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七、铃图
二爷走进屋的时候,鹿山把自己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缩成了一个鼓囊囊的茧。
“你这样蒙着给谁看?起来吃药。”
鹿山朝墙那边翻了个身,将被子裹得更紧。
二爷也不急着催他,坐在桌边,开始剥阿灵傍晚给他烤的番薯,一边剥一边说,“你要是再这样闹,我就换个人过来,什么都不做,就在这盯着你。”
这一招百试不爽,片刻后,鹿山终于将被子翻开,撑着床坐起身。
二爷端着药碗走到床边,递了过去,“呐,喝了,别闹脾气。”
鹿山将头转到一边,死活不接,“你也知道,你跟他们合起伙来骗我。”
二爷将药碗放在他能碰得到的矮几上,无奈地叹了一声,“孟春兄,隐瞒这事是我的不对,但我跟你说过很多遍,凡人做事总有预判,你的反应若每次都不在旁人的预判之内,就算要与你说,也要顾及你的心绪,选好时机吧。”
鹿山偏头,重重地咳了几声,脸色煞白,“我不懂你说的这些。”
二爷收起笑,“今天这祸闯得不就挺出人意料的么?”
“……”鹿山攥紧被角,心虚地低下头,“他怎么样?”
“谁?”
“他。”
“王爷?”二爷瞧了一眼他不断搅紧的手指,故意不往李世温身上挂,“王爷大发雷霆,嚷着要将包庇你的人狠狠抽一顿鞭子。”
“不关他的事!”鹿山脱口喊出,“是我!王爷要抽抽我,跟他没关系!”
“我说的是银三,你说的是谁?”二爷好笑地看着他。
鹿山喘着粗气,气得眉头拧在一起。
二爷收回笑,正色道,“今天这事,幸亏敌人有所顾忌,没有下狠手重击,否则你这样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有没有想过别人?”
鹿山哑声说,“我没想那么多……乍听闻此事,我脑子蒙了,只想冲上去问问我娘,她为什么宁愿抛下我孤身一人死在地井,都不肯跟我告别……”
“你要见人,就等仗打完了,正式回姑苏省亲,哪有揣着一肚子怨怼,疯子一样去骂人的,像什么话。”
鹿山喘息急促,又闹起来,“我就是没个好样子,你别管我了!”
说罢又将自己裹起来,全身发起抖。
这人一身的倒刺,扎起人来,也不管别人疼不疼。好在二爷从不与他计较,最会应对不讲道理、无理取闹的疯子。
忽然,一阵铃铛声响起,鹿山落下被角,瞧见一枚金色的铃铛在眼前晃荡。
“这只铃铛的铃瓣是从你娘的脚骨上取下来的,将她抬出地井时,她全身上下只有这个。铃心在桑无枝那,她走前将这枚铃铛送给了我,我现在把它给你。”二爷将铃铛放在鹿山手边,轻轻敲了敲,“小鹿,我如今不知道鹿姐姐临死前的那些日子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她无声无息地离开你,绝不是因为你是她的拖累。我猜是有人故意将她引来了云州,将她戕害了。”
鹿山的神色逐渐发生变化,“是陆向林?”
二爷摇了摇头,“鹿姐姐和我家的一个旧部交情没那么深,而且她原本就怀疑帅府有‘鬼’,若是陆向林主动冒头,她不是第一时间就能联想到当年方怀远所提泄密战信与他有关了么?我总觉得……这个人应该是鹿姐姐相熟、且无比信任的人,绝对不会引起她怀疑的那种。”
鹿山这才拿尾指勾起那枚铃铛。
二爷点着他手心那枚金铃,意味深长道,“如果你查不出这里面的关键,成天自怨自艾,动辄发疯闯祸,那你就没脸回去省亲。就算见了你娘,你又能跟她说什么?”
鹿山定在原地,无声无息。
过了许久,他才缓过神来,二爷早就走了,手边那碗驱寒药还冒着热气,他端起碗一口饮尽,开始琢磨那枚金铃。
这个铃铛他见过,就戴在鹿云溪的脚腕上,时刻不离。
铃铛下有个弹簧,一按就能弹开,“铃心”镀了一层金粉,但因年份久远,大部分金粉已被磨没了。“铃瓣”外面刻着一圈山茶花,贴近铃心的内里……
鹿山眼神一滞,蹙起眉心。
他快速将铃瓣拿至灯下,仔细观察铃瓣内圈隐刻的点状暗纹。
片刻后,他倒吸一口冷气,猛地从床上蹿起来,光脚踩在地上,全身发起颤。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关键!”
后院槐树下,薛敬正在教阿灵下棋。
自从靳王认下阿灵这个皇妹,这丫头就成了他的一剂“解忧良药”,无论是发雷霆之怒也好,战局难解也罢,只要这丫头仰着头冲他笑上一笑,任凭墙外腥风血雨,他这里也能转瞬风平浪静。
“他没把房子拆了?”薛敬一边扶着阿灵的手教她如何落子,一边沉着脸问。
二爷走到棋盘前,瞧了一眼局势,往左下角点了一下,冲小公主笑了笑,“下在这,这片地就是你的了。”
“啧!”薛敬抬起头,“观棋不语,你这人怎么回事?”
阿灵笑嘻嘻地照做,果不其然将那团黑子吃得渣都不剩。她冷不丁得了个参谋,一盘棋风卷残云,算子的时候都不需要细数。
“行了,皇兄输了,下不过阿灵。”
阿灵朝他眨了眨眼,“哥哥的棋是谁教的?”
薛敬扫了一眼对坐那人,“刚抢了为兄的军师,就不认人。”
阿灵恍然大悟,“难怪二爷这么厉害!那哥哥输给他很正常。哥,我觉得你再下个十年,差不多能青出于蓝。”
“……”这丫头骗子,转头就倒戈。
再过一会儿,张大夫来请平安脉,阿灵便被小敏领回了房。
老头扶着二爷的脉,摇头晃脑地捋着胡须,脸色愈发深沉,“公子气血两亏,两剂药下去却没见什么起色。”
薛敬的神色严峻起来,“那您再换个方子?”
老头长吁短叹,抬笔开了新方,转身递给药童,“最近半月忌辛咸、勿忧思、禁房事……不过我瞧公子还未娶亲,勿怪老头多这一句嘴。”
薛敬轻咳一声,心虚地没敢瞧人。
二爷倒显得颇为坦然,“先生的话我记住了,一定谨遵医嘱。”
寂静的夜色无风无月,云州城静如处子,享尽滔天血浪下的片许安遂太平。
薛敬将手搭在二爷的腰上,偏要执拗地搂着他。
夏夜闷热,薛敬血气方刚,手指不干不净地揉着他的小腹,片刻间心浮气躁。
“啧……别闹我,大夫说什么来着?”二爷懒散地扯了扯寝衣,挪出半个人的位置,不想半宿挨他的“顶”。
这人体温向来偏低,夏日也不见出汗,薛敬昏昏沉沉间盯着他的背影,将自己盯得更热乎了。于是只能翻回另一侧,没敢扰他入眠。硬是逼自己将心思转移到寒鹰山的战局部署上,盘桓片刻,邪火终于消停,还没刚闭上眼,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远远地,小敏的声音传了进来,“鹿大哥,你要去哪?!现在宵禁了,你不能出府!”
鹿山应该是哑声说了句什么,没听清。
“啥?!你又出城?!”结果小敏一嗓子喊上了天,将两人全吵醒了。
“娘的,这臭小子一天到晚惹祸!”薛敬掀开薄被正欲起身。
“等等。”二爷不紧不慢地撂了一句,“别拦他,这一趟他非得亲自跑。”
薛敬动作一滞,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什么意思?”
这时,小敏疾步到了窗外,“二爷,不好了,鹿大哥——”
“放他走。”二爷始终没睁眼,声音朝向窗外,“你告诉鹿山,我只给他三天,让他挑最快的马。”
“是,是……”小敏领了命,连忙去办。
薛敬算是彻底清醒了,“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那枚金铃。”
“嗯?”
幽暗中,二爷倏地睁开眼,神色清明,未见半点倦怠,“我这些天一直在想鹿云溪被害前的事,总觉蹊跷。她不是那种不顾一切、孤身犯险的人。唯一一种可能——鹿姐姐在来云州之前,就提前留下过线索。但她被我们挖出来的时候,全身上下只有这枚铃铛,所以你觉得,她会将不能予人的秘密藏在哪呢?”
薛敬思索片刻,全身一僵,“你是说……金铃上有线索?”
二爷翻身平躺,看向帐顶,呼吸轻浅,似是学着鹿云溪的口吻,将自己代入那女人当初走投无路的困境——
——‘要寻一个敌人不易察觉的办法,若我不幸遇害,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将琴语绘于铃瓣内,即便尸身遭辱,肉骨俱焚,即便数年之后,衣缕风化,脚腕金铃不毁,一线希望不灭。’
——‘悉我琴语者,世间仅存两人。’
薛敬全身发麻,愣在当场。
二爷叹了一声,疲惫地笑了笑,“也许鹿姐姐天上有灵,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桑无枝性子急,没留神这铃铛内还有秘密,错过了第一次。还好昨夜我发现了,方才故意借送药的时机将铃铛送给了鹿山,他那么心细的人,必然也发现了。”
过了好一会儿,薛敬才缓过神来,“所以……懂鹿云溪‘琴语’的,只剩桑无枝和鹿山。”
“原本方怀远和哥哥也会,可他们都不在了……”二爷惜叹一声,觉得越是逼近真相,这夜色就越是鲜血淋漓,“‘琴语’是以‘五音十二律’搭配琴谱和指法炼化出的密语,只有懂琴之人才看得明白。我问过鹿山,他曾习得鹿云溪近五成的琴艺,所以他必懂‘琴语’。鹿姐姐对于这个捡回来的儿子,是用了心的。”
也许多年前的某个深夜,那个女人就坐在挑灯的茅屋里,用小刀一笔一笔将经年累积的线索微雕于那枚“铃瓣”上。寄希望于往后茫茫岁月间,能有人寻到她的尸骨,将这个秘密翻出来。
和方怀远一样孤注一掷,一样令人敬佩。
鹿云溪始终抱着对燕云十八骑和烈家军的歉疚,无惧棘路,虽死无悔。
而那个一路陪伴着她、战战兢兢的少年,是她用自己的孩子跟上天置换回来的宝贝,她始终对少年若即若离,甚至不愿笑上一笑,或许就是担心自己太过投入,到了最后,就不舍得走了……
三天,鹿山一路策马赶至烛山,将鹿云溪埋在那的东西追了回来。
他风尘仆仆地闯进帅府,水都没喝上一口,就将一个木盒摆在了薛敬和二爷眼前。
“我娘把东西埋在了扒我出来的树洞下面。”鹿山将一壶热茶猛灌下去,烫得舌尖直打哆嗦。
原以为鹿云溪在那个黑漆漆的树洞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绝不会再回那个伤心地,所以鹿山当年扒遍了整个烛山,却自始至终没敢回去再看那个树洞一眼,却没想到……
二爷瞧着贴封条的木盒,笑了一下,“我说什么来着,你还说你娘不疼你,你看她埋东西的地方,这世间只有你知道。”
鹿山认真地点了点头,眼底发愧。
这次他是真不闹了,其实当他确定铃铛里记录的地点时,就和过往的自己冰释前嫌了。
木盒解封,被郑重打开。
只见摆在最上层的一摞衣服,依稀涵盖一年四季。
鹿山眼神一滞,将那些衣服一件件拿出,发现每一件的衣摆和袖口上都绣了麋鹿和云山,鹿山眼圈一红。
“母亲……”
想必鹿云溪深知无法陪鹿山至弱冠之年,所以提前将他二十岁那一年的衣服都缝好了。
鹿山什么都没再说,捧着那一年四季的衣服蹲在地上,狠狠地哭起来。
二爷温和道,“小鹿,你知道‘孟春’是什么意思吗?”
鹿山一滞。
“你娘是在孟春之际捡到的你,你随了她的姓,又来自烛山,所以她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和表字。你娘从来没恨过你,更不觉得你是灾星。她那双拨琴的手哪里会绣活,一辈子只给两个人缝过衣衫,一个是她那没能出世的孩子,还有一个就是你。那你还要怨她吗?”
鹿山揉着发涩的眼睛,狠狠摇了摇头。
“我不是东西,对不住你们!”小鹿即刻转为单膝跪下,朝靳王微微低头,“王爷,你骂我打我,杀了我都行,不要迁怒旁人,若要我去西北,我这就走!”
薛敬微蹙着眉,冲他摆了摆手,“这次先免了,西北的牛肉比云州肥,就罚你戒三天肉饼!”
鹿山眨尽眼睛里的眼泪,不情不愿地嘟囔,“我选去西北,肉饼不能戒。”
薛敬作势踢他,“臭小子,还由得你选。”
“这是什么……”箱子里的衣服被取出后,二爷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羊皮本,本皮斑驳,应是被人不断翻写留下的磨蹭。
翻开本子,里面按照年、月、日有条不紊地记录着各类收支条目,和采买货品的类品——有米面、粮油、日常所需等等。
“这是我娘的账本。”鹿山凑过去看了一眼,“我跟你说过的,她每隔三个月都会带我去伦州做一次采办。每次采办回来,她都会把琐碎的花销详细记录下来。那些年我们没什么钱,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一分一厘都是她省下来的。奇怪……她为什么会把账本埋起来?”
二爷皱起眉,仔细翻着这些琐碎的日常账目,心里忽然一阵心悸。
这账目足足记了半册,鹿云溪心细,就连油米涨跌的分文都算得一清二楚,时间线也是井井有条,只不过……
薛敬见二爷神色严峻,跟着莫名紧张起来,“怎么了?”
二爷转头问鹿山,“伦州城的大集是正正好每隔三个月一次吗?”
“也不是,其实每个月都有,各郊县前往采办的车舆也是不定时的。只不过我娘嫌麻烦,置办一次米油能撑三个月,蔬果怕沤,都是邻里间种了相互置换。”
“那就怪了……”二爷指着这本子上来往的时间线,“每隔三个月,前后相差从来不超一天,这也太精准了。你娘带你到伦州,你都跟着她逛集吗?”
鹿山想了想,“这倒不是……她会把我放在正阳斜街的一家饼铺,托那老板照顾我,她采买完再带我走。”
“每回都如此吗?”
“每回都——”鹿山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忙拿过账目快速翻了一遍,心里打鼓一般,“对啊,我娘为什么每次都把我独自放在饼铺呢……”
二爷语速加快,“你们赶集在伦州的什么地方?”
“正阳寺后头,就是蛇尾河进出伦州的渡港。”
“渡港……”二爷再次看向本上所记采办日期,发现每回日期后,鹿云溪都会着重用红、蓝两色标注墨点,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是起镖船季行入港的时间!你娘是在暗查鬼门每次运进伦州城的货!”
薛敬顿感毛骨悚然,“那这红色和蓝色分别代表什么?”
二爷踱了几步,忽然一滞,“还记得小敏送阿灵来云州时带给我了一个消息,说是你四哥在正阳寺下河床上发现了一艘搁浅久远的起镖船。正阳寺的和尚告诉他,那是第一艘运至伦州的起镖船,船上挂的镖旗蓝舟已让小敏捎给我了,颜色是暗红的。和尚说随船运来的都是孩子——那分明是一艘押运‘药童’的‘药船’。如果说红色镖旗代表药船,那么蓝旗只可能代表一样东西——”
薛敬蓦地看向他,“饮血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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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7章 第四七七章 铃图