躲到河滩另一头,痛快地吃它的草料。

“叔伯们唤我季卿便是,‘小将军’什么的,都是孩提时候的事了。”

“那我们也随他们,叫您一声‘二将军’吧,怪亲切的。”

回话这人是韩家二伯,单名一个“通”字,身形魁梧,性格爽朗,嬉笑怒骂全往冒火的秃顶上写,耳侧一道狰狞的疤是年轻时制“火毒”不慎炸伤的,看着一副凶巴巴的土匪样,却是最柔软的热心肠,昨日重逢时,就数他哭得最响。

“叔伯们请随意。”二爷揽着韩通,走到山崖另一边,单独与他说,“昨夜劳烦您梳理的军备,可有进展?”

“正要与您说的,”韩通道,“族军这些年虽然散落各地,但各族系自成一脉,练兵、制兵都没落下,就单论我韩氏一脉,虽然不能与当年如日中天时的实力相比,但若要将韩家这些年私下炼制的火毒统统放到一起,您别说炸断一座山,就算炸毁一座城,那都绰绰有余。我已经按俞老爷子信中的吩咐,派了几个火毒高手回狂风谷支援炸山了,各族军承报的现有军备已一一明列,都在这本详册里,您过目。”说着递给了他一本厚厚的战备册。

二爷翻看着,慢慢溢出微笑,“族军这些年存活不易,要与鬼门周旋,营救族人,断其砂路;要隐身人海,屯兵、训兵、炼制火器;要繁衍族脉,扩充军备;还要倚山守灵……如此艰辛,尚能养兵屯辎至如此规模,辛苦你们。”

“二将军说的哪里话,”韩通憋得眼眶一红,鼻子又酸酸地吸上了,“哪有您过得难,您这一身的伤,不是还中过老东西的那种毒吗?十年残身啊,连地都不能下……我都不敢想,一想就难过……”

十年身残的事怕不是俞老爷子在信后添油加醋补上的,自己可一个字没说。

二爷怕他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赶忙转移话锋,“对了,我已大致排除了水师可能藏匿楼船的几个水湾,确定了唯一一处,您这就遣布雷的兄弟们前往栎京湾,按我划的线路埋火,记得,要一寸不差。”

二爷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纸上的舆图中潦草地圈了十几处红圈,韩通看完后,皱眉不解,犹豫着说,“楼船状如堡垒,不惧巨石檑木,在水战中可谓所向披靡,就怕火攻,您若要效仿赤壁之战,就得把这些楼船聚在一起,事先在水底布火,连着火油桶一起炸,才能发挥出火毒的最大威力。可我看您埋火的位置,离楼船停泊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零星散落,不成规模,甚至连岸上都有……二将军,您这样埋火,可炸不沉楼船啊。”

二爷隐隐地笑起来,“韩二伯是在笑我这门外汉。”

韩通吓得脸都绿了,赶忙想解释,却被二爷按住,“在您老面前,我可不就是门外汉,布雷埋火的事我哪里会,这都是瞎圈的。”

韩通一愣,“瞎……圈的?为啥呢?”

“您都能想到我要效仿孔明,借那阵‘东风’火烧战船,那统管东运水师的康兆朴可是镇海王将,怎会想不到这一层?”二爷收起笑,眼神落到河滩上正在争一捧草料的两只灰鼠身上,“可我不是孔明,这里也不是赤壁,我是要亡水师全军,不会在‘华容道’给谁留一条活路,哪里需要借那阵‘东风’?您就按我圈的地方让兄弟们埋火吧,若我猜得没错,今夜康兆朴就会加遣人手,往栎京湾护船——”

二爷往两鼠相争的河滩走过去,捡起一根树枝,将那一小撮马料打散,风一吹,片刻吹得渣都不剩,两只灰鼠都以为是对方掠走了全部,立刻不要命地撕咬起来,不一会儿,咬死一只,重伤一只,血淌了一片。

刚巧天上有苍鹰飞过,白捡了现成一顿饱饭。

“只要祝龙这颗子封着不动,东运水师的军营里就必得着火,不咬死一两只见不得光的灰鼠,他康兆朴哪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二爷扔了树枝,拍了拍手,幽幽地开始数人——

“姜龙溪,水师总将,姜皇后嫡系,明摆着尸位素餐,坐在主将的位置只当个果腹的添头,没有实质兵权,成日里蹲在京师户部的钱柜上乞惨卖笑,为水师讨要每一年的军饷,是个舌根泡过密油的废物,一无是处,等回京我再收拾他;”

“盛潜,艨艟总将,敢杀敢拼,惟命是从,是康兆朴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手腕狠,心也黑,成日里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主子,杀人越货的买卖没少干;”

“林戚杉,楼船总兵长,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莽夫,扬帆号一响,前面是火是坑,他都不管,是姜氏安在康兆朴手底下的族戚,家底硬,康兆朴明知他是个废物,却也不敢动他分毫,因为拿人手短,康将军养了七个外房,缺钱;”

“此外,姜耀南、姜路遥、肖重风……这些都是姜家有头有脸的外戚,大多放在后勤辎重的位置上,康兆朴乐意拿钱养着他们,只要不在布战上指手画脚,给他找事就行——就只有一个目空无人的草包,他敢杀。”

韩通听二将军的口气,像在聊家常,却分明是在霍霍磨刀。他忽然有些不解,这些个水师将领他怎么能挨个摸得这么清楚,连谁家养了多少外室、惯用哪只手使兵,他都了如指掌——果然烈家男儿的“知己知彼”,都要细致入微到连敌将身上生了多少毛眼都得数明白?

“那康兆朴想杀的这个草包,到底是谁?”

“姜茺。”二爷冷笑,“他是咱们此战的关键,能不能成事,都看他。您今夜就让兄弟们埋伏在岸边,栎京湾雷火一动,趁乱将这位姜将军捎回来,我要活的。”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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