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三、浮屠金笼海
浮屠金笼海,顾名思义,散落着无数只温养着残魄的“金丝笼”。
从塔身初阶深至这中塔六层,如一把阴斧劈山开涧,贯天彻地,上下无遮。
“海”中金笼堆砌成丘,塞满了长久以来薛韫为制人牍,削磨废弃的累累肉骨。从相连的通风井道不断地刮进刺骨的厉风,腐臭之息弥漫,逼得蝮蛇藏其螫毒,天龙自断百脚。魑魅嫌恶,魍魉无驻,却是那西北王自诩“济世”的温巢。
金笼海里一片漆暗,层叠的肉山之间,有一只笼子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铁栅门被疯狂摇晃,砸出刺耳的怪音,还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惨叫。
这是薛韫平生第二次被人关进金丝笼里,和周身那些低贱恶臭的腐骨丢在一起,将他拜为命鉴的尊严践踏成泥。霎时,他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噩梦一般的清平县,变回了那座穷奢极侈的焦炉池里,为博恶兽一笑的“金寿塔”。
起伏连绵的骨丘像是一瞬间被他猿兽般砸门的动静叫活了,吃饱喝足的蚣虿窸窸窣窣地发出鬼泣,从丘山肉海下泛滥出潮,快速爬满整个笼丘。
同时间,这不安分的骚动也把另一个栽进肉山里的人叫醒了。
“别喊了,他们听见了也不会过来,这里只剩你我了。”
岭南王的嗓音荡起沉闷的回声,薛韫一下子停了动作,眼光一抬,就见他的大皇侄一身是血,踉跄着从对面的丘山上走下来,来到了自己面前。
“小叔,多年来同舟共济,咱们还是头一次见面吧。”
这人束发已散,污发打着绺,湿漉漉地遮在眼前,浑身的袄子都破了,淋漓着细碎的棉絮,鞋子掉了一只,赤着的那只脚肉皮翻烂,像是没剐净的片片鱼鳞。堂堂岭南王,此刻竟落魄成了荒途中与庶狗无别的乞儿,真是天大的荒唐事。
“还真是……”隔着笼壁,薛韫上下打量着他,讽刺地笑起来,“没想到大皇侄也被他们丢下来了,要不是有这金笼海的糜丘托着,怕是你也摔烂成肉泥了,现在看来,倒还算完好无损。”
岭南王一拳砸在薛韫那只笼子上,恶狠狠地咬着牙,“这些年,我用自己封地的‘屠木’养着你,允你在这塔底孽造人牍,你倒是会‘知恩图报’!这一池的肥肉到头来喂熟了没长良心的狗,倒是成全了神官大人在这死人堆上嚣张跋扈。小叔,你我可是一家人,您怎么就这么狼心狗肺,非要取侄儿的性命呢。”
“你不死,咱们谁也没法活。”薛韫短促地笑了一下,“高凡那个老东西,现如今怕是就在外头的某个地方看着呢。这座川渝界山本就是他早早搭好的戏台,咱们老薛家此时此刻就站在这戏台上,唱咱们自个家的稷戏。”他挨着铁栏杆慢吞吞地坐下来,遗憾地“啧”了几声,歪头挑衅着,“大侄儿,在这出一唱就是七十年的稷戏里,最亏、最贱、最可怜的人就是你了。”
岭南王双拳攥紧,骨节不断发响,充血的眸光像是两团稠熬欲滴的岩浆。
薛韫才懒得顾忌他的情绪,自顾道,“自从你被你父皇远逐岭南,这些年,你大敞庙门,不但暗收五王残部,用他们遗留的残砖败瓦重修‘金丝带’,养铸鬼门;与北鹘皇族暗通曲款,合谋蓝鸢镖局,吸纳西北陈氏军府,助蒂连山豢养饮血营雏军,一朝败尽烈家军在北疆筑起的千里军防,葬送烈氏满门;还帮高凡那个老不死的转运金鸣砂,在靖天祸掘熔丘,暗杀手足,横南纵北,直指天关。你做了半辈子的皇帝梦,一心只当他高凡是来投奔你,要助你一步登天的谋士、恩客。可他呢?他却始终把你当成踩在脚底的一座通天桥。大皇侄,你如今一败涂地,这一身破烂行头,还不如这满丘的废牍呢。”
岭南王怒急,从喉眼里挤出一丝冷笑,“小皇叔,你我彼此彼此,您这一辈子又为人做了多少嫁衣呢?祖父在位时,您被囚囹圄二十载,一朝获释,却又被送上清平县的焦炉池,成了金寿塔里的一只折尾鸡;好不容易熬到父皇称帝,您再次被困靖天,等十二年后来到西北称王,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就让一条蒂连山里爬出来的豺狗代您坐镇封府。而您自己呢,躲进这川渝界山的孽塔下,十数年来疯制‘人牍’,妄图弥补您的三尺身。这期间,您帮那姓高的养鬼兵、扶毒教、开运路,待这条金砂水路功德圆满,您这尊千手千眼的‘罗刹佛’还不是要被他卸磨杀驴。烈衣说得对,单论这祸国殃民的本事,你我开天辟地,别无二家。”他微微躬身,凝神盯着笼子里的薛韫,反唇相讥,“小叔,您如今坐在这金笼里的样子,还真是跟稷戏台上无端撕烂戏绸,被关了禁闭的猴子挺像的。”
“你——”薛韫攥住铁栏,发疯地摇晃着,破口咒骂。
他二人此刻一高一低地站着,金笼海里震起一层凄凄惨惨的浮灰。
金笼海的半山壁处,凿嵌着一条与通风甬道相连的悬空木栈,是当初掘建此塔时,工匠们预留给自己的逃生通道。
此刻,薛敬和二爷就挤在这低矮狭小的栈道口,躲在山壁后面,静静地听着底下那两人互相咒骂。
从方才起,愈发不堪入耳。
分明是一丘之貉,豺犬与屠狼半斤八两,残血时,谁也咬不死谁。
“老生常谈了……”二爷叹了口气,一转头,却发现薛敬根本没认真听,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你盯着我做什么?”
“这就是你的目的?”像是怕底下的人听见动静,殿下故意凑到他耳边,嘴唇有意无意地擦碰他的耳垂,含着气音问,“把他们两个人丢到一起,让他们王碰王,互数罪行?可若不由你我作为引导,能套出来有用的东西吗?”
二爷往旁边挪了挪,给彼此间让出一段距离,正色道,“只要他二人还想从这孽塔下活着出去,就得学聪明点,说些你我爱听的话。眼下,他们已然与高凡两分阵线,彼此间水火不容——你大哥手里握着那把喜鹊锁另一半的线索;而薛韫始终是高凡亲手埋在金砂水路上的一颗火雷,经年来,蒂春瓶里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怕是都藏在这‘三尺身’的肚子里。我若是高凡,此二人必先诛为快。而殿下你么,自你封定北疆那日起,悬刀断落的尺寸,都将只取决于你逼临靖天的步伐是急是缓——毕竟,现如今你已然是挡在太子面前,唯一的一块抵天石了。”
耳听那两人还在细数前尘旧祸,没半点新鲜,殿下耳根子发胀,刚要抬手去蹭,突然就听见薛韫提到了一句“姚疆”,他顺势一震,忽然想起了什么。
二爷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过头,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薛敬摇了摇头,眼神垂落,刚好挂在了这人方才被自己吮红的耳垂上,软垂好似半个染血的白茧,坠在茧肉下方的那粒血痣好像更红了,像是能扯出一根揉血的潮丝,连脖子都跟着软荡起湿气……
殿下忍不住探身过去,请命又似告饶,拿舌尖稍稍碰了一下……
二爷吓了一跳,情急往后一靠,正好被石壁上的石凸杵着后腰的淤伤,霎时浑身一麻,嘴唇微张着闷喘,硬是憋着没敢出声。
“别闹……”
薛敬眼角狠跳,攥紧他的侧腰,偏托着往自己身上挪了挪,“淤伤不可小觑,我轻轻给你揉揉。”知道他此刻不敢发难,继而胆大包天地撩开他的内袍,循着他后腰的淤伤,用蘸了药水的手指在他腰后缓缓地按……
二爷忍无可忍,快速攥住他的手腕……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皱起眉,“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憋着没说?”
一般这人随时随地犯浑的时候,都是意识到自己办错事了。
果然,薛敬眼神一躲,手心攥起成拳,不敢作弄了。
“我……”
突然,底下传来岭南王一声低问——“小叔,你说老实话,姚疆当年是不是没有死在九龙道?”
二爷骤然一惊,头皮差点跟着炸开,蓦地转头看向薛敬,就见这人轻轻咳了一声,连忙松开他,抬手蹭了蹭鼻尖,“方才想说来着……被、被那什么打断了。”
……说的是方才在甬道那头上药时,他没轻没重在自己身上造次那事。
“你荒唐!”二爷想撞开他,又不敢使大力,只好攥住他的手背,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薛敬赶忙束紧心神,往下头瞟了一眼,凝声对他说,“薛韫说,这些年来他与高凡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他帮高凡养活姚疆生前留下的‘春穗子’,高凡则要助他铲灭薛氏皇族。”见二爷惊得脸色都白了,忙又补充道,“对,没错,当年姚疆被困九龙道后,有人曾冒死将他从炸成废墟的枕生峡救了出来,后秘密送到京畿的黄道宫,又苟延残喘地活了三个月。薛韫的原话是——‘那只春穗子被养在蒂春瓶里,等姚疆惨死后,灌了一地的金汤’。”
二爷愣了片刻,才猛然反应过来,“你是说……姚疆生前,曾在身边‘养’过一名蒂姑,待他死后,那女子诞下一个麟儿——是姚氏一族最后的血脉。”
“是这个意思。”薛敬暗暗道,“但这个孩子是谁,在哪,薛韫没说。”
这时候,薛韫低哑的笑音再次浑浊响起,就听他对岭南王说,“大皇侄,你果然对那件事耿耿于怀,这些年来,没少派人暗查吧?”
岭南王在薛韫的笼子前踱起步,犹似安闲,“当年,姚疆倾全族兵力为保太原,几经恶战,终大败五王。姚氏族军同样伤亡惨重,在回程途中困陷九川,又因粮草被阻,改绕九龙道,却不幸掉进了另一拨暗兵的埋伏,最终以万石硝火作塚,全军覆没。听说那一战后,九龙道被生生炸出了个跑水的山豁,矗起一座连燕云一带的地方志都不曾记录过的崖口——枕生峡。”(前情:527章)
岭南王拔高声音,像是刻意让想听的人听见,“我确实曾派人暗查过那一战,几经辗转后发现,原来在姚疆陷落九龙道之前,还有一支伪装的暗军曾提前进山,最后在冲天的硝火中,拼死只将姚疆救了出来——那也是一支朝廷军。”
此言一出,犹似一把撕裂昏史的剪刀,所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前尘真相悉数浮水,薛敬和二爷相互看了一眼,都似闻雷惊。
薛敬眉峰蹙紧,回忆道,“我记得谢冲曾说过,最终将五王残部剿灭鱼子沟的是魏家军,主将魏衍,魏知信的小儿子,烈元帅还曾是其麾下的一名参将。可我们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件事——当年被派去九龙道暗算姚疆的朝廷军是哪家的?救姚疆出九龙道的另一支暗兵又是谁的人马?” (前情:431章)
“还有另外一件事——”二爷接上他的话,“那支前往营救姚疆的暗军没有朝廷作保,那他们是怎么出关过城的?所有进出九龙道的城关和路线我早已烂熟于心,彼时正值五王残部清剿末期,自太原至九川的十三条舆马粮道早已被朝廷军封死了,从南至北千里长关,沿线州府皆设战亭,流民不让南渡,被圈在原籍或是被迫北迁。别说是人,就连一条狗,都不一定能闯过燕云一带的延边路障,更何况是整一支的救援军。”
薛敬又说,“那有没有可能,他们乔装改扮,走的是无人问津的野路呢?”
“有可能,但是能做到三十六年来密不透风,不是天神庇佑,便是有人在某个战亭上给他们开过后门——”二爷轻轻捻动手指,用几不可闻的气音说,“旱路被阻,官亭设卡,野道风险难料,不一定能确保万无一失,还要沿途避开所有眼线,比朝廷军早一步埋伏进山……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走水路了。”
“能北出燕云的水路可有不少,桑乾河的分支差不多都可以,但那些支流几乎都在云州附近,早就被朝廷军封死了,更不可能乘私船……”薛敬又仔细想了想,突然间灵光一闪,“便只剩下一条水路远离云州,又能快速绕进九龙道——”
两人的眸光霎时撞在一起,心有灵犀,异口同声——“幽州,雨危船渡!”
良久的沉默之后,薛韫猝然发出讪笑,“连前往营救姚疆的暗兵都被你挖出来了,看来大侄儿也不像他们说的,这些年来瞪眼瞎似的,只心甘情愿当高凡手里的一只‘皮影人’,皇叔终是小瞧你了。我猜,果然还是幽州那条水线没收拾干净,是雨危船渡出了什么纰漏。”
“不,雨危船渡没出纰漏,你们收拾得很干净。”岭南王脚步一顿,低头凝视着薛韫,“起初我派去暗查的人也毫无头绪,高凡的爪牙在朝中手眼通天,做事滴水不漏,雨危船渡的船令司被你们自上至下清剿了一遍,连每一艘船底的藻泥都刷得一干二净。我朝官渡行船,明令,经停关隘必入船录——人数、籍贯、目的和去向都会被详细记录在案,若遇战时,会更加事无巨细。可我派去的人发现,当年所有船录都是完整的,独独缺失了姚疆深陷九龙道前后的那一个月。小叔,那一个月,不正是他高凡为营救姚疆,私派暗兵,出关入山的时间吗?”
好一会儿后,薛韫才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刻意抬眸扫了一眼半腰上的通风甬道,古怪地笑起来,“不错,确实曾有一支暗兵从东水开拔,过雨危船渡出关,前往九龙道营救姚疆。为了避开旱路的朝廷守军,雨危船渡的船令司长曾为那二百三十多名死士开过后门——那人是被贺人寰重金收买的,过后和船令司的其他人一并被灭了口,渡亭船录上消失的那‘一个月’里有过这艘营救船的记载,同样也被贺人寰的人一把火烧了。咝……按理说,查不出来才对。”
“的确。我开始着手彻查这件事,已经是在高凡投奔我岭南封地之后了。大海捞针啊……想在高凡血洗过的地方寻得蛛丝马迹,实在比登天还难,况且又过去了那么多年。好在姓高的要寸步不离地照顾姚疆的‘春穗子’,凡事不能亲力亲为——于是这‘纰漏’就出在了他派出的人身上。”岭南王阴沉地笑了笑,语气略带上几分倨傲,“小叔,贺人寰这个人做事,总是有那么点自负,分明是一只到处掉毛的阉狗,每次撒完尿,还不好好地检查一下自己的屁股——他当时只顾着清杀雨危船渡,怎么就忘了血洗背后的幽州府呢?”
薛韫一愣,“幽州府?”
“您可别忘了,救援船出关的时候正值‘战时’,平日里一个月才会往幽州府誊送一次的‘渡亭船录’,就变成了每日一次。因此船录中被贺人寰‘抹去’的‘一个月’,实则早就被信使一日不落地送进了幽州府的卷宗库。”岭南王幽幽一笑,“这也就是后来为什么那卷宗库被令晏鲁一把火烧了的根本原因!”
“什么……”薛敬愕然。
原来那幽州府的卷宗库竟然是被丁奎的前一任知府——令晏鲁亲手烧毁的!
薛敬清楚地记得,早年间二爷闭口不谈自己的身份和经历,还三令五申不让自己回寨,屡次将自己赶出寨门。于是为了探究烈家军战败九龙道的真相,以及燕云一带的过往,他曾令丁奎整理过幽州府的卷宗库。却意外发现,泽济二十四年左右,卷宗库曾走过一次水,烧毁过一批燕云腹地的文卷,却唯独夹柜中用蜡封着的几份密函和一本“燕云方志”的残卷幸免于难。(前情:17章)
其中一封复原的密函是关于燕云十八骑前往不悔林劫皇镖的密令,而那本摘自“燕云方志”的残卷则记录着燕云一带军民的变迁。(前情:81章)
起初薛敬以为,那纵火之人试图效仿昏史,示假隐真,有意掩盖当年云州覆灭的真相,以及烈家军恒镇北疆的丰功,不愿后人寻觅翻案。可随着五王联战、云州鬼门、西北军府、太平教……以及高凡和姚氏一族的前尘旧案相继浮水,那位火烧卷宗库的令大人似乎远远不止“毁尸灭迹”那么简单。
如今看来,令晏鲁想要销毁的,其实是泽济二十三年底,高凡为营救困陷九龙道的姚疆,从朝廷秘密遣派救援船,经停雨危船渡时被详细记录下的那本“渡亭船录”的誊抄本——只有让船录中的那“一个月”彻底“消失”,才能守住曾有一支朝廷暗军前往九龙道援救姚疆的秘密。
可是为什么呢……
令晏鲁若真是高凡的嫡系亲信,索性一把火将整个卷宗库烧干焚净不就好了,何必还要畏畏缩缩地,刻意留下夹柜中那几张“只言片语”供后人揣度。
……
二爷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安抚似的,“我猜那位令大人故意留下夹缝里那些东西,是为提醒你的。”
“可是他销毁了那本船录,里面记载着姚疆战败九龙道前后那‘一个月’里雨危船渡上发生的一切,彻底掩盖了救援船出关的痕迹。”薛敬的嗓音冰冰冷冷的,愤怒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令晏鲁那一把大火,救援暗兵的这条线早就被我们挖出来了,何苦行至此处,枉死这么多人……”
二爷握了握他冰冷的手心,柔声说,“那你就换个路子去想。”
“换个路子?”薛敬无意识地转过神,眼神湿漉漉的。
“你想,什么样的一位知府大人一边为了掩盖痕迹,不惜一把火焚尽所有卷宗,又一边试图将烈家军军毁人亡的线索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留给后来寻求真相的你一探谜底;什么样的一个走卒,一边看似帮助高凡销毁证据,不愿让救援船的事情败露,又一边留下燕云一带军民变迁的地方志残卷,想将‘枕生峡’的记载,以及姚氏族军在大败五王后却被朝廷鸟尽弓藏的‘轶闻’坐实,公之于众。”
二爷叹了口气,委婉地引导着他,“这世间万木可长可短,长路有进有退,唯独这‘人心’二字,有冷热之分,却无黑白二色。殿下,掬一水,无以知江海。”
“你的意思是……”
“令晏鲁如此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一边为报姚家的恩,一边为寻高凡的仇,我猜……他是李禾威的人。”
“李禾威的走卒,你们自始至终没抓干净吧?”
岭南王负手站在笼子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薛韫,“当年李禾威背叛高凡后,带着几名亲信逃离西北,最终死在了出丹霞关的路上。”
薛韫不解,“这和令晏鲁有什么关系?”
岭南王道,“那令晏鲁就是西北应忠人。元熙三十年,他考取功名后被派返应忠,在鸣沙渡的百船司当一名小小的校入船令。五王联战末期,战乱祸横应忠,姚疆便请高凡的义军前往护城,李禾威就是护城先锋。护城战中,义军与百船司里呼外应,终成功退敌,全城幸免罹难。令晏鲁与李禾威在那一战中相识,两人一见如故,令晏鲁将他视为恩友。五王联战那十年间,因为蒂连山豢养蒂姑、铸造死士的做法有悖人伦,李禾威屡番劝谏,高凡皆一意孤行,两人间的嫌隙越裂越深。直到姚疆出事前后,高凡‘练兵’的手段愈发残酷,李禾威终于彻底与他决裂,在逃越丹霞关时,被高凡的人马追上,惨死于白马云滩,所有亲信中只有一名画童逃出生天——而护着那名画童秘密逃离西北的人,就是令晏鲁。”
“原来是这样……”
薛韫还从未有自蛛网边缘粘着的“蒂生蚁”眼中窥探过这段往事——令晏鲁在他眼里,就是这只细小到肉眼都看不见的“蒂生蚁”。却没想到,这样一只用一片指甲就能碾死的小蚂蚁,竟然是导致他们整张“蛛网”起裂的至关。
“令晏鲁……”薛韫仔细琢磨着这个名字,像是垂怜寒乞似的,多念叨了几遍,邪恶地笑起来,“往往高筑倾颓不是因巨浪翻腾,拇指大的一个蚁巢就能倾覆一切……可惜,高凡太过自负,始终不明白这个道理。”
岭南王又道,“元熙三十三年,令晏鲁被调离应忠,右迁幽州府。元熙三十七年,五王战败,姚疆深陷九龙道的消息秘密传至幽州,为了报当年姚疆使李禾威前往应忠护城的大恩,每日从雨危船渡送往幽州存档的渡亭船录都被令晏鲁一份份扣了下来——那之后,他瞒着天下人,用一把火将那只救援船过雨危船渡的痕迹彻底抹去,直到古稀之年致士还乡,这个秘密他独自守了三十二载。”
岭南王说到这里,突然玩味一笑,语声略显遗憾,“可惜啊,令晏鲁这个人,迂腐、懦弱,智计平平,还最爱伤春悲秋,有那么点忠肝义胆,可惜不多。致士还乡之后,你说他好好在应忠老家过他的日子不好么?还非要逢初一过十五的,就独自跑去丹霞关外的白马云滩吊唁老友,次数多了,难免败露……”
薛韫看向他,顿了一下,“原来令晏鲁最后是落到了你的手里。”
岭南王残酷地笑了一下,“我也不过是废了他一双儿女,拿两对招子放到他面前罢了,要不怎么说他迂腐、愚忠、又懦弱呢?”
甬道口,薛敬双拳攥紧,一双眼里快要溅出火星。
“简直无法无天!”殿下咬紧牙关,“丁奎曾与我说,令晏鲁是在告老还乡后病故于原籍,现在看来,岭南王曾用令家一双儿女作为要挟,令晏鲁是被逼无奈,才将当年掩盖救援船的秘密和盘托出,恐怕令家全族都已死在了岭南王手里——还真如你所言,令晏鲁那一把火……是为了报当年姚家的救城之恩,同时留下烈家军的线索给我指点迷津,是为直指高凡,给李禾威报仇。”
既是报恩,又为报仇,所以令大人左右为难,一把火烧得畏畏缩缩。
可他又难免疑惑,“但我不明白,算一算,令晏鲁受制于岭南王的时间刚好是我追随老师南征北战的那三年间,就是你把我扫地出门的那段日子,既然我大哥已经知道高凡对他目的不纯,为何还要继续与他合谋,不肯立刻解束?”
二爷听他那句“扫地出门”,只觉十分刺耳,无端皱起眉,却也不好发作,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你大哥多年来威震南疆,也不全是吃素的,恐怕从更早时候起就察觉到高凡对他存有二心,在得知令晏鲁所说这一切后却没有及时解束——一来可能是因为倨傲自负,觉得高凡不敢真的将他当成一步登天的踏脚石;”
“二来,毕竟高凡是这世间难得的无双智士,不必三顾茅庐就亲自送上门的‘智囊’,还带着蒂连山一众死士,和五王残部累积多年攒下的人脉和金玉。少废数十年苦工便能坐拥‘金丝带’这等贯通南北的行兵运路,还能坐享饮血营,挟制北鹘皇族,对镇守北疆的小皇弟暗布敌网,借刀杀人。而他,自始至终独立南巅,片尘不染。功是自己的,过都是别人,如此好事,怎能不心动?再有……”
“嗯?”
“黑心烂肝的贼船就那么一艘,一旦登船,就下不来了。”二爷讳莫如深一笑,“高凡一心只为给姚疆复仇,一身清名败于泥沟,他也无所谓,毕竟连‘蒂春瓶里养祸胎’这种丧尽天良的手段都用了,名望于他,早已如虹霓过眼,一文不值;可你大哥不一样,在他来看,名望可比性命重,他日称帝,是要名垂青史的,怎能被泥沟里一只恶贯满盈的耗子拖下水?于是逼不得已,只能与高凡狼狈为奸。”
“哦……”殿下轻轻点了点头,忽然凑到他唇角,任性地碰了一下,“不是‘扫地出门’……”
二爷抬起眸,“嗯?”
殿下故意顿了一下,片刻后接上自己的话,“……又是什么呢?”
“……”还蹬鼻子上脸了。
二爷无奈一笑,“那叫‘好男儿志在四方’,雏鹰生翼,早晚是要离巢的。”
没想到,这人还特别有理,一本正经地反驳,“‘巢’即是‘家’,四方连海,四海为家,那我的‘家’又在哪呢?”
“……”二爷被他问住了,张了张嘴,没立刻答。
“在你啊……”他轻叹着说出来,呢喃着,有点委屈。
所以绕了一圈,又绕回去了。说到底,还是自己心狠,将他从“家”里扫地出了门,怕是这委屈要跟自己耗上一辈子。
“但我知你难处,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自己晚生六年,迟来十载,与我相遇即是受难。”
二爷笑意苦涩,刻意没去看他。
他这一生就像一面碎了无数裂缝的铜镜,无以弥补,满目都是遗憾。
忽然,底下那岭南王发出一阵疏离的冷笑,像是生怕想知道的人听不见,刻意再次拔高嗓音——“小叔,既然说到了李禾威,便不得不提一嘴烈家人,毕竟有些人想知道,他的大哥是怎么死的——是被谁剖开了肚肠,淌了一地的血。”
薛敬心口猛然一颤,下意识用双手捂住二爷的耳朵,身体向前倾,把他整个人盾一般遮住,逞能似的,像是要为他挡住天下间所有的山风海啸。
可他的呼吸焦灼又急迫,无端发着抖,“别听……这段别听了……”
二爷却一反常态,听见岭南王这番话,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甚至反攥住薛敬的手,一寸寸慢慢地往下剥,他剥一点,殿下就再往回捂一点,彼此拉锯着,耳骨搓红了,血淋淋的……
像是在心尖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别……别听了……”殿下央求着。
可那人往下剥开的手指没有一寸不舍,眼中赤诚一片,飘满了殷红色的火烬。
那是烧干心头血,惨落在尸丘上的一层人灰。
岭南王的嗓音犹如凌迟,还在一刀刀往他身上剐——“小叔,您当时在场吧,你们那么多人按住他,一把尖刀顺着咽喉往下,一直剐到了这、这、还有这——”
他每一个字都似将刀锋剐在听者的腹肠上,再一寸寸地往外掏空。
可二爷仍然不为所动,泛白的指骨猛地一缩,死死攥住薛敬扣在耳边的手。
“别……求你了……”殿下不知所措地硬僵着,急得快哭了。
二爷心宁意定,轻声道,“这一段,是我逼他说的。”
薛敬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推他下来之前,我逼的。”
二爷这才抬起头,温然一笑。
霎时,殷红色的火烬于他眼波中寂灭,闪烁起星火。
“我想了想,我这一生,有家,有国,有亲,有友……还有你,也并非一无是处。”
薛敬怔怔地望着他,“可我只盼你如云中白鹤,有千祥云集,百福具臻。而不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挤满瘟虿的尸山上,听两个老畜生你一刀我一斧,讲述着哥哥是怎么死的、死的有多惨……
“没关系。”二爷抬手抹去他眼角逼出的一滴滴热泪,克制着劝他,“那不是受难。”
“什、什么?”
“与你相遇,不是受难。那日之后……便再没有遗憾了。”二爷微一用力,彻底将薛敬的手从自己双耳边剥了下来,再次反手握紧,“所以,有些罪便要我自己去受,有些遗憾须得我自己弥补……有些过往,得我亲耳去听。”
他轻声地说着最锥心的话,眼神却温柔刺骨。
“你不是说过,你的天下就是天下人的天下,那便也包括我了。待有朝一日风禾尽起,我所遇凄惨,皆是窗阴一箭。一路至此……回首仍是春山。”
最近两天不幸2羊羊了,更新拖延了,抱歉~
大家也都要注意身体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3章 第五九三章 浮屠金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