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五、柿子林
鸿鹄每年冬至的祭山礼都是从醒宴启封的一坛红曲酒开始的。
今年也不例外,那坛酒一直埋在石头房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是二爷他们拜山那一年葛笑埋下的,指望今后哪年太平了,趁着年节启封。
没想到,这一埋就是十二年。
醒宴吹的角曲曰《启明》——存雪青渊百丈,仰止重云,见亘古星明。
一声声号角伴随用虎皮围扎的兽头鼓,百面鼓齐震,如万马奔腾雪原,荡起绯色尘烟。沿陡峭山壁竖起耀目的旌旗,绵延青山九渡,横越南北,遮罩了晚归的岁月里仅存的一腔热血。
入夜,三峰正中挑起一抹不为成全人事的弯月。
冷得刺骨,亮得惊人。
醒山宴摆的是流水席,从走马坡一路宴饮而下,伴着姑娘们跳起的“塞上舞”,一杆杆红缨枪舞得如鲜活耀目的灵龙。
往年的塞上曲都是三雪领舞,今年她只能在一边干瞪眼,到了尽兴处跃跃欲试,兴奋地直往前冲,被陈寿平训斥着一次次硬捞回来。就这么来回扯了几次,三雪就嫌他扫兴,甩开大将军的手臂,抱着个酒坛就往薛敬这边挤。
薛敬此刻正隔着人流,不近不远地盯着二爷被一个接一个的兄弟敬酒,见三雪挤过来,忙伸臂护着她。
“姐,整场祭山就见你挺着个肚子满山跑,当心撞着自己。”
三雪兴奋过了头,根本没把怀里揣的两个小崽子当回事,笑着把酒坛子塞到薛敬手里,两颊通红,“老六,我太高兴了,山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我这些年一直盼着,哪天能真正过个太平年,今岁可算实现了……我难过,想哭。”
薛敬见她双眼一红,眼泪立马要涌出来,连忙哄着她坐到一旁的兽皮椅上,蹲在旁边给她切牛肉吃,“以后的北疆,岁岁都是太平年。对了,听说你前段时日回了一趟西沙?”
“嘘——”三雪迅速往陈寿平那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你听二爷说的吧?这事老陈还不知道呢。我让他们嘴把严点,不准告诉他——我是去祭拜父母。二爷不赞成我去,一是担心路远我身体吃不消,二是不愿我故地重游徒添伤感。但我任性没听他的,趁他和四哥入关不悔林给你们助战的档口私自去了一趟。就为这事,二爷回来后大骂了我一顿,是真生气了,老陈都没这么骂过我。”
薛敬将片好的牛肉递到三雪手里,摇头苦叹,“你胆子也真是大,要换作是我,他早把我吊起来抽一顿了。”
三雪拍了拍肚子,颇有点恃宠而骄那味,“有这俩小东西替我挡着,他哪舍得。西沙长垅是我出生的地方,好容易把敌人赶跑了,我总得回家告诉父母一声。九年前是鸿鹄的兄弟把我救回来的,二爷收留了我。他还答应把我父母的骨灰迁回九则峰安葬,他什么都依着我。”
“他是心疼你。”薛敬笑着说。
九年前,西疆沙匪逃窜,北境受鹘兵侵扰,西、北两地内忧外患。那年阴山黑市还未成规模,鸿鹄粮马不足,只得舍近求远,前往西沙阴市置办过冬的粮马。不想西沙也正值战祸,长垅是外接西疆最后一个易货的市集,不幸惨遭血洗。
整个长垅荒了,横尸遍野。
几个女娃缩在破烂的瓦棚下头,都差不多十四五岁的年纪。她们的父母刚刚被吊死在市集中间的旗杆上,僵硬的身体被沙风吹得乱晃。沙匪见清剿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带上劫来的财物和这几个女娃回西疆,不想鸿鹄军刚好赶到。
于是,沙匪和鸿鹄军不出意外打起来了。
两方都非正规军,厮杀不讲规矩道义,只求速战速决。沙匪手段残暴,以弯刀夹阴弓,实在拼不过就以那几个女孩的性命相要挟。情急之下,有一个被挟持的女孩从腰间摸出一段枪头,反拧腕骨一枪扎进挟持自己的沙匪喉咙,没扎透,她又扑上去狠狠咬了一口,咬断了那人的喉头。
一阵暴虐风沙,砸散了沙匪的兵阵。他们不再恋战,抓着女娃拖着就跑,有几个女孩在被拖行时不慎磕了尖锐的石头,还没来得及挣扎就死了,最后还活着的只剩刚才咬断人喉咙的女孩——她被沙匪掰断了手腕,正打算喂给狂吠的沙獒。女孩拼死挣扎,却一次次被沙匪拖回去。
正当她不堪受辱打算一头撞死的时候,忽然一道明光眼前闪过,将将欲对女孩施暴的沙匪拦腰砍成两截。女孩睁开糊满砂泥的双眼,亲眼见那人一步一刀,,不一会儿,将所有人和狗砍成了肉泥。
那天她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救她一命的男子手中那柄沾满鲜血的竹刀。
——“你的刀……为什么是钝的?”被救回山的路上,女孩好奇地问。
——“还未开刃。”他不杀人的时候,笑得内敛憨厚。
——“不开刃的刀,怎么防身杀人?”
——“钝锋一旦开刃,杀的人就身不由己了。”
那年冬至,从没离开过西沙的少女第一次离家,就是和故土告别。她埋了同伴,葬了父母,往陶罐里装了一抔土。
她说等将来哪年太平了,再回来看望他们。
那是入冬后的第三场雪,女孩登上九则峰,仰头看见了愿意收留她的人。
“你没有名字吗?”二爷问她。
“以前的名字……不想用了。”她跪在梅林里,明风吹过,铺地片片雪鳞。
“梅遇疾风三巡雪。叫你三雪,好么?”
蓝舟背倚蓝鸢镖局,葛笑藏匿金云软剑,万八千出身悍匪,陆老三勾连鬼门,六爷么……六爷也挺不是东西的。
只有三雪,她的身世是鸿鹄里最干净的那个。
二爷说她干净得像天上一片流云,所以看陈寿平的手也脏。
继而,陈大将军三媒六聘都不管用,非要他拿问鼎三州的战礼下聘,定要还她一个真正的太平年。
可真到了这一年冬至,姑娘望着走马坡一路明灯,却没高兴得起来。
“你念他了?”薛敬洞若观火,眸光垂下。
三雪握紧手腕上系着的一串牛骨环,一共十一个,还少今年一颗。
“三哥……三哥对我挺好的。”这是陆荣死后,三雪第一次主动开口提他。“当初是他救我一命,每年冬至点山火他都带着我。每一年,他都会削一个牛骨环戴在我手上,说到我嫁人那年他就不削了。他说我没心没肺,成天嘻嘻哈哈,不像个丫头,可笑死了,我成天混在你们男人堆里,哪可能像个姑娘。呵……”她噙着泪,释然一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当初就不劳他救了。”
薛敬张了张嘴,终是没在陆荣这件事上多说出一个字。
他始终无法释怀的人,活得身不由己。
他觉得三哥亲昵,却原来,那种亲昵来自彼此身上同源的血,成全了他最想斩断又下不去手的那一刀。
“丫头,过来。”忽然,二爷在不远处朝三雪这边招了招手。
薛敬连忙扶着三雪过去,二爷接过她的手臂,将她引到九则峰底的点火坛。
火坛高约数丈,拾阶而上来到火池旁。
足足一人高的柴堆架在油池中央,四周环悬五彩琉灯,九根红色旗杆矗立四周,再往下铺满了金红色的旌浪,盘山而建的灯路足有九百九十九级长阶,三级一簇火,直通九则峰顶。
“二爷……”
“今年的山火,你跟我一起点。”二爷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火把,帮三雪握稳。
“为什么是我?”三雪不解地问。
二爷遥望山巅最险的那段路,轻声说,“我把老三葬在山巅了,他临死前说让我带他回家,他不想留在外头。我应了。她救了你,你送送他。”
三雪下意识转头,寻到那双熟悉的、长存温火的眸光。
太亮了……像亘古长明的星辰。
“轰隆”一声,火把点燃柴堆。
一阵急火窜天,伴随着喊山人醒山的祷辞,响彻天野——
“伏醒百山乐,一敬天地,再敬清平。”
“二醒万家火,炊灼汤谷,净照虞渊。”
“三醒晚归魂,明风祭酒,来往祥安。
祷辞极传百里,震醒了十三年未尽的人事悲欢和凄风冷雨。
浸过蜡油的千盏羊皮灯闪动银光,灯骨缠绕五彩琉璃丝,在热烈的闹声中醉雪迎风,转起火色琉斑。巨型火堆窜起入云般高的烈焰,凛冽寒风吹拂火星,纷纷落在沿山上行的枯草堆上,点燃枯草的火舌顺势腾空,向峰巅灼熏百里长。
皑皑白雪铺满山脊,拾阶而上的火路形成了一条渡往万里星空的光河。
那簇火苗一传十,十传百,直到将整个九则峰点亮。
二爷一身雪色长衫,顺山火往上,如从血渊铸骨归来,抚慰山魂的尘仙。
他广袖拂过的地方,有天,有地,有明风祭酒,有万事清平。
陆荣被他葬在最高的险峰,跟他的名字一样炽烈,短暂。
万八千的骨灰埋在山隘上,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还是允他回来住。
小敏守山人的那身衣服让人按他的身量新制了一套,等他回来,来年穿。
翁苏桐没有来过九则峰,二爷攒了云州帅府榕树下的一捧土,撒在陆荣的坟上,怕他们兄妹隔得太远,再见不到。
九龙道二十万军骨公诸于世,一千盏祈天灯趁夜腾空,绽放于山峦。
这一年,他依然隔山越海,为父兄守灵。
这一年,他亲征南北,光复了云州,太平了九渡青山。
这一年,流星继位仁乾大皇,许诺恒军镇北,止杀止殇。
这一年,他重修了帅府,迎心上人过了门。
……
薛敬仰望峰峦,眼神一如既往追寻着那人的身影。
跟当年爬上断崖的那个毛孩子一样,看他一眼都觉得炽热心惊。
点燃山火之后,便是彻夜的筵席,兄弟们举杯畅饮,乐舞笙歌。
二爷在来来往往的觥筹间周旋了一阵,许多杯酒都被他婉拒了,唯独阴山游匪第一年拜山,正值臭猴子热情高涨,扒着他的手臂不喝就不让走。无奈,二爷只能将就着饮了两杯,红曲酒烈似烟霞,刚一下肚就犯晕。
他胃里一难受,就本能地转头寻人,却没见着殿下的影子。一问三雪才知,那人顺着山脊往北,优哉游哉巡山去了。
“巡山?”二爷莫名其妙,“没事干了么?这么多兄弟不招呼,不懂事。”
“兴许是等您去寻他呢。”三雪神神秘秘地笑了笑,挎着陈寿平的胳膊,“你别绷着个脸,想说什么就说啊。”
陈寿平瞧着二爷,可能是被这人方才醒山点火的身影震住了。深思熟虑之后说出的话暖了几分,“季卿,这些年你独自守山,不容易,来年我回一趟云州,烈家军骨入葬的事我亲自来办。”
二爷笑起来,“等到了那天,咱们一起回书院看看吧。老师离云多年,穹顶一战后,书院被我糟蹋得不成样子。为他老人家扫扫院子总该是你我,对吧?”
陈寿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二爷随即将筵席的事交给几个手下照料,自己的脚步却不听使唤,循着北山坡的风就去了。
往北巡游,过松雪,踏浅湾,绕过一面山壁,就看见一片火红色的柿子林。
林子位于九则峰的北坡,背抵悬崖,面朝绵延山脉,鲜少人问津。
冬季的柿子树无花无叶,只剩红彤彤的柿子挂满枝头,像千万盏悬挂于云海的喜灯,每一盏上头都盖着顶雪帽子,红白交映,染透半面山脊。
二爷不由被眼前的美景镇住。
只见苍山白雪,飞瀑成冰,衬托起一望无垠的红色灯海。
薄雾腾绕,宛若仙宫入尘。
他走到林边站定,瞧着那人在柿子林里忙活着点祈天灯,并不急着喊他。
“站那干嘛,过来!”薛敬等不及,先朝他喊了一声。
“你不在筵席上招呼十二寨的兄弟,倒会跑到这躲懒。”二爷穿过林丛,绕开一颗颗熟透的软柿,免得碰了头,“怎么发现这里的?”
薛敬忙活着捻灯绳,仔细注着蜡油,“刚拜山第二年就发现了。这是野柿子林,比你松林外那片大,这些年更是疯长,迎你的。”
“油嘴。”二爷接过他递来的祈天灯,抱在怀里,发现旁边一棵长歪的柿子树刚好伸出一节横生的树冠,索性靠坐在上面,眺望远丘深涧,“我还没来过九则峰的北山,那边,竟还能瞧见阴山。”
“不止阴山,天光好的时候,还能看见云台的巡边火。”薛敬站起身,将祈天灯挂在树梢上,从怀里掏出毛笔,蘸着墨,在灯笼皮上认认真真地写着什么,“这段时间年闲,我带你在山里四处转转。”
二爷懒洋洋地挑眉,“包括断崖底下?”
“啧!”薛敬从祈天灯后探出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什么毛病?”
二爷笑起来,“你写的什么?”
“等会儿给你看。”薛敬不光带了笔,连红墨都带来了。
“我刚才见过余定心,他说他不回烛山了,留在山里陪弟弟,让三雪带他领了拜山令,改明在生杀帐进香。”二爷拿指腹磨着灯骨上冒头的毛刺,鲜少见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我还想把主寨重修一次,老万当年偷工减料留下的麻烦还有不少,生杀帐里的摆设我也想换一换……你、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薛敬将笔搁在一边,吹着灯纸上未干的墨渍,“不容易,你可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什么话。我哪里还能不是个活人?”
薛敬看着他,语重心长一声长叹,“这些年你从来不是讲权术,就是论谋略,要么也是无时无刻算计人心,哪操心过这些事?莫不是九则峰山雪有灵,让二哥哥转了性?”
二爷一声嗤笑,没想理他。
“可我喜欢你这样。”
薛敬自幼心胸坦荡,开心的、不开心的,向来直言不讳。真诚得过了头,倒让二爷觉得自己平日无端猜忌所用的话术,多么伤人似的。
“你来看看我写的!”薛敬好容易吹干了墨,讨赏般将人扯过来。还非要用手心一行行挡着,只准他读一行,看一行——
好在二爷有耐心,像早年哄流星那样,随着他挪开的手一句句跟念——
“星月归天”
“雨雪归地”
“鲲鱼归海”
“二哥哥……”
二爷语声顿住,身体骤然一轻,被殿下搂着腰抱起来,放坐在弯折的树干上,仰起头——“二哥哥归我。”
这句“归我”还特意用红线勾个圈,小孩子都没他这么幼稚。
祈天灯霎时勾断了扯线,连带着怀里那盏,数十盏灯渐次腾空。
薄雾环绕灯身,旋转出无相花火,带往银河一心祈愿。
“哪学来这些肉麻招数。”二爷扶住他的手臂,免得摔下来。
殿下答得十分理直气壮,“讨你欢心的本事刻进骨头里,我生来就会。”
“……”二爷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随手摘下一颗熟透的柿子,咬了一口,度进自己嘴里,“唔……”
甜腻的柿香在舌心泛滥,像是要一路腻进胃里。
他自己曾说过,金秋红曲足年,想尝尝寨里的酒;
他还说雪松枝长待修,生杀帐的虎头落草要剪,石斛非得择了泡茶,冬至那日,要为九龙道放千盏祈天灯……
他说过的话一一应现,就只剩林子里这些熟透的柿子没摘。
“你说冬至回家,让我摘给你吃,甜么?”
“……”甜得人舌根发腻。
薛敬将他架在弯曲的树干上,挂在枝头红彤彤的软柿被折腾得来回来去晃悠。二爷没处躲,往后靠又怕易折的枝干撑不住自己,便只能不前不后地僵着。
“走吧……回——唔……”
话也不让他说完,殿下就迫不及待地逼他将剩下那口果肉吃完。
每一粒柿子都能被唇齿吸咬出片状的软籽,晶莹剔透的,咬一口就跟碰着心似的。几滴粘着果肉的露汁血一般从唇边挤出来,顺着这人颈侧惨白的皮肉往胸前淌,这一幕看进薛敬眼里,简直要将他忍到极处的**再次炸开。
“对了,我从幽州带来了几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毛病,亲到一半不亲了,没事人似的聊起正事。
二爷想抬手去擦,却被他摁住手脚,一动不让动。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喘了口气,问他,“……怎么憋到这时候才说?”
薛敬将眼神从他淌水的颈肉上撕下来,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一到家就忙着伺候你,哪有工夫说别人的事?”
“……”
薛敬不忙着作恶,只是拿舌尖撩开他脖子上粘着的狐绒,往那颈间哈气。见这人浑身难耐地发起颤,皮肤下一层层浮动细密的血丝,身上简直比暖熟的柿子还烫,倒把殿下自己看得血脉喷张,一点说正事的心思都没了。
“别……”二爷一手撑着上下晃动的树干,一手推他。左右张望这片寂静无声的柿子林,实在后悔干嘛放着好好的夜宴不吃,非跑到这来没事找事。
这人简直是翻山越岭跑回来要他命的,像一只饿急的野兽,闻见肉香就发疯。
薛敬掀开二爷缠紧的腰绳,粘着果汁的手指摸进去。
“呃……”二爷吓得急忙按住他的手臂,怒了,“你这人……怎么一回来就没完没了,成天到晚就动这么点心思——等、等!咝……”
他骂到一半语声忽而一软,半点威慑都没了。
“重回靖天,九死一生,我不要你跟我去。”
“……”二爷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心口的皮肉就要一并磨烂了。
可他这回拼命忍着一声不吭,仿佛挂满枝头的火柿不懂规矩,长了眼一般。
“统共就过这一个太平年。过后,管他明刀还是暗箭,大不了把命押在那张椅子上。可我发现,我比从前怕死了。”
“……”二爷心尖一抖。
“二哥哥可怜可怜我……”
殿下软烂的气息喷着烫人的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万般无奈的恳求,专挑他心坎上最软的那块肉掐。
“坏事做尽,再求我可怜你……讲不讲道理?”
“我最讲道理了。”
二爷刚还没来得及心软,就见薛敬低头从衣襟里咬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贴着自己的唇缝逼他抿着。
“这是你自己画的押,不敢赖账吧?”
“你……”他一张口,纸片就掉了,飘落雪面。
纸上的落款清晰可见,是当时在云州格子坞这人发疯时逼自己画的。
“五次三番,随遇而安”——这种见一次讨一次打的狗屁承诺多少沾上点流氓耍赖的无耻伎俩,亏他能贴身带这么多天!
“你、你还要不要脸了!这种东西还一直揣在身上?也不嫌丢——”
“丢人?”殿下不光胆子大了,口气也不小,“命丢了,这东西都不能丢!”
“……”二爷气结,只能抓紧他的手臂才不至于滑落树冠。他觉得自己这姿势太逆天了,头一次让人按在柿子树上干这种事。
薛敬却跟没事人似的,语气一本正经,“我跟二哥哥聊聊天,想不想听我带来的好消息?说话。”
“……”刺烈的雪风与情火相撞,满眼都是火柿爆裂时飞散的霞烟,比一朝入喉的红曲还烈。二爷的后背磨着树干的木凸,两扇蝶骨不由自主向内夹动,热汗浸湿后背,顺着骨缝淌下来,又接进那人捧着腰间的掌心。
二爷实在受不了,急喘发起抖,“废什么话……要么痛快点,要么滚……”
……
中途,二爷费力地睁开眼,望见雪月之间,闪过一簇流星。
莽莽荒原寥无人烟,只剩下依偎的彼此了。
“冷不冷?”
二爷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被情念吞噬的刹那间,他微微蹙眉,仰起头,仿佛在黑暗的夜空里寻到了最亮那颗星——这簇星火,延续了他苦撑十年的烂命。
救赎不成,不如同归于尽。
相拥而簇的身躯像是祈天灯上缠绕化火的灯丝,有灯芯烤着,烫得死去活来。
在那片一望无际的雪峰上,他们可生,可死,却不可离分。
……
等二爷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好在人活着,还被完完整整地摆在池边的草垫上,身上换了干爽的衣服,连软靴都换了新的,端正地摆在一边——明显有备而来。
殿下用手心接了一捧热泉送到他唇边,二爷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怎么……你躲我?
二爷低头试探性地抿了两口,扶开他的手腕,冷沉的眸中全是怒火,“劳尊驾高抬贵手,放在下活着过个年。”
“……”殿下深知这回折腾他有些过了,连忙往后退了半步,与他保持距离。
二爷环顾四周,“这就是你说的北峰泉洞?”
“是。”薛敬小心翼翼地答,“趁你没来的时候来我先来过一趟,把池底的石砂清了才敢抱你进去的。”
二爷冷眼看着他,“难为殿下,知道今夜回不去,不忘把我的药带过来。”
“咳……”薛敬瞥了一眼包袱里露出的半拉药瓶,连忙起身挡住他的视线,狡辩道,“我是想带你逛逛那片柿子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逛到这来了……”
“什么好消息?”
薛敬猛然一顿,“嗯?”
二爷靠在石头上,清浅的语声在泉洞中撞着回音,“你不是说从幽州带来了好消息,不是骗我吧?”
“没有!”殿下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动都不敢动,“胡仙医,还记得么?”
二爷当然记得幽州丛中坊里那个动不动就骂人的老大夫,“老人家怎么了?不会让你捎话来骂我吧。”
薛敬哭笑不得,“流星差人送信来幽州,询问他老人家愿不愿去大都。胡夫人走后,老头家里没人了。他把流星当孙子看,都快想出病了。恰好流星派人来问,老人也愿意,我就顺水推舟,备好车轿把他送过去了。流星在信里说,还欠胡爷爷一篇‘百草集’的字帖没默完,问他愿不愿北上亲自查阅功课——太医院的丁兆松告老还乡后,还缺一位专为大皇请脉的帝医。”
“难为他了。”二爷长叹一声,停了片刻,又问,“那他有没有——”
薛敬知道他想问什么,转身包袱里拿出一个银罐,放进二爷怀里,“他说新岁不能陪二爷赏火,就送了这个过来。”
银罐沉甸甸的,抱在怀里都嫌大。二爷打开盖子,发现竟是一整罐剥好的核桃仁,每一颗都完完整整,丁点琐碎的核皮都没见。
二爷将银罐抱紧,“都是称帝的大人了,也不怕有心人编排是非。”
薛敬收起笑,“他很谨慎。没有直接送来鸿鹄,也没有给我,走的是南北药材的私运,收信人是胡仙医。是老人家辗转托初九递进王府的。他和我一样,知道二哥哥喜欢,又懒得剥,所以把来年份的都备好了。”
二爷捡了一颗放进嘴里,少年悉心地砸开每一粒核桃,连味道都带着思家的草香。薛敬见他出神,将银罐从他怀里拿走,包好包袱缠在胸前。又躬身为他穿好软靴,将手递给他——“走,我背你回去。”
二爷没有犹豫,伸手被他扯起来,瘫在他肩上。
他们一同穿过柿子林,走上那条点火的山路。
一路下山,还能望见走马坡未散的酒宴。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好消息吗?”
“有。”薛敬忽然停了步子,转头笑起来,“阿灵已经回了岭南,找到了当年闭关的大巫——明年,你的点火人就能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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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5章 第五四五章 柿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